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是一個畸形的城市, 毫無疑問。
瑰麗如夢的霓虹,喧囂的車海,還有刺破天穹的東京塔。擁有一千三百萬人口的國際大都市, 每當嫵媚卻荒涼的繁華夜色沉沉降下, 紙醉金迷的不夜城, 慾望在城市上空橫行無忌。
銀座金碧輝煌的俱樂部, 金融危機下依然高朋滿座, 政治家僞善的笑臉,心照不宣的推杯換盞間,一輪輪醜惡的權錢交易暗流涌動。新宿街頭, 露着白生生大腿的年輕女孩和清秀牛郎,濃豔的脂粉掩蓋下猶帶青澀的面龐, 爲了一個LV包就可以肆意的揮霍□□和青春。
有人富可敵國, 也有人一貧如洗, 這裡是無數血氣方剛青年的夢想,野心家和陰謀家的天堂, 物慾橫流的名利場。
所有人都想在這塊土地擁有立足之地,可是很少有人真正愛東京,他們只是把它當做一個試煉人生成就的地方,人類與生俱來的貪婪本性在這裡顯露的淋漓盡致。
但是這兒很適合植村,一切都顯得恰如其分。
他那天生麗質母親所給予的, 溫雅俊秀的容貌, 二十餘年苦心孤詣造就的出衆才能和卓越見識, 融入骨血的翩翩紳士風度, 甚至在極爲注重家世背景的東京上流社交圈, 他寒門子弟的出身,都被譽爲白手起家的有志典範, 是旁人阿諛奉承的慣用說辭。
原因只有一個,因爲他成功了,他是有錢有勢的社會精英。
如若他僅僅是一個朝九晚五的平庸上班族,靠着微薄的薪水維持生計,而今討好他的那些人,連一個鄙視的眼神都不屑給他。
英俊奪金的成功人士身邊,總是不乏名媛淑女這一道具存在,植村也不例外。
他可以溫柔的愛着每一個讓他感興趣的女人,從富家千金到小家碧玉,然後厭倦了,就漸漸疏遠,隨風而逝。以至於外人對於他的私生活多半隻留下個眼花繚亂的印象,究竟有多少女孩有幸陪伴着他度過一段短暫的快樂時光,連他自己也記不清了。
可是,她們卻還是記得他的。
甚至會在分手很久以後,帶着懷念的神色回憶他的柔情,因爲,很少有男人能夠在交往期間洞悉她們心中所思,甚至是難以啓齒的,屬於女人對愛情羅曼蒂克的幻想,而植村,似乎很樂意扮演這種放任或者推波助瀾的角色,他欣賞着女人在愛情中慢慢變得真摯惶恐,眼神幽暗而玩味。
“元佑,我是真的愛你,我願意爲你捨棄一切。”分手時她們總是這樣說,明麗動人的眸子裡裝滿淚水和愛慕。
那雙墨綠色的鳳眼會微微彎起來,他的嗓音一如前戲時性感魅惑,薄脣吐出的話語卻冷淡傷人,“對不起,我們已經見了太多面,這不符合遊戲規則。而且,”微微一笑,眼神戲謔,“你究竟能給我什麼呢?”
被愛情衝昏頭腦,癡情卻盲目的女人,那種不顧一切的愚蠢讓他實在是興致寥寥。
晚上,有時候會做夢,他不喜歡做夢。
夢裡會出現老家的房子,黑魆魆的屋頂,碎紅磚鋪陳的小徑,渾身贅肉的女房東,他們一家四口就租住在底樓。他的父親是個老實巴交的平凡男人,經常有人會爲他能娶到母親這樣的美人而感慨命運不公。植村知道,母親並不愛父親,他們只是從小有婚約。自從父親因爲車禍高位截癱後,家裡的開銷就全數落在母親一個人身上,要上班,要照顧行動不便的丈夫,還有兩個年幼的子女。
所以他在五六歲的時候,就非常非常聽話懂事,比乖孩子都還要乖一點。
他會給妹妹泡奶粉,看着她咧着一圈奶漬的嘴巴咯咯笑,他會學着媽媽的樣子幫爸爸擦身和捶腿,延緩他肌肉的萎縮,直到小臉上沁滿了汗珠,他隨手一抹,就像只小花貓,他還會在下雨天給媽媽送雨傘,儘管那傘都要比他高……
他甚至差點學會燒水煮飯,要不是媽媽一把把他從小凳子上扯下來抱出了廚房,沒辦法,他的個子還太小,夠不到燃氣閥門。
他看見那個胖胖的女房東一臉凶神惡煞的呵斥母親,再不交房租就把他們趕出去,他看見媽媽低着頭一聲不吭,然後躲到角落裡默默的拭淚。那時候他就下定決心,以後要賺好多好多錢,讓家人都過上好日子。
一天晚上媽媽很遲都沒有下班,他哄着妹妹睡着了,就跑到巷口去等。
那醉醺醺搖搖晃晃的男人,他認得,是女房東的入贅丈夫,攔着上班晚歸的媽媽胡言亂語,還涎着臉動手動腳。
他那時不知道輕薄的意思,他只覺得媽媽是天底下最漂亮的人,這兒附近好些男人看見媽媽都是色迷迷的,尤其是在父親出事之後。
他也不知哪來的勇氣,衝上去抱着男人的腿狠狠咬下去,那人惱羞成怒一腳踢開,他的發線那裡就磕到路旁的花壇沿,滿臉是血。
他也不覺得疼,就聽見醫院裡媽媽抱着他一直哭,“小佑,小佑……”
“媽媽,你別哭,我會保護你的。”他舉起小小的手,給她擦眼淚。
再後來,他們搬了家,賣掉幾件首飾後請了個人照顧家裡,媽媽辭了原來的工作,去了東京。
日子似乎漸漸好起來,可是媽媽要往返東京,在家的時間越來越少,小孩子年紀不大,可是並不代表他感覺不到,他會抱着媽媽的脖子撒嬌,“媽媽,你以後會不會不要我和萌萌了?”
美麗女人似乎有心事,不過她仍舊點着他的小鼻子笑,“傻孩子,媽媽怎麼會不要你們呢?”
那天晚上幫傭的阿姨早早回去了,他卻很晚都沒有睡着。
忽然聞到了奇怪的味道,他轉過臉,看見窗戶外掠過了一個黑影,然後什麼東西被扔了進來。
火,漫天滿地的火。
小小的屋子頃刻被火焰吞沒,濃煙翻滾,他的腦子瞬間空白,唯一的念頭就是妹妹就躺在離他不遠處的搖籃裡熟睡。
隔着死亡那樣近的距離,他害怕的渾身發抖,朝着父親的房間大聲喊着,可是不行,這樣下去他們都會死的,他抱起襁褓裡的妹妹,打破了後院的窗戶鑽了出去。
他躲在變電箱的後面瑟瑟發抖,聽見了屬於舅舅的冷笑着的聲音,“這樣,惠理子的阻礙就解決了!”
臉頰被淚水澆滲燎透,他用手死死掐住了喉嚨,制止自己發出慘厲的尖叫。
赤紅的朝陽被焦煙燻染成了黑紫色,屬於他的家灰飛煙滅,行動不便的父親終究沒能逃出來。他抱着哇哇大哭的妹妹站在焦黑的廢墟前,消防員無法聯繫到他們的家人,微微嘆息着打電話聯繫福利院。
灰敗的灰色塵埃席捲過生的氣息,蒼白而令人恐懼的死亡遮擋了陽光。散發着刺鼻氣味的焦土與殘瓦宣告着曾經單純美好的童年已化爲灰燼。倒塌牆垣間有父親尚未乾涸的血跡,猶如絕豔似火的曼珠莎華,攫取逝者最後一縷殷紅的呼吸。
印在他墨綠色的瞳孔裡,這血紅的一幕成爲永恆。
植村元佑從噩夢中驚醒,細密的冷汗沁溼了眉心。
“元佑,你怎麼了?”身側女子擁着被子坐起來,柔若無骨的手臂環住他的腰,軟聲關懷。
額發散落下來遮蔽了眼底晦暗色彩,他深深吸了口氣,沒有說話,只低頭拉開她的手,披了衣起身下牀去沖澡。
他不否認,他從來就不喜歡跡部景吾。
還記得那次惠理子帶着跡部到學校裡來參觀,那所學校是跡部財閥的慈善基金捐贈建立的。他站在底下,看見他的母親笑意滿面的牽着那個藍眼睛的漂亮小男孩,穿着很華麗的衣服,開口閉口本少爺本少爺的。
他盯着這幅畫面,死死咬住了自己的脣。
這個女人爲了所謂愛情斬盡殺絕,寧願把別人的兒子抱在懷裡寵愛,也不願意看一眼自己的子女。
從那時起,他就決定,要憎恨她一輩子。
即使縱火不是她親自授意,總有一天,他要擁有絕對的財富和權力,會要她爲當年拋棄他們痛哭流涕。
愛情,他從來不要相信,多少罪惡借汝之名而行!
這個趾高氣揚的小少爺,衝着女傭喊一句“不要跟着本少爺!”就往廁所這邊來。
植村比他年長,而且那時候在班級裡很有威信,壓根也不懂什麼君子風度騎士精神。像跡部這樣囂張自戀的小孩格外討厭,新仇舊恨疊加,於是他找了幾個小兄弟埋伏,等跡部景吾噓噓完快要出來的時候,在這個一點也不華麗的地方一哄而上,把他套麻袋推在地上狠狠揍了幾拳。
佔據了面部很大比例的藍色大眼睛裡含着兩泡淚,年僅四歲的小跡部哭哭啼啼的找女傭去了。
這事後來在全校大會上被校長通報批評,不過他的兄弟們都很講義氣,沒人告密,鬧了一陣也就淡了。
水萌聽說這件事的時候笑得昏天黑地,打包票說如果跡部知道了當年那個主謀是他,絕對要來找他單挑。
植村滿不在乎的哼了聲:“單挑就單挑,我還怕他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