顧言雪理好了衣裳,一擰身,從他手中抽過尾巴來,輕輕吹上一口氣,偌大一條尾巴,霎時消失了個無影無蹤:";讓你看到還好?";說着把裴鶴謙的衣服擲到他懷裡,";日上三竿了,再不起,叫人犯疑。";
裴鶴謙笑着接過衣服,一邊穿一邊纏着顧言雪問長問短。顧言雪被他糾纏不過,只得跟他交了底:";我道行淺,一旦鬆懈、放下了戒備,尾巴就會露出來。";
裴鶴謙聽了更是高興:";這麼說,你總算把我當自家人了。";想了想,又皺起眉來:";你鬥沈姨娘、鬥道士、鬥那隻老虎,都如砍瓜切菜一般,道行還淺嗎?";
";法力跟道行是兩回事,。";顧言雪說着,一揚長眉:";我只修煉了九年,道行自然淺。至於我的法力麼。。。。。。那是別人轉給我的。";
裴鶴謙還想再問,外頭有人敲門,顧言雪推開門。雲青打着哈欠道:";師父請你們去用早飯。";
顧言雪點頭:";你師父是哪位?";
";你昨晚不是見過了,就是玄真子啊。";雲青說着,撇了撇嘴:";清虛觀裡,只有我們兩個,我做了徒弟,他自然是師父了。";
顧言雪雖然吃驚,卻也不好多問,當下跟着裴鶴謙,由雲青領着,出了客房。昨夜天黑,顧言雪也沒看真切,到了此時才發現,這清虛觀是個再小不過的道觀,幾間瓦房圍着個小小的院落,要不是其中一間屋子大開了門扇,供奉着神像,院中也擺了個香爐,簡直就像個普通的民宅。
雲青走到西邊,推開一扇窄門,顧言雪探頭一看,卻是間廚房。他心裡正犯嘀咕,竈後探出個圓圓的腦袋,三綹墨髯映了爐火飄飄擺擺,正是那玄真子。
";鶴謙,你們先坐下,我再添把火,粥要熬好啦。";
裴鶴謙拉了顧言雪在竈邊的一張木桌前坐下,雲青拖把凳子,也大大咧咧坐了,等着他師父把粥盛好了,端給他們。
及至那粥端上桌來,卻是又黑又黃的一團漿糊,裴鶴謙不覺皺眉,唯恐顧言雪吃不慣,一扭頭,卻見顧言雪端起那個粗瓷碗,呼嚕、呼嚕喝得香甜。
玄真子慢慢悠悠喝着粥,見顧言雪放下碗來,樂呵呵地問:";還要嗎?";
顧言雪愣了愣,眼珠子一轉:";好啊。";
玄真子問他:";味道如何?";
";太難吃了。";
玄真子聞言,哈哈大笑:";明知難吃,你還要?";
顧言雪一臉正色:";既然要拜師,那麼師父吃什麼,我便吃什麼。";
玄真子笑着點頭,將碗一推,對那雲青道:";師父做飯,你洗碗,快點、快點!快去洗!";
雲青氣鼓鼓地立起來,收拾了碗筷,拿到外頭去洗。
玄真子見雲青出了門,這才慢慢地拈着三綹鬍子道:";顧公子,你是個聰明的。。。。。。呃。。。。。。狐狸,我便跟你打開了天窗說亮話吧。我這道觀簡陋、人也古怪,蒙你不棄想拜我爲師,可是呢,我既不能收你爲徒,也不會教你法術。";
顧言雪擰緊了長眉,裴鶴謙看了心疼,急着問:";爲什麼?他不合緣法嗎?";
玄真子搖頭:";錯,世間萬物,皆合緣法,草木禽獸,均可修道。只是我這道觀頭一個字就是‘清‘。顧公子,你明白嗎?";
見顧言雪不吱聲,玄真子嘆了口氣:";鶴謙,你去幫我那小徒弟刷刷碗吧。我跟顧公子說幾句話。";
裴鶴謙無奈,只得離了座,將門掩上,去了院中。
玄真子望着裴鶴謙的背影點頭喟嘆:";鶴謙是個好孩子。";
顧言雪擡眼看着他,眸光似電:";你到底想說什麼?";
玄真子拈鬚而笑:";我想說,你同他,路歸路、橋歸橋,還是各走一邊的好。";
";我和他如何,不勞你費心。";顧言雪說着,便要拂衣而去。
";且慢,回來,";玄真子拍拍身邊的空凳子:";聽我把話說完。";
顧言雪哪裡肯坐,立在那裡,居高臨下睨着這個滿面塵灰的道士。玄真子也不介意,乾脆將兩隻腳都踩上了凳子,抱着膝蓋,衝着顧言雪嘻嘻一笑:";我知道,在你眼裡我是個髒兮兮、瘋癲癲的小矮子。可你知不知道,在我眼裡,你是個什麼樣子?";他眯了眯眼,";我看到的是一隻狐狸,一隻揹負數十條人命,雙手沾滿鮮血的狐狸。";
顧言雪臉色陡變,定了定心神,冷笑一聲:";你儘管去說,看他是聽你的,還是聽我的。";
玄真子搖頭:";他不用聽,他可以看。";說着,微微一笑,";鶴謙身上流着仙家的血脈,他跟我一樣,生而能見陰陽。後來有人封了他的靈力,關了他的天眼,可是這法術只有十八年的效力,到今年剛好是第十八年。我若算得不錯,他的靈力已慢慢覺醒,不久就會開天眼了。到了那時,他看到你揹負孽障、滿身血污,又作何想?";
顧言雪咬緊了牙,半天才擠出一句:";他說過的,活一天,便待我好一天。";
玄真子要圖:";情話而已,你也相信?";
顧言雪一言不發,臉色煞白。
";看到你們,我就想到二十年的舊事。";玄真子眯起眼來,長長嘆息:";那時終南山裡有位仙子,我們這些師兄弟都敬着她、護着她,她卻愛上了一個鰥夫。爲了那個凡人,她背棄仙緣,在祖師面前立下毒誓,以不死之身,換那男人的恩愛,情在人在,情絕命絕。誰想三年之後,男人便起了異心。可嘆我師妹清高一世,卻落個心死如灰,拋下個兩歲的兒子,撒手人寰。";
顧言雪心裡";咯噔";一下。
玄真子頜首:";不錯。我說的師妹,便是鶴謙的母親凌清風。清風說看得太清,只會辛苦,所以她在死前封了鶴謙的靈力。可鶴謙到底是仙家之後,該看到的,早晚會看到。";
玄真子擡起頭:";你自己做過什麼孽,自己最清楚了。與其將來被他看穿,不如好聚好散。須知人妖殊途,你們走的終究不是一條路。";
顧言雪咬住脣:";我不懂?昨夜你爲什麼讓我們。。。。。。?";
";再是橋歸橋、路歸路,你們總有過一段,臨別留個好點的回憶吧。";玄真子走到門邊,卻又停了下來:";你煉的那種邪術害人害己,我勸你快些懸崖勒馬吧。我再給你指一條明路,你要尋的道觀就在後山,名曰紫雲觀。";
他盯着顧言雪的眼睛:";你既是真心待鶴謙,就不要將他扯進你的恩怨。待會兒我會在酒中下藥,將鶴謙放倒,你趁機便走了吧。如此分別,與你們二人都好。";
顧言雪冷着臉一言不發,玄真子拉開了門,院子裡日頭照着殘雪,白光刺目,彷彿承受不住這突如其來的強光,顧言雪閉上了雙眼。
吃飯的時候,玄真子果然在酒裡下了藥,迷昏了裴鶴謙和雲青。他提起酒壺,另外替顧言雪倒了杯酒:";藥是抹在杯子裡的,你的杯上沒有,放心喝吧。";
顧言雪也不多話,一仰而盡,撩袍起身,再不看裴鶴謙一眼。
倒是玄真子叫住了他:";我看得出,你是個真性情的。老道並非無情,實在是三界有別。";
顧言雪冷笑一聲:";情?你知道什麼是情?";
出了清虛觀,顧言雪翻過個葛嶺,直奔後山。葛嶺的後山比前山冷落許多,到處都是蕭蕭枯竹。顧言雪舉目四顧,只見山腳的竹影中,隱隱露出一帶高牆,像個道觀模樣,他正要下山,身後響起一陣腳步聲,顧言雪猛一回頭,不由愣住了。
裴鶴謙朝他跑了過來,扶着根竹子,氣喘連連:";總算趕上了。好個玄真子,居然給我下藥,幸好我舌頭靈,偷偷把酒倒了,又裝醉,才溜了出來。";裴鶴謙說着,抹了把汗:";玄真子說了什麼?你居然要一個人走。就因爲我是個人,而你是狐狸?";
顧言雪一聲不吭。
裴鶴謙捉住顧言雪的手,嘆口氣:";你是狐狸又怎麼了?我早說過,你的事,便是我的事。言雪,別丟下我。";
裴鶴謙的目光誠摯灼熱,顧言雪心裡一翻涌。他也想跟裴鶴謙說這樣的話:別丟下我,即便看穿了我,也別丟下我,即便經年累月,色衰愛弛,也別丟下我,可這些話,一字字、一句句,如骨梗在喉,他咽不下,更吐不出。
顧言雪能做的,只是看着裴鶴謙,他要記住張臉,這樣的眉毛、這樣的眼,這樣的目光、這樣的笑,這個人愛過他,也是他愛過的,即使他們分開,這段記憶屬於顧言雪,誰也無法剝奪。
";言雪。";裴鶴謙伸出手來,摩娑他的臉頰。
顧言雪壓過去,深深吻住他。誰知道哪一刻,裴鶴謙會開天眼,會看穿自己,所有恩愛會一去不返。至少,這一刻,這個人是他的,他也是這個人的。
顧言雪攀住裴鶴謙的脖子,淚水滑落。裴鶴謙擁着他問:";你怎麼了?";
顧言雪深深吸了口氣:";假如我要殺人,你會怎樣?";
裴鶴謙扳過他的臉:";殺誰?";
";也許是個路人,也許是個小孩,誰知道呢。。。。。。";顧言雪目光閃爍。
裴鶴謙輕輕吻上他的額:";你不會的,我知道,你不會濫殺無辜。";
";是啊,";顧言雪悽然一笑,";我不會的。";
裴鶴謙嘆了口氣:";玄真子說了什麼?他冤枉你了吧。";
顧言雪搖頭,替他拂去肩頭的雪花:";他告訴我,昨夜那道士是後山紫雲觀的。";說着,牽起裴鶴謙的手來:";既然來了,陪我去看看。";
兩人下了山,沿着那溜高牆繞到山門,對着牌匾一看,果然是紫雲觀,觀門卻緊緊關着。裴鶴謙朝門縫裡一張,空庭寂寂,不見一個人影。
兩人沿着高牆又轉了一圈,發現觀後竹林茂密,山勢又高,是個翻牆的好地方,正想挑一處下手,卻見一道人影如壁虎般,利落地攀上了高牆。
顧言雪見了那人,玉指一彈,放出道銀光。牆上的人應聲栽倒,悶哼連連。
";死狐狸。。。。。。";那人剛爬起來,一不留神踩上堆積雪,又要滑倒。
裴鶴謙忙扶住他:";杜兄,你怎麼也來了?";
杜震威惱羞成怒,摔開他的手:";你爺爺愛上哪兒上哪兒!少管閒事!";
顧言雪淡然一笑:";他來尋那兩個捉過他的道士。";
";你怎知道?";杜震威瞪大了眼,見顧言雪笑得得意,心生忿忿,虎着臉不肯說話。
裴鶴謙用起激將法:";捉虎兄的人真是這道觀的?別冤枉了好人。";
";冤枉?哼!";杜震威果然中計,自腰間掏出塊黑乎乎的鐵牌來:";我特意回了趟仙霞嶺,在他們逮我的地方找到了這個。";
顧言雪接過一看,玄鐵牌上鑄了兩個篆體小字";紫雲";。
";果然,";顧言雪眯了眼微微一笑,";我還知道,他們逮你,是爲了你腹中的靈珠。";
裴鶴謙聽到此處,不禁點頭:";我明白了:這觀中有人專捉精怪,剖腹取珠。虎兄命大,那些道士來不及取他的珠子,便遇了獵戶,堪堪躲過一劫。沈姨娘沒那麼好的運氣,就遭了他們的毒手。";
";對。";顧言雪把鐵牌還給杜震威:";他們既要把你賣去寶裘居,那皮貨店的老闆,只怕也逃不了干係吧?";
杜震威點頭:";我去訪查過了,那寶裘居的老闆叫做鍾昆,跟這觀中的老道過從甚密。那日虧得他不在店裡,我要被他買下了,估計早被剖了肚子!";他將牌子別回腰中,罵罵咧咧:";孃的!歷來只有老虎吃人,這班道士倒好,不好好修道煉丹,卻來找我們的晦氣了!";
顧言雪冷笑:";一粒靈珠,便是百年、千年的神力,比他們自個兒修煉可省力多了。";
";呸!";杜震威恨恨啐了一口:";看我把這破觀砸個稀爛!";說着又去攀牆,一隻腳剛蹬到牆上,足踝刺痛,又跌回了地下。
杜震威氣得直翻白眼:";死狐狸,又隔空打我!";
顧言雪並不答話,走到牆邊,右掌朝牆上一劈,那又冷又硬的青磚牆到了他指底,竟變得豆腐一般。手掌過處,三寸來厚的磚牆被拉出一條長長的口子,自上而下,足有一人多高。
";開!";隨着顧言雪一聲低喝,一道白芒自裂縫中心爆出,把裂縫撐開,張成了一個棗核形的孔洞,最寬處約有二尺,可容一個成人通行。
";過去吧。";顧言雪一邊施法,一邊瞥着二人。
杜震威悶哼一聲,迎着白光鑽過了洞去,裴鶴謙不敢耽擱,急急跟上。顧言雪見他倆都過去了,這才輕撩袍擺,躍過裂縫,回頭衝着牆面吹了口氣,白光熄處,裂縫合攏,沒有一絲的破綻。
裴鶴謙不由讚歎:";厲害!";
";雕蟲小技,";杜震威嗤之以鼻,";狐狸麼,就會穿牆打洞。";
顧言雪也不跟他計較,三人舉目望去,面前是個寬綽的院子,一帶殿宇踞於雪中,烏瓦黃牆、煞是齊整。
顧言雪作了個手勢,三人躡手躡腳地繞到殿後。杜震威攀上高高的窄窗,拿舌頭點破了窗紙,向內張去。原來這是一間柴房,一個童子守着爐子正在烹茶。杜震威靈機一動,拔下幾根毛髮,放在掌上,吹入屋中。童子仰頭,只見空中金光亂飛,想要叫人,身子一晃,已栽在了爐邊。
第七章
眼見童子倒了,杜震威扒着窗框閃入屋內,顧言雪隨後躍入,回過身又將裴鶴謙拉了進來。
杜震威走到爐邊,一腳踩住童子的肚子,自腰間拔出柄短刀,貼着童子的鼻尖:";他要說不出靈珠的下落,這鼻子就別要了!";
顧言雪冷笑:";來硬的沒用。快把他喚醒了,我來問話。";
杜震威瞪了瞪顧言雪,手在童子額上一點,金光閃過,那孩子漸漸張開了眼皮。
顧言雪扣住童子的脖子:";我們不會爲難你,只問你幾句話。不過你要是亂叫,";他看了看持刀的杜震威,";我可恢恢,用不着他裴公子親自動手。
可是,是誰說";我活一天,便會好好待你一天。你可以不信,但是你可以看着,一天一天看下去,看滿一百年。";?
是誰說";這隻狐狸爪子,我要抓一輩子。";?
山盟海誓、言猶在耳,而他與他,已經不相關。
顧言雪不由大笑。甜言蜜語他原本不信,凡夫俗子他更不放在眼中,可此時此刻,爲何心如刀割?
不過是一個月的時間,這個人以柔情爲線、軟語爲針,穿筋鎖骨將他釘住,又或者,他根本未費一針一線,說到底是自己作繭自縛。
情羅愛網銷魂蝕骨,割捨不下,便只有拚死掙出。
";噗--";
顧言雪捏住劍尖,用力一帶,將那一泓秋水引入了自己的胸膛!
長劍切進肌膚,清涼沁人,並無想像中的痛苦,也是,心已痛徹,皮肉之苦又算些什麼?
裴鶴謙萬萬料不到這一着,駭得魂都飛了,長劍脫手,砸在地下。
";裴鶴謙,我已還了你一劍,你把扇子還我,從今往後,你我恩斷義絕!";
顧言雪說到後頭,已然氣短,他閉緊了雙眼,掩着胸趔趄後退,鮮血自指縫間汨汨滲出,月白的長袍一片殷紅。
裴鶴謙心亂如麻,想去拉他,卻被顧言雪拍開。
";聽不懂嗎?把扇子還我!";顧言雪怒視着他,一雙眸子寒光凜凜。
衙役們見顧言雪受了重傷,悄悄招呼兵丁,以合圍之勢,一步步逼了過來。年輕的衙役貪功心切,照準顧言雪的後心,擲出一柄飛刀。
裴鶴謙見勢不好,拖着顧言雪就地一滾,躲開了刀刃。他剛籲出了口氣,只覺胸前一動,低頭看去顧,言雪的手已探進了他的懷中。
裴鶴謙心道不好,想去拉他,顧言雪已抽出了摺扇,朝人羣衝去。
顧言雪手腕翻轉,扇子舞出一片金光,初時那光不過碗口般大,眨眼便有傘面大小。衆人這纔看出一些端倪,想要逃卻來不及了。只聽";嗖";的破空聲響,金光向人堆裡射去。
衙役們腿腳痠軟,等那光切到頸間,才明白過來,這扇子已變了一柄寶劍!
裴鶴謙呆住了,眼前的人是顧言雪嗎?不,這是惡鬼修羅!隨着那白影手起劍落,一顆顆人頭滾落地下。
寒風呼嘯,鵝毛般的大雪中,顧言雪拄劍狂笑,他的臉上、身上濺滿了血點,有別人的,也有他自己的。死去的兵丁在地上抽搐,活着的連滾帶爬,四散奔逃。
第八章
";妖孽!";
半空響起一聲斷喝,鶴謙舉目望去,院牆上立了三道人影,兩個童子各執一盞宮燈,雙星拱月般圍著名道士,那道士儀態端方,衣袂當風,翩翩然頗有仙姿。可這神仙似的人物,容色卻是不善,指了顧言雪厲聲呵斥:";好個妖物,殺良民、斬官差,欺杭州無人嗎?我玉磯子倒要來領教領教。";
顧言雪聞言冷笑:";我道是誰?原來是紫雲觀的老賊!說得那麼冠冕堂皇,不過是爲靈珠!";
玉磯子從童子手中接過燈盞,雙臂一振,兩盞紗燈疾飛若電,直奔顧言雪的面門。
顧言雪不敢怠慢,揮動寶劍,削飛了一盞紗燈,再要去削另一盞,卻牽動了胸口的傷處,略一愣神的功夫,紗燈已掠到了跟前。
顧言雪擰身閃躲,紗燈擦着他面門過去了,可誰料那絹紗的燈罩卻忽地散開,變作一張輕薄的羅網,兜頭蓋臉罩了下來。
顧言雪再想要躲,卻來不及了,隨着玉磯子一個";收";字,那層薄紗把他死死裹住,橫經縱緯嵌入皮肉,將他勒得鮮血淋漓。
眼見顧言雪被勒成了一個血人,裴鶴謙再也看不下去了,飛撲過去,死命撕扯他身上的紗羅,扯了兩把,羅網未破,兩隻手已被割得傷痕累累。
玉磯子見狀冷笑:";好個多情的裴公子,他害你兄嫂,你還救他?";
裴鶴謙也不理會,手裡扯着紗羅,一雙眼望定了網中的人,低聲道:";有我在,別怕。";
顧言雪怔怔看着他,忽地闔上眼皮,一滴淚自眼角沁出,和着鮮血滾落腮邊。
裴鶴謙心如刀絞,也不知是疼他,還是恨自己。手下的絲網韌如鋼線,如何扯得斷了?裴鶴謙不知該怎麼救顧言雪,甚至不知該不該救他,可看着那人身陷囹圇、滿身是血,胸中便痛似油煎。
這就是情愛嗎?明知他狠似蛇蠍,明知他罪有應得,卻是舍也捨不得,放也放不下。早知情愛會叫人如此癡狂,裴鶴謙寧可當日未遇着這人。若未相逢,便免了今日之苦,可若未相逢,便也沒了往日之甜,沒了柔情蜜意、生死相纏,這一世又有什麼滋味?
玉磯子見他兩手是血,仍不捨不棄,不由冷笑:";我這仙家寶物,豈是你赤手空拳可以破的。。。。。。";
話音未落,裴鶴謙的指尖忽地爆出簇金芒,";哧啦";一聲,銅羅鐵網應聲而裂。
眼看法術被解,玉磯子又驚又怒,雙手一揮,一道道靈符足自他袖間射出,如飛花亂雪,朝二人身上撲來。
裴鶴謙不及細想,以指爲筆臨空書符,但見他指尖過處,便有金光閃動,一筆勾完,一條金龍橫空出世,低吟長嘯,朝着玉磯子飛撲過去。
金龍雖是來勢洶洶,玉磯子卻也不慌,斂息寧神頌念法號,銀光過處一柄寶劍已在手中。
等那巨龍到了面前,玉磯子仰起頭來,手起劍落,直刺龍眼。
巨龍慘叫一聲,化作漫天金星,隨着冷風散入夜空。
裴鶴謙再想書符,劃了幾下,卻不見動靜,他自知不是玉磯子的對手,一面節節後退,一面張開手臂,將顧言雪掩至身後。
玉磯子指了裴鶴謙道:";三腳貓的功夫,也敢在貧道面前賣弄?我念你爲妖孽所惑,偶迷本心,不與你計較。快快交出妖狐,不然連你一塊兒斬了!";
見裴鶴謙不爲所動,玉磯子掠下牆頭,手中的寶劍疾出如電,直奔裴鶴謙的前心。
劍尖碰到裴鶴謙的前襟,只聽";啪";的一聲,裴鶴謙胸口竟竄出了一團金光。
說時遲、那時快,這金光如一道火線,沿着劍身直燒過來,玉磯子只覺虎口灼痛,胸口如受重擊,當下倒退出三、五步去,寶劍也脫了手。
玉磯子是見過大陣仗的人,稍一回神已明白過來,這裴鶴謙怕是有寶物護體,與其跟他對招,倒不如拿顧言雪開刀。
思量已定,玉磯子挺身又是一劍,明取裴鶴謙的咽喉,到了半路,劍鋒一轉直撲顧言雪而去。
裴鶴謙大驚失色,再要回護,已來不及了,只聽";噗";的一聲,寶劍釘穿了顧言雪的肩胛。
";雪狐!";
";是狐狸啊!";
躲在樹後的兵丁紛紛探出頭來,指着院中,驚呼連連。雪地裡,中劍的少年已變成了一隻滿身血污的白狐,那狐狸呲着口利牙,一雙碧眼如同鬼火,幽幽滲人。
";都看到了吧?";玉磯子指了雪狐喝道:";這是隻殺生害命的妖狐,貧道今夜便要替天行道、斬妖除魔!";說着仗劍又刺,可這一回,他的寶劍卻落了空,千鈞一髮的當口,裴鶴謙抱住狐狸,滾了開去。
";裴公子!你在做什麼?";玉磯子執劍逼近,回身指着裴鶴謹、羅氏的屍身喝問:";那是你的親哥哥、親嫂嫂!你不爲他們報仇,反要維護妖狐!你還算個人嗎?";
牆頭的童子也翩翩下掠,舒臂展袖,織出一圈薄薄的紗網來,將裴鶴謙跟雪狐圈在中間。兵丁們見那一人一狐陷入絕境,膽子也大了起來,操着兵刃圍上前來。
玉磯子嘆了口氣:";單爲個色字,你便要背棄人倫嗎?他再是好看,也是一隻狐狸,禽獸之心險不可測。今天他能殺你兄嫂,來日便能殺你!";玉磯子朝着裴鶴謙伸出手來:";慾海無邊,回頭是岸。放下它,到我這裡來。";
裴鶴謙望着玉磯子,他很清楚,以他一人之力根本救不了顧言雪。玉磯子給他的,也許是最後的機會,爲了道義也好,爲了一己的性命也罷,他都該交出顧言雪,爲兄嫂報仇。可玉磯子要的究竟是什麼?真是替天行道,還是爲了精怪腹中的靈珠?沈姨娘的慘狀歷歷在目,裴鶴謙不得不疑。
裴鶴謙不禁摟住了狐狸,指底的皮毛光潤如絲,小東西蜷緊了身子,縮在他胸前,裴鶴謙可以感覺到它的心跳,激越不安,脆弱無助。
等了半天,也不見裴鶴謙鬆手,玉磯子不耐煩了,皺了眉問:";裴公子,你放是不放?";
裴鶴謙擁着狐狸,咬牙不語。玉磯子冷笑一聲,衝童子使個顏色。童子們會意,手中的羅網越收越緊,兵丁們見勢也越湊越近,嚷嚷着:";剁了!剁了!兩個一起剁了!";
玉磯子曉得裴鶴謙身上有些古怪,怕再吃虧,不敢輕易下手,執了長劍從旁觀望。兵丁們卻不知其中奧妙,這些人素來欺軟怕硬慣了,起初還有些忌憚,再三挑釁後,確知狐狸被打回了原形,再橫不起來了,頓時有了底氣,膽大的便拿了刀戈對着那一人一狐指指戳戳。
裴鶴謙知道顧言雪傷重,再受不得罪,死命將它護住。他背後立着條莽漢,見此情形更是來氣,照着裴鶴謙的脊樑就是一刀。
裴鶴謙聽到風聲,抱着狐狸就躲,奈何四下裡圍了羅網,躲不利索,後腰被拉開了一條血口。
玉磯子見了,心下登時通明,朗聲道:";他背後是空門!";
那些兵丁見着血,便跟蒼蠅見了腐肉一般,再聽到這句話,更是羣情激奮,一個個執刀揮戈挺身而上,恨不能將裴顧二人剁成肉泥。
突然平地刮過一陣怪風,漫天的雪霧迷了人眼。衆人驚叫不迭,裴鶴謙卻是喜出望外,果然,耳畔響起聲低斥:";臭小子,跟我來!";
這風來得蹊蹺,玉磯子怎不知其中厲害,急忙穩住身形,運氣推掌抵禦狂風,好不容易壓住了怪風,卻見雪散霧開之處,幾道影子拔地而起,倏忽之間上了青天。
玉磯子忙帶了兩個童子,乘風踏雲,追擊而去。
再說那玄真子,一手抓着杜震威,一手拽了裴鶴謙,穿雲度霧一路西奔。
玄真子的身手原不在玉磯子之下,可他帶了兩個累贅,難免吃虧。不一會兒玉磯子已經追到,隨着陣";刷刷";的急響,無數條金絲如靈蛇般竄來,攔住了去路。
眼看着追兵已至,玄真子卻不慌亂,回過頭來,嘿嘿一笑:";老鄰居,多日不見你還好嗎?";
玉磯子聞言一怔,等看清了他的面目,冷哼一聲:";玄真子,你不是不理三界的散仙嗎?怎麼跟這些妖怪混到了一起?";
";是,三界是非與我無關,不過麼,";玄真子衝着裴鶴謙努了努嘴:";誰要傷了這小子,我跟他沒完。";
";好大的口氣!";玉磯子冷笑,雙掌一翻,那些金線如獲號令,朝玄真子他們糾纏過來。
杜震威不由着急,連踢帶扭想掙開金線,不料他越是掙扎,那些金線盤得越緊。
跟那哇哇亂叫的杜震威比,玄真子可謂氣定神閒,等三人都被裹成了金繭,他朝左右各噴了一口氣,只見他氣息到處,一條條金線如遇刀切,齊刷刷繃斷,而他便藉着這索斷絃繃的彈力,帶着衆人落到十丈開外,身子一縱,衝進了一團濃雲。
玉磯子急忙跟上,可進了雲陣才發現,周遭俱是霧氣,莫說是抓人了,連東西南北都分不清楚,好容易鑽出雲團,玉磯子舉目再看,遠處一個小黑點已渡過了西子湖,飄飄悠悠落到象鼻峰上。
且不說玉磯子如何懊喪,單說玄真子,一手抓着杜震威,一手拽了裴鶴謙,在象鼻峰上揀了處平地,落了下來。
杜震威被玄真子拖着飛了一夜,早累壞了,坐到在地上呼呼直喘。裴鶴謙也揀了個背風的地方坐下,撕下一截衣袍,替狐狸裹住傷口。
玄真子不由喟嘆:";冤孽,你到底捨不得它。也罷,杭州太險,你帶着它回仙霞嶺吧。";
裴鶴謙怔了怔,苦笑:";我怎麼能走?";他從懷裡掏出那柄灑金摺扇,連同雪狐一起抱到杜震威面前:";扇子我已還給他了,此去仙霞,你們互相照顧吧。";
";你把他託給我?";杜震威一雙眼瞪得跟銅鈴一般:";你不怕我吃了他?";
";你待他如何,我心裡明白。";裴鶴謙強笑了一下,拍拍他的肩膀:";快走吧。再不走,紫雲觀的人來了,可就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