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相貌,只能算中等,是扎進人堆就辨不出來的那種,在當世驚才絕豔的幾大男子中實在排不上號。可偏就那身溫文爾雅的氣質,書卷濃郁的談吐,讓人一旦接觸就難以忘懷。他本不是個出衆的人,想讓人忽略他的存在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情。可這位柔然來的二王子似乎不太甘願真的做個平凡之人,行爲低調,舉止卻張揚無度。
“皇上,那位柔然的王子穿得竟然不是他們柔然的胡服,連發式都跟隨從不同。”宇文清身旁,白楊小聲嘀咕。他是最藏不住心事的一個,探究的目光始終不離開那廂左右拉着人說話的步真。
聞言,凌劍在他耳邊低聲道,“我查過了,這位柔然的步真王子不喜習武射箭,只愛研究九州大陸上的一些名人軼事。也不喜歡穿胡服,偏愛咱們大越的寬衣廣袖。喜歡結交朋友,走到哪兒就跟人拉扯到哪兒,別管認識不認識的,給他一照面立馬成熟人。也虧得他知道的多,總是能和人搭上話。”
冷着臉的黑鷹沉聲問,“所以,他不會武功?”
凌劍愣了愣,“這個……會不會武功不知,因爲至今沒人見他出過手。他出入都有隨從跟着,也從不避諱自己的身份。也因爲他那些隨從,否則誰能知道他是胡人。所以說他這個人,還是張揚了些。”
他們在說這些的時候,宇文清始終沒有發表意見。他不是個愛說話的人,這時候顯得尤其沉默。也不知道他到底聽進去了多少,只是在幾人停頓下來的時候,他忽然擡了頭。
宇文清一擡頭,其他人的注意力自然隨着他集中,順着宇文清目光的方向,看到他們話題的對象,柔然的二王子步真正含笑朝他們走來。
步真走到離宇文清三步遠的地方,站定。手按在胸口,行了一個柔然見客的標準禮,“步真見過大越皇帝。”
步真的突然造訪顯然在幾人的意料之外。當初大越國亂,柔然雖然沒有明面上趁火打劫,但暗地裡還是跟賀蘭殤合謀擠兌了他們一下。雖然最後沒有得逞,但這樑子到底是結下了。
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步真客客氣氣地來見禮,宇文清自然也不會完全端着架子不理人。本來他就不善言笑,這時候到真的應用得便,當下微一頷首,不鹹不淡,“步真王子客氣了。”
對於宇文清的冷淡,很有自來熟態度的步真顯然不當回事,他打了聲招呼就當是碰了熟人,自動自地站到大越一方,開始侃侃而談,“聖上願意跟我這個不受寵的小王子搭話才真的是客氣了。早就聽說聖上是個高手,於劍術一道精湛絕倫,當世無人能比。小王心神嚮往,一直期盼能夠有機會親眼瞻仰風采,沒想到竟能在西涼碰到聖上,真不枉小王懇求父王讓我來這一趟。就算不能見到聖上施展精妙劍法,能欣賞到聖上天顏也是人生一大幸事啊!”
他說欣賞,那就真的是在以欣賞的態度,眼瞅着宇文清巴巴地看,像是在觀摩一幅人體雕塑。
宇文清劍眉一挑,有些不耐,偏過臉道,“不過是些上不得檯面的粗陋功夫,恐讓王子失望了!”
凌劍腳步一撮,身子一挪,擋在宇文清和步真之間。比得宇文清,他說話就稍稍直白一些,“步真王子,請自重!”
步真卻好似沒看到凌劍這堵人牆,仗着自己頗高的身量,隔着肩頭上的空隙笑道,“怎麼能說是粗陋呢!當初大越皇宮御花園中那一劍,驚天地泣鬼神,可是廣爲稱頌呢!只是不知當時大鬧皇宮,斬亂賊臨安王於刀下的紅鸞,爲何會跑到西涼做了那宣城的城主。話說宣城那一戰,也夠驚心動魄啊!五萬柔然兵啊,就那樣給活埋了,嘖嘖,呃……”
正在絮絮叨叨談論大越國亂宣城混戰的步真突然啞了口,一扭頭轉了個放心,彎腰賠笑,“哈哈,忘了大將軍也在此,小王失禮,失禮了!”
鐵木琛鐵青着臉,重重哼了一聲。他不語,他身後的副將隆達卻是按不住心中的怒氣,搶前一步,吼道,“步真王子,我樓蘭五萬將士英魂,那是能容你當笑話來談論的嗎,你當我樓蘭是什麼!”
隆達這一吼,怒氣衝衝,聲音頗大。傳播開去,直震得人耳膜發疼,側目紛紛。宇文清等人原站在僻靜角落免人注意,被步真和隆達這一攪,一下子跌進了事件的中心,成了衆人視線下的焦點。
步真聳了聳肩,顯出幾分委屈,“這位將軍誤會了,小王不過是就事論事而已,哪裡是在說笑?對於貴國的勇士,小王打心裡敬重,絕無半分褻瀆之意。如若不信,咱們可請聖上來評評理。”
賀蘭殤沒來,能在這裡被稱作聖上的自然只有宇文清。他對突然暴露在目光焦點之下很是不耐,正打算悄然退出。可步真的這一指,終於把在場人的視線成功聚集到了他的身上。
宇文清對步真這突如其來的一招着實惱到了極點。若是換了從前,不過劍光一閃的問題。可是現在不行了,現在他是一國之君,又是衆目睽睽之下,再不能像從前那般動輒殺伐,隨意取人姓名。惜雪樓遠去,月無痕已死,他現在是宇文清,是大越國的皇帝。
宇文清的沉默讓事態的發展有些尷尬。隆達見他不說話,冷笑變成嗤笑,指着步真道,“皇帝不說話,顯然對你的說辭不予苟同。步真王子,你還有什麼話說?”
所有人都看着步真,步真卻毫無尷尬之色,反而搖頭失笑,“我說將軍,你怎麼就不明白宇文聖上的寬和之心呢。他不說話是不想讓你們樓蘭難看,你卻還偏要討問出個一二來,我說你真是,哎!”
步真搖頭嘆氣,言辭感慨。隆達摸不着頭腦,回身去看鐵木琛。
鐵木琛自隆達身後走出,壯碩的身子這麼一立,加上身爲軍人的魄力和氣概,立時迫得圍觀看戲的人讓了讓。他沉目看了眼宇文清,然後掠過目光轉到步真身上,沉聲道,“我等粗人,只懂行軍打仗,不比王子嘴皮子利索。王子有話請直說,何必拐彎抹角浪費時辰?”
步真垂下眼簾,彎了彎脣角。“既然將軍非得明說,那小王就真的明說了,若是有言語對將軍不敬,還望將軍見諒纔是。”
宇文清看着步真的樣子,心裡突然有一絲異樣劃過,袍袖下的手微微一握,就聽得步真道,“首先冒昧向將軍問一句,當日宣城一戰,您這位樓蘭的不敗將軍敗在了誰的手下?”
鐵木琛虎目一凝,臉色越發難看,然衆目之下不答話又不合適,喘了幾下粗氣,重重喝道,“一個女娃!聽人說,叫紅鸞!”
步真脣角的弧度擴大,“不錯,的確是紅鸞姑娘。那將軍可知,這位紅鸞究竟來自於哪兒?”
鐵木琛眉頭一揚,覺得步真這個問題有些可笑,“她是宣城的城主,宣城又是西涼的領土。她紅鸞爲西涼賣命,不是西涼人難道還能是大越的不成!”
“將軍高見,前宣城的城主,後西涼國之大學士,的的確確來自大越。而這位來自大越的女英雄,也許在不久之後就會成爲這西涼王朝的皇后。”步真語聲帶笑,緩緩道出這天下人或知或不知,或揣測懷疑或等待確認的驚天消息,“聽聞大越一向與樓蘭交好,紅鸞姑娘雖然是爲西涼出力,但到底是大越人,跟宇文聖上還是至交。所以方纔問話,宇文聖上纔不便作答。也是小王一時疏忽,怎麼就請了聖上來做評斷呢!”
步真的這一通論述驚得很多人都說不出話來,更有聰明的很激靈地抓住了話中的字眼,揚聲問道,“西涼的大學士跟大越皇帝是至交,這又是怎麼回事?”
宇文清厲目一掃,狠狠盯了那問話人一眼,看其官帽衣着,竟是西涼本朝的官員。那人受不住宇文清凌厲陰沉的目光,將頭一縮躲到人後。然這話已經問出,更是問出了多數人的心聲和疑問。
所有人都望着步真,等着這位“軼事八卦王”給個解說,宇文清卻突然往步真那方邁了一步。他這一步邁得不大,可他身上那來自於多年殺手生涯的冰冷到讓人絕望的氣息,並沒有因爲他做了幾個月的皇帝而有所折損。相反,已爲帝王的他,更多了一份王者至尊的壓迫感。他看着步真,眼底恍若凝着細碎的冰棱,“步真王子的八卦故事說得可真好,比之街巷酒肆的說書先生簡直過之不及。不知王子的話本子裡可有寫到,你將來是怎麼死的?”
宇文清說這話的時候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那張雋秀與冷硬結合,完美棱角恍若絕世寶劍一般的側臉泛着冰冷的凌光。衆人呆了一呆,這才恍惚地想起,這位大越才繼位不久的皇帝,前身好像是殺手來着,還是頂厲害的那家。
這一個意識讓人羣刷一下散開,顯然對於八卦的熱情遠沒有保住自己的小命重要。然怕死屬於大多數人,這世上總有那麼幾個是不知道死爲何物的,比如身經百戰,生來就是在生死場打滾的,除了黑暗裡的殺手,還有沙場上的將軍。
鐵木琛不是笨人,步真和宇文清兩人的話乍一聽起來繞跟蠶絲似的繁瑣又糾結,可一旦找到那根源頭,只需那麼一扯,任它再重重隱藏終究會露出裡頭的蛹來。那個蛹,代表着某個未知的真相。
然鐵木琛到底是個粗人,他明白跟前兩人話裡有話,卻學不來他們繞彎子的本事,也懶得費那個心思。他問得直接,且語氣不善,“怎麼,那刁鑽的丫頭跟宇文陛下有什麼難以啓齒的瓜葛不成,不足爲外人道?”
鐵木琛話音剛落,黑鷹的雙刀就亮了出來。他一動手,隆達的彎刀也拔在了手上。雙方一亮刀,氣氛頓時變得緊張,西涼諸官雖然也害怕,但對於紅鸞的真正身份也有心探知。早在去冬猛獸襲擊女皇一案中,紅鸞尷尬的大越身份就已被衆人所知。當初有人懷疑她是大越的奸細,可有賀蘭殤庇護,現在更傳說即將成爲他們的皇后。這等大事,容不得他們不弄個清楚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