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屬還禮。”
即使是枯燥的重複了千百遍的話語, 司儀的嗓音還是那麼厚重嘹亮,可見主人並沒有請錯人。
穿着黑色喪服的年邁女人帶着兩個兒子在遺像前向前來弔唁的客人鞠躬行禮。
白色的燈籠,肅穆的哀樂, 以及院子裡黑鴉般的人羣。執行副總三浦永友因公殉職, CEO跡部景吾親自趕赴巴基斯坦協助家屬料理後事。考慮到爆炸造成的血肉模糊, 加上天氣炎熱, 三浦的遺體很快在當地火化, 靈堂裡擺滿了寄託哀思的素白花朵,遺像上的男人溫和的面容有舉重若輕的氣度,音容宛在。
院落里人不少, 三五成羣湊在一起議論紛紛。三浦副總負責財團的中東事務已有年頭,來參加葬禮的人多半都不認識他, 有的即使知道也只是聽說過這個名字而已。但是這樣的場合, 每個人都在議論着不知哪裡聽來的小道消息, 好像他們都善於溶於這種氣氛,好像他們都是三浦副總的生前摯友。
原因很簡單, 葬禮排場規格佈置,無論哪方面,都看得出跡部財閥對這位執行副總的重視。據說跡部總裁初入財團時曾在三浦手下做過事,這種太子太傅的身價,不是每個人能有的。
一輛黑色賓利緩緩滑入, 步下車的男女均是一襲黑色套裝, 胸前佩戴了小白花。跡部景吾剛剛從醫院過來, 同樣在爆炸中受傷的四名員工情況穩定。紫發男人摘下墨鏡, 迎着驕陽微微昂起下巴, 日光如雪在眼底淚痣流連,烈日炙烤下依然風度翩翩。
人羣起了一陣小小騷動, 然後自動自發的讓開一條道來。跡部和水萌相攜走入,神色哀慼的三浦夫人在大兒子的攙扶下迎上來。跡部擡手示意他們無需多禮,接過水萌手裡的花束,三個標準的鞠躬然後彎腰擺放在靈前,直起身體的時候和畫像裡的恩師對視幾秒,海藍色的眸子略微暗了暗。
“逝者已矣,夫人節哀。”跡部略一頷首,音色一如既往的華麗,融入了肅然的厚重感,瞳孔裡銳意絲毫不減。
三浦夫人隔着朦朧的淚光回望一眼丈夫的照片,一夜之間彷彿蒼老了十歲,她掩着嘴點點頭,淚水卻不受控制潸潸的落下來。水萌看着心酸,上前握住他的手柔聲低語了幾句,無非也就是保重安慰的話語,這種事情都不能發生在自己身上,旁人其實做不了什麼,何談能夠感同身受?
跡部和水萌走出靈堂,很快上了等候在外的座駕。一路上行人不多,可能是受爆炸案的影響,每個人的臉上都掛着警覺的神色。可以預見,這個地理位置微妙的國家將來相當一段時間勢必籠罩在恐怖主義的陰影之下,居心叵測的各方勢力暗中角逐,前途未明。事實上地球哪個角落又不是如此,只要人這種物種存在的一天,慾望生生不息。慾望這種東西,推動時代進步,促使着人類創造燦爛的文明,一旦把握不住,極可能會反噬其主。這個世界充斥了爾虞我詐,比起有形的戰爭,上了沒有硝煙的戰場也未必就能全身而退。
意識到自己的出神,跡部將視線從車窗外掉轉回來,側了眸靜靜的打量依偎在身旁假寐的女子,夕陽的餘暉一抹暖黃的光,帶着莫可名狀的瑰麗,將清妍的容顏描摹的有種不切實際的幻覺。
彷彿是感受到他的目光,水萌睜開眼睛來,聲音淡淡的,“你現在要去辦事處?”
“恩,三浦先生留下的事情,總要有人來處理。”水萌有小小的訝異,能讓目中無人的跡部難得的用了敬語,可見當初這位副總教會他的東西,受益匪淺。
太陽快下山的時候他們驅車趕到了辦事處所在的商務大樓,緊接着就是簡短高效的會議、分配任務和各自執行,這個規模不算大的分部在關閉前有冗雜的賬目和事項需要收尾和交接。水萌就在外間的辦公室裡協助秘書們整理文件,不知不覺夜已深沉。
員工們各陸續下班,她把最後一摞檔案袋放入文件櫃裡,長長的吁了口氣,揉揉酸澀的眼睛,走到窗前。這裡是巴基斯坦邊境一箇中等規模的城鎮,和阿富汗接壤。放眼望去沒有東京銀座那種五光十色的霓虹,軍方雖然沒有下達宵禁命令,道路卻也顯得漆黑空曠,遠處僅有燈火數點,給人貧瘠蕭瑟的錯覺。路燈昏黃的光靜靜照耀着路面,行人稀少,偶爾有一兩輛車滑過,速度也不快,黑魆魆的影子緩緩融入夜色。
看了下表,水萌把桌面上的物事歸置整齊,熄了燈,便往走廊末端那間還透出燈光的辦公室走去。
推開玻璃移門的時候見到跡部正在往身上套西裝,顯然也是準備走的樣子。他看見她,揚了揚脣線,修長手指在下頜處一比劃,黑色條紋的領帶轉過一個優美弧線,然後收緊。
“走了。”跡部將車鑰匙勾在食指上,長長的胳膊伸開,攬過水萌的肩,用腳帶上門。
停車場裡燈光昏暗,樺地已經靠在後車座睡着了。時局一亂,犯罪率就容易提高,樺地特地從東京過來,他這兩天感冒,精神不是很好。跡部早先讓他回去休息,可就算吃了藥頭腦昏沉不便於開車,表情木訥的大個子有他自己的堅持。
水萌坐在副駕駛座,跡部拉上了安全帶然後關好車門,他的手搭在方向盤上準備啓動車子,後視鏡裡一枚淚痣灼灼泛藍。
水萌往後座隨意的瞥了一眼,樺地靠在軟椅裡安靜的睡,點亮頂部的燈,車廂裡頓時溢滿暖暖的蒼涼光暈。那一瞬間樺地脖頸上銀色的一線熠然一閃,水萌眯了眯眼想要看個分明,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是麻醉針。
在這個念頭風馳電掣閃過腦海的剎那她感到了後頸針刺似的痛感,緊接着是令人惶恐的痠麻,像是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塊,越來越激盪的漣漪,不容分毫思考,迅速抽走意識。
“景吾……”她的呼吸凝滯,艱難的擠出幾個字眼,掙扎着支撐起身體。
聽覺剝離,她恍惚是看見跡部動了動嘴角低喊着什麼然後把她扣進懷裡,世界頃刻以灰飛煙滅的速度旋轉然後消失。
男人俊美的面容放大在漸漸失焦的瞳眸裡,透明光心朦朦朧朧的映出痣痕,她張了張嘴,身體慢慢的軟下去,終究是癱入跡部臂膀裡。
跡部景吾的呼吸急促而焦灼,他伸手拔下了水萌後頸的那枚麻醉針,類似鍼灸用針,極細極小,頭部沾了些許血跡,黯淡的天光下有血腥妖冶的氣息。
一瞬間明白了樺地也是被如法炮製。
他警覺的四下望去。
這時有人敲了敲車窗玻璃,跡部循着聲音望去。
忽而月光一晦,竟是月亮轉身沒入了薄雲之中,大地狐疑,他聲色不動。
如果說這世界上有着天生的殺手,跡部想,眼前這個就是。軍用的迷彩服,袖子捲起半管,充滿野性的一張臉,下巴上蓄着淡青鬍渣,手裡沒有槍,僅僅是敲了敲車窗這樣一個尋常的動作,都讓人由心底發寒。男人逆光站立,看不出神情,唯有一雙鎖住獵物樣的眼睛讓跡部心念電轉。
對方定然是衝着他來的,否則不可能有如此似笑非笑的表情,先放倒了樺地和水萌,然而又不像想取他性命的模樣,不然,他剛纔就可以動手。可他沒辦法逃跑,在帶了兩個神志不清的人的前提下。
後視鏡裡映出一輛Jaguar,火紅色野獸一樣危險潛伏的倒影。跡部的眸光閃爍了下,瞬間下了決定。他半眯起眼挑釁的表情,右手做了一個GAME的手勢,打轉方向盤。
男人頓時會意,眼角玩味正濃,跡部看着他矯健的打開車門坐入Jaguar裡,微低着頭的神情躍躍欲試的興奮,在火紅色加速衝過來的時候跡部替水萌扯上了安全帶,一腳踩下油門,暗銀色的法拉利如離弦的箭刺入蒼茫夜色。
跑車的速度瀕近追風,昏黃的街燈像蒼茫的古樹,大道上空曠寧謐到虛無,延綿的山脈彷彿通往世界的末路。夜風倒灌進來,肆虐而肅殺,跡部景吾抿緊了脣線繼續加速,儀表盤暗藍色的光圈下指針顫抖着拉開驚悚的弧度。
一場原始的速度的追逐。
跡部空出一隻手來掏出行動電話,調出通訊簿的時候,突然發現身後如影隨形的Jaguar血一樣的影子已經失蹤。
結果下一秒鐘,從前方小巷裡衝出來的Jaguar不顧一切狠狠撞上了跑車的右前側,車體一陣天翻地覆的搖晃然後滑向道路一旁。瞳孔瞬間收縮,跡部用手臂遮住頭部,眼疾手快的用身體覆蓋住副駕駛座上的水萌,兩個人的身體翻滾着擁抱在一處。
頭暈目眩中感覺到有細小的玻璃渣劃過太陽穴的位置,之後有人大力的打開車門,一拳揮來,激起的勁風颳得面頰作痛,跡部偏頭躲開,嘴角擦傷,似乎出血。男人罵了一句他聽不懂的話,用他的脖頸去撞了法拉利的車門框,跡部在他不易察覺到的情況下偏轉了一個角度。
近乎無助的疼痛,世界沉入黑暗,還有寧靜。
跡部知道這不會持續很久。
蔚藍色的海浪翻卷起泡沫輕柔舔吻着沙灘,幾隻潔白的海鷗歐啞着掠過晴空。
在世界地圖上這裡素屬於加勒比羣島,如果你沒有更詳細的地圖,就很難在星羅棋佈一模一樣的島嶼中輕易找到它。
沙灘上柔軟的足印一路延伸到海邊的白色三層別墅,白色的屋檐,白色的木質樓梯,隱在蔥蔥絨絨的綠意中,像一枚精緻的白色貝殼,鑲嵌在島嶼中心。
日光斜斜的從色調柔和的窗簾縫隙裡透進來,屋子裡一片刺目的白,潔淨到一塵不染,除了電視機的銀灰色,色彩奇異的單調。水萌從沉睡的深谷浮起,好像做了一個又長又古怪的夢,感覺身體和塵世的距離在縮短。高級羊毛毯發出輕微的窸窣聲響,緊接着,一個溫暖的身體貼近,氣息清新似春日山水間盪漾的微醺,輕柔的拂過耳畔,吹亂她的鬢髮,弄得臉上癢癢的。
她終於悠悠轉醒,睫毛顫了顫,慢慢睜開眼睛。那些遊離跳躍的光點,慢慢聚攏成一點光心,一陣劈頭而至的眩暈感過後,意識漸漸回籠。
四目相對。
“啊……”後腦由於她因驚嚇而猝然起身的動作撞到了冰涼的金屬欄杆,背後傳過一絲涼意,水萌吃痛的叫了一聲。諾大的牀墊上重疊出曖昧的影像,她被男人修長的身軀圍困在雙臂間,這突如其來,渾濁不清的姿勢讓她起伏不定的心幾乎要蹦出了胸口。
墨色髮絲隨意垂落眼角,五官可用秀致俊雅來形容,組合在一起卻絲毫不顯得女氣,令人不禁想起八個字——君子端方,溫文如玉。一雙狹長的鳳眼淡如水墨,融着一點綠,眯起來的時候如一泓清泉漾着水波。
水萌還有點找不着北。
這到底是哪裡,她家景吾到哪裡去了?
挑起高窕的眉,植村元佑若有所思的目光始終鎖在她漂亮的眼眸,俄而,迷人嘴角挑起一抹微笑:“你終於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