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米蘭。
在中央火車站擡頭仰望玻璃穹頂, 淡金色的陽光碎屑一樣的跳躍在眼睛裡,縱橫鉤錯的漏影窗,列車的呼嘯聲, 茫茫人海空曠的迴響, 恍惚是年少無知一個輕狂的夢, 一個旅行袋就可以浪跡天涯。
感覺到有人走近身邊, 水萌回過頭去看他, 最簡單的藍襯衫,依舊穿出卓爾不凡的味道,跡部取下墨鏡然後挽住她的手, 扯開嘴角漂亮的笑了,“我們走吧。”那樣溫暖華麗的聲線, 什麼時候開始覺得安心。
打發了平日簇擁着的保鏢和助理, 他們就是兩個人, 凡事親力親爲。一起旅行的時候跡部總是喜歡牽着她的手,時間放緩了節奏, 戒指的柔棱折映着城市的倒影。
像每一個觀光客一樣在埃馬努埃勞二世的長廊輕輕旋轉,天花板上一筆一筆精心描繪的天使報喜圖,有文藝復興時期乾淨的容顏,數百年前用細膩的筆法勾畫的小天使,黑羊毛醮滿了金粉, 在時光的河流裡斑駁了顏色, 信仰的光卻永恆不滅亮在風裡。踩着拼貼精緻的馬賽克磚腳步韻律, 鴿羣在多莫大教堂的鐘聲裡展翅高飛, 數百個哥特式的尖頂刺穿碧色蒼穹, 在城市中央遙望感恩聖母大教堂。達芬奇設計的福斯爾扎城堡有中國畫展,比天空高遠的穹頂下, 大朵大朵豔麗的牡丹盛放到荼糜,國色天香。
晚上去看Antonio Marras的新裝發佈會,以水簾爲幕的T臺別具美感,那些如夢似幻的燈光,年輕靚麗的面容,款擺有致的走秀,天馬行空的潮流。立體的剪裁和繁複的細節,壓軸模特穿着十多米長的拖尾晚裝,穿過水簾讓水淋溼全身,驚豔到令人屏息。
GUCCI的墨鏡隨意丟在一邊,淺紫色菱花格子的真絲襯衣,跡部景吾交疊雙腿坐在前排,脣線微揚,從周遭小麥色皮膚,明豔的意大利女人的眼波中就能讀出他的性感。水晶玻璃的桌面上麗影成雙,跡部偶爾會側頭和身旁的水萌耳語幾句,藍色調夢幻的光從英挺五官上水一般流淌過去,眼底痣痕和她嘴角的弧度交相輝映。
動感時尚的樂聲裡口袋裡的手機突然震動,跡部打了個手勢起身離座,到角落裡接通,那一端,特助鳳長太郎向他彙報了一個壞消息。
跡部景吾狹長的鳳眼微微眯起,削薄的脣線僅僅抿了一下,斑斕的光在瞳眸裡落盡闇昧的色澤,添了幾分莫測的詭譎。
掛斷電話迴轉,水萌看見他凝重的神色不由得一愣,儘量不引人注意,跟着他步出聲色繁華的發佈會場。米蘭方面的負責人效率神速,黑色林肯已經等候在門外,身着白色制服的司機爲他們恭敬地打開車門。
純黑的車身上繽紛的流光一晃而過,水萌坐在後車座,打量身邊沉默不語的男人,試探性的問出聲,“我們去哪兒?”
“先回酒店,收拾一下行李,本大爺派人送你回東京。”跡部看她一眼,略微煩躁的扯開領結,海藍色眼底一片晦暗不明。
“那你呢?”水萌敏銳的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頓時擰起秀致的眉。
“財團駐巴基斯坦的辦事處成員在一家美資飯店遭遇了自殺式爆炸襲擊,造成四名員工受傷,執行副總三浦永友不幸身亡。”從犀薄脣線吐出的字句讓水萌震驚,跡部將視線投入米蘭的夜色中,眉心緊蹙,“本大爺必須要過去處理善後事宜。”
自從本拉登被美軍擊斃之後,巴基斯坦邊境的局勢一直不穩,塔利班的報復行動蠢蠢欲動愈演愈烈,造成軍方和更多無辜平民喪生。上個月召開的董事局例會,通過了暫時關閉駐巴辦事處的決議,三浦永友此行就是負責掃尾,沒想到竟然出了這樣的事情。
水萌憶起四個月前參加三浦副總孫子的滿月酒,爲了跡部財閥鞠躬盡瘁了一生的男人,兩鬢略有些斑白,精神卻很好,睿智的生命就這樣在炮灰紛飛中凋零,留下相濡以沫的妻子痛斷肝腸。她覺得周遭的霓虹忽然就模糊不清了,只有茫茫的一團光亮。
月還未上中天,極淺極淡的一痕,彷彿是誰的指甲在天空黝黑的皮膚上重重劃下一道傷口。
光明和罪惡,看似勢同水火,實則水乳(蟹子)交融。
臨上專機的時候水萌還是拉住了跡部的臂膀,清亮瞳眸閃爍真摯光芒,“景吾,你帶我一起去吧。”
華麗男人微微皺了下眉,沒有立刻回答。
“我不會給你惹麻煩的,”攥緊他的袖子,她信誓旦旦的保證,“絕對不亂跑,你相信我。”
“總裁,你就讓少夫人隨行吧,”說話的是站在懸梯上的鳳長太郎,碎髮被夜風吹得散亂,清秀的眉宇間滿是嚴肅,“三浦副總的遺體可能沒辦法運回東京火化,他的夫人正在趕赴巴基斯坦途中。那邊都是男人,水萌姐在的話,多少懂的如何安慰她。”而且,如果不讓她去,想必也會因爲擔心跡部前輩而輾轉不安,就像她在地震中失蹤時拼命用工作麻醉的自己的跡部一樣。
跡部沉吟片刻,深深吸口氣,牽起她的手。
不管世界哪個角落藍天染上血色,生靈塗炭,有些地方永遠是用紙醉金迷粉飾出來的歌舞昇平景象,比如,倫敦最大的銷魂窟,Masquerade。
穿過中世界的華美風格的迴廊,包廂的門打開,前一秒還摟着豔麗吧檯女郎的中年男人忙不迭站起,神色有些焦急,似乎等候了很久的樣子。
“植村老弟,你總算來了。”大澤耀葉緩緩的吐氣,略顯陰鷙的目光在他身後巡視一圈,確定他是獨自前來才扯出一絲心照不宣的笑來,擡手揮退了陪侍小姐。
偌大的包間裡只剩下兩個男人,彼此落座。
植村元佑和大澤耀葉,最初相識於紐約分公司的一則商業推廣企劃,而後又相繼合作了幾個項目,幾年下來交情頗深。植村也算得上是商場的一個異數,據說出身寒門,如今在日本非常有影響力的新城傳媒前身只是一家名不見經傳的小廣告公司,在他手裡經過數年發展壯大,如願得到投行的風險投資。憑藉領導人敏銳的商業嗅覺和膽大心細的魄力,採用集團化一體戰略,成功兼併了數家經營不善的出版社和平面媒體,在日本傳媒界異軍突起,大有後來者居上的勢頭。
偏偏這位白手起家的CEO生的相貌堂堂風度翩翩,溫文爾雅的笑容令人如沐春風,深交之後還會發現他精於玩樂之道,出手又夠大方,大澤平日裡和他兄弟相稱,極有相見恨晚的感覺。
酒杯交錯有清脆的聲響,談話很快切入正題。
大澤苦着臉將杯中殘酒一飲而盡,植村粗粗的翻閱着他拿過來的資料,脣角淺淺的勾着,線條俊雅的眉眼在迷離的光影裡不甚分明,俄而,他低低笑起來,“看來大澤兄這次碰到了不小的麻煩啊。”
“不瞞你說,這只是冰山一角,”關於擅自套取分公司資產的事,他今天只拿了些零頭的賬目,明眼人一看卻也足以承擔瀆職之過。大澤喝了很多,醉眼迷濛的,神志倒還算清楚,“這次你一定要幫忙。”
“恕我直言,”年輕男人輕輕彈了彈紙面,一派溫和,“這件事你應該去找惠理子夫人,她不是你親妹妹嗎?”
“這還用你說?”他不快的掏出煙,點火,深深的吸一口,便有繚繞的煙霧瀰漫開來,將陰鬱神情襯托的晦暗難辨,口氣是冰冷的,“惠理子也不知是吃錯了什麼藥,居然要我放假。”總部已經有人知會他,說是跡部總裁的人事任免書不日下達,這一放假,他恐怕永遠沒有辦法回來了。
不,不僅僅是放假,跡部景吾城府難測,這兩年重點培養心腹,不知不覺間他的人已經佔據了財團很多重要崗位,分明是有重新洗牌的意思。那些賬目真要查下去,內部處分怕是不夠的,東京地檢恐怕要上門了。跡部老爺子早就發話,一旦曾孫出世,跡部景吾董事長寶座將唾手可得。照這樣下去,不只只是他,還有一票人即將被驅逐出權力中心,這纔是最危險的。
跡部犀利的眼神偶爾會讓他有不寒而慄的感覺,他早已不是當初那個藍眼睛的小男孩了,越發肆無忌憚,這男人狠起來,絕對六親不認。
況且……大澤搖搖頭,抹去腦海裡些許不合時宜的回憶。
“那麼……大澤兄今天找我來是……”植村緩緩把玩着精緻的酒杯,溫潤的聲線平緩無起伏,在這樣一個暗夜裡透着莫測的涼意。
那雙陰沉的眼睛瞬間睜開,大澤彷彿是下定決心一般的,緩緩吐字,“他不仁,就別怪我不義。”
植村的手指瞬間扣緊了冰涼的杯壁,數滴暗紅色的液體濺上衣襟,他低頭,慢條斯理的用紙巾擦拭,聲音仍是波瀾不驚的,“他可是你外甥,你這話該不會是開玩笑吧?”
“你看我像嗎?”大澤輕輕的問他,眼底閃過一抹狠厲。跡部景吾要改朝換代,就不允許有人謀朝篡位了?眼下正有這麼個機會,財團副總身亡,跡部必定會趕赴巴基斯坦料理後事。那裡現在兵荒馬亂的,就算出了什麼事,也可以推到恐怖分子身上,死無對證。
“我聽說植村老弟你和當地的黑幫有些交情,”大澤擡頭,冷冷的看坐在對面的男人,幽幽笑起來,“事成之後,我會保舉你進入財閥董事會,外加10%股份,雙手奉上。”
確實是很有誘惑力的條件。
植村目光炯炯盯了半響,終於淺淺的笑了下,和他乾杯。
光影曼妙的交織,精緻的高腳杯裡紅酒豔麗,蠱惑着嗜血的貪婪。
酒足飯飽後大澤耀葉先行離去,植村靠在布藝沙發裡切斷了打往巴基斯坦的電話,他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慢慢的品,一雙墨色鳳眼淡如水墨,隱隱閃動着莫名的雀躍和焦灼。
隔了片刻有黑衣保鏢進來,爲首的那一個有些疑惑,“植村先生,你真打算……”
“不,”他垂下眼瞼,眼底究竟有怎樣的神情不爲人知,脣線微微拉伸,“告訴他們,留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