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九、被眷顧之人
瑪切,清晨六時
一高一矮兩人在廢墟般的市中心在行走着,所有能夠擋住風雪的地方都窩着一羣羣難民,他們靠着這些要倒不倒的房屋度過了一個個嚴寒的夜晚。
他們有的是無家可歸之人,有的是從附近村落前來碰碰運氣的小團體,惡劣的環境讓他們得以迅速地適應這種生活。
瑪切城在戰後完全失去了秩序,變成了無人管的難民集中營,這個本來就貧窮的城市是東部戰場最脆弱的一環。
現在臨時管理這裡的是色雷斯的魔炮軍團——說是管理,實際做的事情也只是維持基本的秩序和提供最低限度的生活保障。
比如說眼前這個援助中心。
新鮮出爐的白麪包,熱氣騰騰的濃湯,還有大量廉價但足以維持他們健康的蔬果。這些物資來自帕拉迪那,天穹女王無償提供這些東西,這也是她不出手干涉這場戰爭的條件之一。
作爲實行者的色雷斯並沒有花什麼功夫就完成了這個任務,沒有比人造人更加廉價的勞動力。
難民們早早就在中心前排成長龍,只有在這個時候他們黯淡無光的眼神才閃爍着一絲希望。要是看不見還好,一旦聞到了那香味,他們的忍耐力就會被徹底摧毀。
民風頗爲彪悍的共濟聯人一開始時常出現搶奪的情況,不過巨爪兵輕鬆地把他們轟成灰以後便再也沒有發生過類似狀況——他們纔想起眼前給予自己希望的並不是天使,而是毀滅了他們家園的惡魔。
看着被一條條長龍組成的密集人羣,索菲婭對於眼前的狀況一無所知。歐蘿拉沒有怎麼解釋,直接拉着她走到了援助中心分發食物的櫃檯前。
今天是大晴天,因此排隊的人多了不少,隊伍中可以看到大量的小孩與老人。
規則是每人兩條白麪包,一份容器大小不限但不能過火的濃湯,還有自選的三個蔬果。共濟聯的嚴寒對於水果很不友善,而且考慮到價格方面的因素所以種類有限。
像是蘋果又像是梨的青色果在身後堆積成山,這些果實在共濟聯也有種植但味道比起帕拉迪那的要差得多,因此每一天都會被輕鬆地掃光。
對於一些有點小錢的難民,援助中心以極低的價格提供固態的奶酪和一些酒類,也有部分存貨極少的菸草。不僅先到先得,而且就算多給了錢也只有固定的份額,白麪包之類的東西也不能多拿。
每隔一個星期發放一次純淨水,這些純淨水都是以結冰的形式放在一個正方形的金屬容器裡面,要喝就敲出一塊煮起來,簡單快捷。可食用的水在共濟聯不是太大的問題,融了的雪也是一樣喝,但喝多了容易出現各種急腹症,因此難民們除非在特別困難的時刻,不然不會碰地上的雪——至少不會直接飲用。
援助中心的吊鐘響起,七聲鐘聲意味着早上七點已到,如同餓狼般盯着自己的難民讓索菲婭有些手足無措,但七點準時開工,時間不等人。
——於是索菲婭有生以來第一次如此近距離接觸到“貧窮”這個詞。
一條白麪包,如同稀世奇珍般被雙眼含淚的老嫗緊緊抱在胸前;
面盆大的容器裝着香氣四溢的濃湯,仿似金子的溶液般令人激動,抱着它便像是擁有了整個世界。
孩子以渴望的眼神希望得到更多的麪包,心軟的索菲婭馬上看到了後面如狼似虎的難民,停下了準備伸出的手。
——她還沒有傻到連自己準備做的事情意味着什麼也不知道。
僅僅是一個早上,她看到了人生百態。
麻木的眼神,感激的眼神,貪婪的眼神,憤怒的眼神。
對着自己感激,劈頭蓋臉地怒罵,一言不發的渾水摸魚,還有充滿希望的微笑。
一張張臉充滿着她的腦海中,他們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像是刻在腦子中無法忘記。
轉眼間,聰慧的索菲婭將所有能夠發放的東西都送了出去,但是眼前還有根本看不到盡頭的難民在以希冀的目光看向隊伍前列。
“告罄”
歐蘿拉讓索菲婭走到櫃檯中間,高高舉起這個牌子。
一石激起千層浪,難民隊列馬上沸騰起來,憤怒和失望的聲浪將她淹沒。
難民不肯離去,如同依舊排成一列列隊等待着根本不可能出現的食物,他們甚至在腦子中描繪着自己孩子激動地喝着濃湯的景象。
“……”
索菲婭無助地看向歐蘿拉,歐蘿拉一言不發,一動不動。
她想拯救這些人,至少讓他們吃一頓飽飯。
“歐蘿拉小姐,難道就沒有——”
“不可能。”
歐蘿拉冷漠地打斷了她的話,索菲婭的哀求連說完的機會也沒有。
“至少再來十箱!”
“十箱就能將他們打發走嗎?”
“……”
她愧恨地咬着嘴脣。
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再來一百箱的話,可能可以,不過明天呢?後天呢?
不知不覺,索菲婭雙眼噙着淚水,一咬牙以不符合她平時儀態的動作跳出櫃檯,高高舉起手中的牌子大喊:“請明天再來!”
沒有人說話。
難民們安靜地坐在她面前,索菲婭感覺自己面對的不是一羣難民,而是一片海洋。無言的壓力讓這個女孩的聲音開始顫抖。
“……請大家,明天再來!明天!一定會有面包!也有濃湯!說不定會有牛奶!”
她的話語,消散在清冷的空氣當中,毫無迴響。
索菲婭舉起牌子的手在顫抖,她低着頭,聲音帶着哭腔。
“求求大家……回去吧,對不起……”
她做不到。
她還沒有堅強到能夠在這種場合中忍住眼淚。女孩所流下的淚水讓一部分難民動搖,但情況並沒有改變。
一道光柱斜着轟上天空,氣浪與轟鳴聲勾起了所有人記憶中的恐懼。
天空中的巨爪兵將手中的高爆長槍對準了地上的難民,引起了一陣恐慌。接二連三的魔炮被轟出,被強行驅散的難民走的時候還不死心地回頭看這索菲婭,但是淚眼朦朧的索菲婭卻已經無暇顧及他人的視線。
“結果,最有效的手段就是暴力。”
歐蘿拉坐在櫃檯上,似笑非笑地看着索菲婭。
“大小姐,這就是你的國民,這就是一直待在地下,坐在頂部所看不到的人民。”
“他們會離去並不是因爲懼怕死亡,而是在這裡被殺死毫無意義……因爲我們是冷血的侵略者。”
“而且,他們也並不是毫無希望,因爲自己沒有的東西,不代表別人沒有。”
“!”
索菲婭被這句話驚醒了,她瞪大眼睛。
“對,不被命運眷顧的人,爲了生存會毫不猶豫地進行搶奪,甚至奪走別人的生命,僅僅是爲了那白麪包,爲了那一口熱湯。”
索菲婭丟下木牌衝了出去——但走了幾步她又忽然停下來,呆呆地回頭看着歐蘿拉。
別說索菲婭這種嬌弱的女孩,就算是歐蘿拉和手下的士兵也不能杜絕這種情況,索菲婭垂着頭又走了回來。
“……爲什麼,帶我來這裡?”
“爲了讓你看到你本來看不到的東西。”
“爲什麼?”
“不爲什麼,個人興趣?”
歐蘿拉露出了一個惡劣的微笑,索菲婭卻連憤怒的力氣也沒有。
“走了,下一站。”
在那之後,歐蘿拉帶着索菲婭到一些還在經營的店鋪裡面幫忙,她們的報酬將會成爲午餐。
體力還算可以的索菲婭被迫着跟歐蘿拉將一根根圓木從伐木場中擡到加工場處,然後又不得不清掃着臭氣熏天不知多久沒有打理的農場,在拖走凍僵的動物屍體時候索菲婭終於忍不住吐了出來。
歐蘿拉沒有催促也沒有說什麼話,等女孩吐完以後又繼續幹活。
最後她們幫忙的地方是一家點心店,店主是個溫厚的中年男性。
“我就知道兩個女孩能夠輕鬆地完成這個任務。”
煥然一新的倉庫讓店主很滿意,他邀請這兩位女孩留下來吃頓午餐。
“我知道你們處境困難,不必客氣。”
在這個艱難的時期,很多像歐蘿拉和索菲婭年齡大小的女孩子出來做做兼職,因爲她們只能靠這種方式來減輕家庭的負擔,所以店主太熟悉到底怎麼樣才能幫到這些孩子。
“太好了呢,索菲婭。”
歐蘿拉如同溫柔姐姐一樣笑了,索菲婭愣了愣,還沒習慣歐蘿拉這個堅強的姐姐帶着懂事的妹妹出來打工的設定,只是下意識點點頭。
午餐是相對於難民來說豐盛得多的大餐,香噴噴的肉排表面油脂發亮,恰到好處的八成熟適合所有人的口味,旁邊還放着各種醬料。
“先生,你不必如此。”
索菲婭吞了吞口水,輕聲說道。
這個世道,誰也不容易,但是店主卻輕輕搖頭。
“至少,這是我還能爲你們做的。我有一個跟你差不多大小的女兒,她現在沉睡在後院中,出門前我還告訴她要我準備了一份神秘的禮物等她回來。”
店主的嗓音帶着說不盡的苦澀,從他苦笑的表情來看,這個男人大概已經接受了這個現實。
“……我很抱歉。”
索菲婭低下頭,將美味的肉排狼吞虎嚥般送進自己的小嘴裡,她的眼淚卻不住地往下滴。
說實話,流浪之家裡面根本吃不到這種美味的東西,大家都是過着貧苦的日子,對於出身良好的索菲婭來說這頓大餐也算是久違的享受了。
——然而比起享受,她更像是想要完成某種使命。
“這孩子跟我不是一個母親,她有一個富裕的家庭。”
歐蘿拉優雅地用手中的餐具將肉排切成小塊,店主微微點頭,他也看得出索菲婭那雖然穿着普通的衣服但難掩身上的氣質。
“內戰爆發的當晚,她失去了一切。我也不太清楚她是怎麼一個人熬過來的,我們是最近才相遇。”
“你們的父母呢?”
店主忍不住問,但剛問出口他便覺得有些不妥。
“他們不在這裡。”
面對對方帶着歉意的表情,歐蘿拉淡淡一笑表示不在意。這個回答讓店主心裡暗道不出所料,他再次爲自己的粗神經而感到愧疚。
“這場戰爭,到底到什麼時候纔會結束呢?”
歐蘿拉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剛好飛過三個一隊的巨爪兵,她們是維持城市治安的巡邏隊。
“先生,可以問你一個有些失禮的問題嗎?”
歐蘿拉停下手中的餐刀,聲音變得低沉。
“你會恨讓你失去女兒的侵略者嗎?”
“恨過。”
這個問題倒是有些出乎店主的預料,他也沉聲回答。
“我並沒有大度到能夠原諒他們的所作所爲……不過,這沒有意義。”店主剛剛沉重的表情被淡淡的微笑取而代之,“我現在要做的就是活下去,將父親傳下的這家店經營好——連同着那個孩子的份。”
“只要人還活着,那就有希望。”
店主的笑容,讓歐蘿拉垂下頭。
兩人低頭無聲地吃着味道變得有點鹹的牛排,度過了一個安靜的中午。
離別時,歐蘿拉與索菲婭多次道謝以後準備離開,店主卻拿出了一袋點心送到索菲婭的懷裡。
“抱歉,先生,我們不能要。”
歐蘿拉卻先一步將袋子遞回去,索菲婭懷裡還殘留着淡淡的香甜。
“我們只能接受我們勞動的報酬,我們已經得到了太多,不能繼續接受你的善意。”
“不,女孩們,這是定金。”
店主莞爾一笑。
“你們明天願意再來幫忙嗎?我需要兩個心靈手巧的女孩作爲我的助手。”
最後,甜點還是收下了,索菲婭輕輕地又小心翼翼地拿着這袋來自不易的禮物。
數個小時後,日落西山。
疲倦不堪的索菲婭全身痠軟,但她還是堅強地跟上了歐蘿拉的步伐踏上了歸途。
“四葉草旅館的賽文先生已經答應了讓我們在他那裡借宿,條件是幫他清理倒塌的房屋殘骸,而且三餐需要自己張羅。”
索菲婭真的很想問能不能留一些白麪包內部消化,只是一想起早上的難民,她便說不出口。年輕的女性總是受到偏愛,索菲婭很清楚自己有多幸福。
“歐蘿拉……姐姐。”
“嗯?”
“——謝謝。”細若蚊吶的聲音,確實地傳到了歐蘿拉的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