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五一、雪谷邂逅
今天對於索菲婭來說是糟糕透的一天。
第一天的好運氣讓她有了先入爲主的觀念,認爲歐蘿拉想要做的也就是那種程度的事情。但實際上根本不是那樣。
第二天那天早上到那位店主那裡幫忙,店主讓她們吃上了一頓熱騰騰的早餐,然後在九點多的時候向他告辭。索菲婭還以爲午餐很容易就能解決。但她們只有一罐牛奶作爲午餐,農場主只能付出這種報酬,疲倦的索菲婭也不得不將就着喝。晚餐是硬邦邦的黑麪包,沒有任何佐料,喝的只有水,這是暫居的四葉草旅館的老闆好心分給這兩個少女的。
第三天,也就是今天,她們找不到可以接納她們的店家,在飢餓的催促下索菲婭想要去找那位溫和友善的點心店店主,但被歐蘿拉拒絕了。
現在一餓起來,索菲婭以哀求的目光看着歐蘿拉,她捂着隱隱作痛的腹部,身體微微顫抖。
“不能再給那位先生增加負擔。”
歐蘿拉一直都是說一不二,索菲婭委屈地低下頭,兩人繼續在街道上漫遊。
逼於飢餓,索菲婭比起平時還要拼命。她用盡自己所有的方式哀求着看起來還算富足的店家讓自己幫忙工作,哪怕只要一塊黑麪包也無妨。
她從來沒有如此落魄如此困窘,她幾乎捨棄了自己所有禮節所有尊嚴所有矜持,但最後還是無法得到任何回報。
在走過一件破舊的房屋時,她聞到了熟悉的香氣。
就算那很微弱,但的確是早上派發的濃湯的味道。她蹭地打開半掩着的門,看到一個孩子在開心地舔着剛剛熱好的濃湯。
那是剛好一個人的分量,或許這個孩子喝不下那麼多。香味刺激了她的食慾,索菲婭感覺到腹部的痛楚越來越強烈。
她雙腳就像紮根在地上似的,再也挪不動腳步。
雙眼直直地盯着那香噴噴的濃湯,不斷地吞着唾液。
好餓。
好餓。
好想吃。
好想一口喝盡。
——對方只是個孩子,他無法反抗自己。
索菲婭的眼睛冒着綠光,那個孩子卻毫不知情地一小口一小口地舔着,享受着這人間美味。
身體就像不受控制似的,自動走到了孩子的身後。
孩子回頭一看,是個沒見過的漂亮姐姐,馬上露出了天真的笑容。
“大姐姐晚上好!”
她的雙手在蠢蠢欲動。
現在的自己,能夠輕鬆將那熱湯搶過來,據爲己有。
想想那香甜的味道,柔滑的口感,還有暖人心脾的熱量。
爲什麼只有你一個人在大吃特吃,我卻不得不餓着肚子?
爲什麼我爲這個國家做了那麼多事情卻落得如此下場,一個混吃等死的小屁孩卻能夠在這裡悠閒地享受生活?
爲什麼?對,爲什麼?這一定是不對的,所以……所以就算我搶過來,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她露出了空虛的微笑,彷彿有了大義名分,覺得這是正義的,這是應該做的,她說服了自己。
她緩緩伸出雙手,向着那無辜的孩子。
“——這樣就可以了嗎?”
歐蘿拉那清冷的聲音,如同一把刀刺入了她的心中。
“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掠奪無處不在,就如同我對這個國家所做的事情一樣……不過,對於你來說,也是一樣嗎?”
索菲婭的身體僵住了。
“就算是你,現在也能輕鬆扭斷這個孩子的脖子吧?假如他抵死不從,你會這麼做嗎?”
不會。
她很想這麼說,但是她卻說不出來。
一瞬間,她真的有了爲了得到那碗湯而不擇手段的想法,哪怕是將這個孩子殺死。
她居然覺得那也是可以接受,那是正義的。
無力地垂下雙手,索菲婭一下子跪在地上,她面前的孩子不解地看着這兩個奇怪的姐姐。
“姐姐要喝一口嗎?媽媽雖然說不可以,不過我覺得這麼美味的東西應該大家分享!”
孩子笑着將熱湯送到她的面前,索菲婭目光呆滯地看着眼前這碗湯,張開的嘴巴久久沒有合上。
下一秒,她如同路邊的野狗一樣將碗搶走,把臉埋到碗裡面瘋狂地將裡面甘甜的液體吸入口中。
“哈哈!大姐姐喝湯的樣子就跟我家的小皮特一樣!”
不到數秒,碗已經空了,孩子卻毫不在意。
“對不起啦大姐姐,今天只有這些,雖然不知道明天有沒有,不過你可以來碰碰運氣喔,援助中心的姐姐們每天都會給這些湯!”
索菲婭那瞪大的眼睛,溢出了淚水。
她雙手捂臉,把頭埋在地上,對着眼前這個天真無邪的小男孩。
“……不起。”
帶着哭腔的聲音,難以辨別。
“……對不起。”
那是,索菲婭的請罪。
她如同壞掉的錄音機,不斷地重複着這三個字,小男孩露出了害怕的表情。
“謝謝你,你叫什麼名字?”
歐蘿拉這個時候才走上前,蹲下來輕輕撫摸着男孩的頭。男孩看到又來了一個漂亮的大姐姐,臉上的恐懼之色馬上消失。
“我叫馬卡洛夫!今年八歲!”
“馬卡洛夫嗎,真是個好孩子,這個姐姐身體有些不舒服,嚇到你不好意思啊。”
“沒關係!”
歐蘿拉把一個裝着硬幣的錢袋放到小男孩的手裡,並且囑咐他交給一會兒回來的媽媽,接着便扶起索菲婭離開了。
十五分鐘後。
小雪慢慢地降下,索菲婭頭髮凌亂,如同所有落魄的難民一樣蜷縮在建築物的一角,一動不動。
在她旁邊的是歐蘿拉,歐蘿拉一言不發地靠着她也縮成一團。
今晚索菲婭已經沒有了力氣幫旅館工作,因此歐蘿拉判定她們沒有資格住在那個地方,於是她們在一個廢墟中搶到了這個角落,兩人緊緊地依靠着彼此。
“……都是你的錯。”
索菲婭忽然如此說道,聲音空虛得就像鬼魂似的。
“要不是你侵略這個國家的話——”
貧窮依舊會出現。
飢餓的人依舊不會飽腹。
流民一樣會在寒冬中漸漸死去。
她都知道的。
戰亂只是讓這些事情變得表象化而已,真正的原因根本不在歐蘿拉身上,也不在卡特琳娜身上。
誰的錯?
誰也沒有錯。
那錯的是誰?
強烈的無力感讓她心中充滿膽怯,她發現自己過去看到的東西根本只是冰山一角。她感覺自己面對的問題是一個難以想象的龐然巨物,高高地佔據着天空,遙不可及。
無力的自己,到底做得到什麼?
面對飢餓,屈服於欲*望,最後變成一隻野獸。
人類竟然如此脆弱,脆弱到能夠一瞬間變成另一種自己所不齒的存在。
“……你不餓嗎?”
“餓。”
騙人。
她很想這麼說,因爲歐蘿拉看起來根本沒有任何變化,她甚至懷疑身邊這個人到底是不是其他種族的生物。
“爲了作戰,不吃飯是常有的事情。人不吃飯至少三天才會死,一天而已。”
但這麼一天,就已經讓索菲婭捨棄了作爲人類的某種東西了,事情遠遠沒有歐蘿拉所說的那麼簡單。不體驗過,真的無法想象。
每天早上的難民,是不是每一天都與這種痛苦相伴?
就連他們的非暴力不合作也顯得如此的可愛,至少他們沒有變成一隻野獸。
“爲什麼要跟着我一起這麼做?”
她又問了別的問題。歐蘿拉擡頭看着天花板上的破洞,月光照了進來。
“連自己也做不到的事情,有什麼資格要求別人做。而且,我想親眼看到全部,想知道你的器量。”
“器量?這樣不諳世事天真無知自以爲是的孩子,能有什麼器量?”
索菲婭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出這番話,她表情痛苦地閉上眼睛,剛剛自己所做的事情還歷歷在目。
“要不要改變,決定權在你的手中。”
歐蘿拉的目光帶着淡淡的期待——索菲婭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應該稱爲期待——如此輕聲說道。
“然後呢?這樣的我能夠做到什麼?改變了又怎麼樣?”
“這是你需要思考的問題。”
索菲婭沉默不語。她閉上眼睛,像是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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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鄉美森是被冰冷的地面驚醒的。
她身上蓋着類似軍服的外套,總覺得有點眼熟。
“醒來了嗎?我還擔心你會不會就這樣一睡不起。”
向她搭話的是一個年輕的少女,她有着棕黑色的長髮,雖然臉帶微笑但眼神裡面充滿着悲傷。
“你是……”
她下意識如此問道,然後忽然想不起自己到底是誰了。
不,名字之類的還是能夠記得起,可是到底爲什麼出現在這裡,自己又是哪裡人,做什麼職業,家人是誰之類的,卻是一片空白。
“我叫瓦西莉,這裡應該是波波拉村的附近,雪崩直接將這個村子淹沒了,我醒來的時候發現你倒在旁邊。”
瓦西莉這個名字很熟悉,但她想不起來。
“我叫……東鄉美森,其他什麼也不記得了。”
她額頭上有個明顯的血腫,應該是因爲砸傷而暫時失去了記憶。
解除了戰鬥狀態的東鄉只是一個普通的少女,而且她的雙腿無法活動,身上穿着的也是普通的棉衣長裙,瓦西莉就是根據這個來判斷出這個少女是波波拉的村民。
“東鄉美森……很奇怪的名字呢,可以喊你東鄉嗎?”
“嗯,沒關係。”
瓦西莉親切得有些異常,但是東鄉美森沒有從對方的眼神感覺到惡意。她坐了起來,一點點地用雙手挪動着自己的身體,瓦西莉皺起眉頭。
“你的雙腿……”
“不用在意,一直都是這樣的。”
瓦西莉露出了抱歉的表情,東鄉搖搖頭。
兩人身處於一個雪谷的底部,瓦西莉只有基本的求生工具,步槍丟失了。東鄉什麼也沒有,而且還是個殘疾人,兩人的處境不太妙。
瓦西莉也只是生把火取暖而已,她見東鄉醒了便提議自己去找點吃的,東鄉留在這裡。其實也只能這樣了,東鄉點了點頭。
不知爲何,眼前這個少女有種特別的親切感,感覺好像多年的好友,又像是失散多年的姐妹……之類的感覺。
不僅僅是東鄉,瓦西莉也是如此,她也覺得自己的熱情有些過火了。作爲一個戰士,面對什麼人也應該留個心眼,特別是她這種身份的游擊隊員。不過面對東鄉,卻沒有這種心情。
最後她歸結爲對方是個淳樸親切的可愛少女,而且還是個殘疾人。
兩人相視而笑,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親近之情。
雖然遇到了雪崩是個糟糕的情況,不過能夠結識到這麼投緣的朋友也是件幸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