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六六、昇華
晴天。
歐蘿拉抿嘴一笑。
距離要塞的八百米外的一個天然高臺上,狙擊炮完全展開,支架牢牢地撐在被暴虐結晶固定着的雪地上。
狙擊炮展開後給人的感覺跟摺疊起來的時候完全不一樣,結構複雜的黑亮槍身從外形就給人以一種危險的預感——這個東西,完全是爲了殺戮與破壞而存在的。
歐蘿拉對狙擊炮進行對此調整,她依舊不習慣這種精細的活。
奧汀,你能夠幫我瞄準嗎?
那麼你需要在那裡設定一個精神力分流點,不然我無法探知那片區域。
所謂的精神力分流點,其實就是類似寄主一樣的東西,只要能夠讓奧汀的神識穩定地已付在上面就算一坨翔一條狗也可以,目前最穩定的辦法還是充當交換中心的梭子。不過現在召來梭子不是很合時宜,時間上也不夠,歐蘿拉放棄了這個誘人的想法。
奧汀共享了歐蘿拉的視野,她可以幫助歐蘿拉進行一定程度的修正,不過歐蘿拉的身體無法承受奧汀的神識,這便是需要梭子的原因。
24小時在要塞上空監視着的污染者傳來的圖像是歐蘿拉瞄準的重要依據之一,她正在不斷地射出微弱的暴虐粒子調整着射擊的軌道,這樣的試射不會對要塞造成任何的損傷,也除了連通暴虐網絡的個體之外無人能輕易覺察。
這是個很繁瑣的工作,八百米對於臨陣磨槍的新米狙擊手來說是個很困難的距離,特別是在沒有成熟的狙擊鏡的情況下。
在歐蘿拉專心進行調整的時候,最近才歸隊的東鄉美森來到了她的身邊。
這是失蹤以後首次面對歐蘿拉,東鄉美森一言不發地正在她的身後,目光停留在雪地上。
歐蘿拉像是完全不知道有個人站在自己身後似的,對此毫無反應。
要是在以前,東鄉一定會毫不猶豫地開聲,或者是沉默地站着直到歐蘿拉主動開口。但是東鄉已經不是過去的她了,她心中承受着巨大的壓力,眼神也有些飄忽不定。
看着那個背景,她就莫名地感覺到恐懼,想要轉身就跑。
每次好不容易下定決心要開口,但話到了口邊又忍不住嚥了下去。
她不斷告訴自己,自己被解鎖了感情,擁有設定的性格,就算做了什麼事情也不會被懷疑,畢竟她們這種人造人就是被要求多姿多彩的姿態。
只是,不管怎麼做她都覺得會出現破綻。
她就一動不動地盯着雪地,連歐蘿拉放下手上的狙擊炮也不知道。
“東鄉。”
“——是!”
歐蘿拉只是輕輕一叫,東鄉卻內心驚得翻江倒海似的,強作鎮靜地高聲回答。
感情的種子開始發芽生長,一開始還懵懂不知的她充滿好奇與期待,那位大人共享的記憶成爲了最出色的土壤。在歸隊到與歐蘿拉見面這段時間,她的個人感情已經得到了基本完整的成長——同時,也開始對那個人感到強烈的恐懼。
每當覺得自己好像能夠理解某一個故事的時候,那個人卻做出了她想象不到的事情;當她以爲自己還一無所知時,卻能夠隱隱地感覺到下一個展開會是怎麼樣。
那個人的記憶如同一本波瀾壯闊跌宕起伏的小說,她每讀一次都會有新的體會。
正是因爲如此,她才感覺到自己的無知,感覺到隱藏在那個人心中的那份彷彿無窮無盡的“什麼”。
人類,有瓦西莉這樣表裡如一的人,也有朱可夫老先生那種自己捉摸不透,看不清楚他另一面的人。
也有像那個人一樣假面後還是假面,剝開了一層層到達了終點時,卻發現空無一物——真實反而在之前自己以爲是某個虛假的僞裝當中。
看不穿,看不透。
爲什麼人類會這麼複雜難懂?
因爲有所知而認識到自己的渺小,因爲未知而所以恐懼,東鄉的心境難以用語言來描述。
“問你。”
歐蘿拉給了一個過來的眼神,東鄉強忍着逃跑的衝動慢慢地挪到歐蘿拉的身邊。
“你知道,我們色雷斯的東西很耐用。”
東鄉默默點頭。
“有一天,你發現你的狙擊槍無法射擊了,你檢查一下發現沒有任何問題,你覺得有可能是什麼原因?”
“……”
東鄉發現自己無法理解這個問題。
從邏輯上考慮,槍本身不存在問題,那狙擊槍就一定可以工作,但歐蘿拉卻說無法射擊,那隻能是持槍的人能力不足或者失去了扣下扳機的能力了。
於是她這麼回答,然後歐蘿拉笑着搖搖頭。
“不,使用者是個意志堅定……或許應該說冷酷無情的人,他從容不迫又堅定不移地扣下了扳機……但是,子彈沒有射出來,槍也沒有損壞,爲什麼?”
只要開始了說話,聽到歐蘿拉那平靜的聲音,東鄉的緊張便不翼而飛。剛剛的提心吊膽如同一場夢。
東鄉放鬆了心情:“媽媽你這麼說,就好像槍自己有了自我意識,不讓子彈射出來似的……”
啊。
她的眼神忽然瞪大。
歐蘿拉以虛無飄渺的目光看向遠方的要塞,左手輕輕撫摸着冰冷的狙擊炮。
“那你覺得,槍還是槍嗎?”
歐蘿拉的眼神變得柔和,東鄉從來沒有見過歐蘿拉露出過這種溫柔的表情。
“是——至少,它覺得自己還是。”
“但是子彈沒有射出來,槍沒有完成自己的任務,這也不是修理一下就好的故障……你覺得,槍的存在意義是?”
“殺死敵人。”
“但它沒有做到,今後也會像這樣時靈時不靈——甚至,有可能會將槍口對着主人,你說是不是應該換一把?”
“……”
不知爲何,東鄉的眼睛溼潤了,她忽然覺得自己胸口好痛。
她從來沒有感受過這樣的痛楚,她很清楚作爲人造人自己的身體機能不會輕易出現問題。
但是,這陣沒由來的隱隱作痛到底是……
“我不知道你記不記得,菲特也是人造人,她本來只是某個人的替代品。”
“但是,現在她已經是一個出色的人類,她完成了這個奇蹟般的轉變。”
“這是一件值得開心的事情,但是,假如真的能夠抵達終點的話。”
歐蘿拉伸出右手,彎起食指輕輕擡起東鄉的下巴,東鄉那張茫然驚恐的臉被迫暴露在她面前。
“東鄉,坦白說吧,我不信任人類——像疾風菲特等搖籃的她們,那也是就算被背叛也沒關係的重要的同伴。從你開始產生自我意識的時候,你就已經具備了成爲人類的資格,因此我不信任你。”
“在有選擇的情況下,爲了最大限度地確定計劃能夠得到實現,我會做出選擇。就算你不在了,後面還有東鄉2號東鄉3號……或者,我爲了紀念你的存在永久廢除東鄉這個型號,換別的,這也是人類小小的憐憫。”
冷酷的話語讓東鄉的眼淚流了下來,在這之前她完全無法理解記憶片段中爲什麼那些人類會分泌這種液體,到底有什麼意義。
但是現在她懂了。
是因爲悲傷。
“選擇吧。”
歐蘿拉將一把匕首捏着刀尖遞給東鄉。東鄉無言地將接過匕首,手上這把匕首彷彿比這個世界所有東西還有沉重,她的手在顫抖。
東鄉呆呆地看着那泛着冷光的刀刃,嘴巴微微蠕動卻沒有發出一個音節。
就算是人造人,被刺穿了動力爐也難逃一死,更何況東鄉這種本來就爲了狙擊而沒什麼防禦能力的型號。
瓦西莉……
她忽然想起那個在雪谷中與自己共度患難的少女。
既是人造人,也是焦土的成員,東鄉早已決定了自己的命運,她不允許自己從這個命運中逃開。但是現在卻遇到了這樣的絕境,這是她能夠預料到最令人絕望的一個狀況。
可是它真的發生了。
就這樣,遵從着歐蘿拉的命令去死?
似乎只有這條路。
因爲她是人造人,她的作用是殺死敵人,但是她根本的存在價值就是遵從命令。推己及人,要是手中的槍不聽指揮,就算是自己也不會覺得這是個有趣的事情。
歐蘿拉這個做法,無可厚非。
但是,她就是停不住眼淚。
擡頭看了一眼歐蘿拉,歐蘿拉的眼神冷漠無情,看不出有任何東西在裡面。她甚至產生了一種歐蘿拉纔是人造人的錯覺。
瓦西莉……
她雙手倒握住柄部,將刀尖對準自己的胸口動力爐處,閉上眼睛。
再見。
東鄉美森用盡全力將匕首插進自己的胸口,然後軟倒在地上。鮮血染紅了雪地,歐蘿拉冷漠地看着地上的軀體,一動不動。
時間彷彿失去了概念,直到東鄉美森微微睜開眼睛。
——她還活着。
低頭看去,匕首隻刺破了皮膚,明明她已經感覺到自己被穿透,那種刻骨銘心的痛楚不可能是幻覺。
東鄉茫然若失地擡頭,然後又低下頭撿起匕首想要再來一次——但是,雪地上的匕首卻怎麼也撿不起來。手指不聽使喚,她的臉上盡是被凍住結冰的淚痕。
“奇怪……身體變得……爲什麼……
“東鄉,你有沒有幻想過,自己自由自在地活着,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情,與自己喜歡的人一起生活?”
歐蘿拉低下頭,逆光讓東鄉看不清楚對方的臉。
“有沒有想過,擺脫那些與生俱來的枷鎖,成爲自己憧憬的,跟之前截然不同的存在?”
沒有。
東鄉沒想過那些事情,但是歐蘿拉所說的東西令她忍不住浮想聯翩,她甚至彷彿看到自己跟瓦西莉一起在書房讀着書的情景。
原來還能夠這樣啊,這就是所謂的想象。
那是超脫於現實卻發自現實的,何等美妙的一件事,只需要一個念頭就做到所有事情。
“有的人能夠將其變成現實,有的人做不到。有的人沉溺於幻想荒廢一生,也有的人朝着這些虛無縹緲的幻想前進,最後卻到達不一樣甚至完全相反的目的地……這就是人類。”
“你呢?不說說浮現在你的腦海中的景象嗎?”
“暖爐,很暖。”
東鄉的嘴巴,不由自主地動了。
“瓦西莉,在對着我笑,問我,色雷斯的孩子,是不是也是這個樣子的。”
臉色的溫熱,傳入了心中。
“我們,捧着熱騰騰的牛奶,瓦西莉小心翼翼地伸出舌頭,然後被燙得滿臉通紅。”
聲音變得有些含糊不清,就連想把話說清楚也很難。
“窗外,大家都在熱情地跳舞,京子和狂三在笑着向我招手,她們喊我去摘野果。我說好,然後拉着瓦西莉,走出——
喉嚨被堵住了,她再也說不出話。
“……我想,活下去。”
最後,東鄉美森用盡全力,從喉嚨深處將這幾個字艱難地擠了出來。
“我、不想死……
泣不成聲的東鄉,把臉深深地埋在地上,身子微微抽搐。
“好害怕……不想死……我不想死……”
“那活下去不就行了嗎?”
歐蘿拉清冷的聲音讓東鄉美森擡起頭,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這是你的選擇,你已經不是一個道具了,你是一個人,你有選擇的權利,我也賦予了你這個權利。”
“……爲什麼?”
東鄉那呆滯的表情,彷彿還無法相信這就是現實。
“你讓你選擇,然後你選擇了生存,還有什麼疑問嗎?”
說罷,歐蘿拉轉身過繼續調整狙擊炮,將東鄉一個人留在身後。東鄉用絲帶將自己撐了起來,她一時還無法理解到底是怎麼回事。
“道具只需要忠實地履行自己的職責,但是人類卻要思考爲什麼我要這麼做,然後每一個人的想法互相沖突互相融合,最後形成了這個世界。在理解做一個人的艱難之處時,可能你會回憶起自己還是一個道具的時候到底有多幸福……不過我們一直都是活在現在,看着未來——不要放棄思考,也不要將輕易地將重要的東西送出去,這是我的忠告。”
淡淡的金黃色彈道穿過寒冷的空氣,將要塞與這裡連接在一起。
歐蘿拉那沉默的背影,不知爲何看起來有些寂寞。
東鄉美森閉上眼睛,對着歐蘿拉深深一鞠躬,帶着哭腔的聲音傳入了歐蘿拉的耳中。
“謝謝你,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