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計者雖是元得志,可他想到竇輔安胸口的破洞以及死不瞑目的眼睛,哪有膽量再擔當使臣之職?於是提出讓豫王出面,畢竟太后及政事堂會商的決議,乃豫王堂弟賀淙繼位,豫王如今又擔任着宗正卿,負責宣詔讓晉王入城拜喪合情合理,這要是連豫王也被刺殺,那麼晉王便會被坐實謀逆之名,名義不正,則人心散亂,王淮準等人也再無藉口擁立叛逆爲帝,那些禁軍兵丁,更加沒有膽量承擔謀逆的罪名。
韋太后深以爲然。
今日一直維持緘默的英國公世子徐修能出列,竟自請護侍豫王出城宣詔。
勢態發展至此,徐修能料定韋太后已經落敗,晉王燁既然已經率領軍隊逼來廬州城,又怎會被這些花言巧語矇騙單刀赴險?他與太后智鬥多年,成功隱瞞了野心慾望,暗暗積蓄實力終於亮出旗幟,甚至還能成功收復長安驅逐蠻狄,晉王已得人心所向,勝券在握已經毫無疑問。
見風使舵已然再無必要了,徐修能認爲已到時機爲晉王鋪墊這最後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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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濘心中卻七上八下,早在聽聞竇輔安被殺時,他的叔父賀瓊便示意他可以依計行事,但他實在擔憂,因爲堂弟賀淙已然被韋太后扣留在手,要是他們也追隨晉王起事,十一弟豈不危險?但賀瓊卻下定決心,授意道:“大局爲重,不可因小兒之安危躊躇不前,再者韋太后見大勢所趨,必定也會考慮自保,若害淙兒,她亦將同歸於盡,若真是如此,淙兒也算爲國捐軀,舍小兒之命能爲君國蕩清禍患,我等亦不負父兄臨終所託。”
廬州的冬季雖要比長安更加溫暖,賀濘卻覺這時連足底都透着陰冷,他現在終於理解了祖父當年因爲畏懼被捲入權位之奪而謹慎小心,甚至爲保家族不得不讓父親一齊赴死的危難境遇,他想到十一弟天真稚氣的面貌,昨日還拉着他的衣袖不願鬆手,小聲啜泣着說害怕太后,他的心房就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掌用力捏緊,壓抑的悲痛讓他甚至無法舒緩呼吸,他沒有辦法做到臨危不亂,臉色鐵青滿額冷汗。
他一步邁出刺史府,便險些被王相國等臣民的目光逼得倒退回去,當他意識到根本不用那麼心虛時,卻見口口聲聲要效忠韋太后的英國公世子竟然已經跪倒在地。
“王相國,太后受讒言,欲詐晉王殿下入城拜喪,伏刀斧手加以殺害,臣自知此乃謬令,不應庸隨,還望王相國及諸位忠臣,勸諫豫王殿下忠事社稷,勸請太后息怒,明察是非,懲奸小而賞功臣。”
賀濘茫然地盯着徐修能,只覺百口莫辯,他手裡還持着太后的懿旨,卻站在那裡冷汗浹背、呆若木雞。
好在這時,被臨時任命爲豹騎軍副將的賀瓊趕到,他接過賀濘手裡的懿旨,轉身跪在刺史府門前,擲地金聲而語:“犬子年幼,雖蒙太后臨危授命,然實在無能擔當重責,眼下社稷面臨危難,百姓如置水火,大周當立長君平定憂患,晉王燁,乃德宗嫡子,多年以來治政太原,行新政、恤臣民,致使農桑豐興、一方富庶,再建雲州,得邊關穩固,遠征遼東,使叛亂平定,因聞國都危殆,華夏臣民辱爲蠻狄所俘,故懷憂國憂民之心,甘冒過失之責,先剿外敵之亂,潼關大捷,京畿得復,晉王燁功高望重,方乃治世之君,望太后聽順臣民之願,立強主,長國祚,固江山,全社稷!”
這番話後,連豹騎軍都屈膝跪地,齊聲響應:立強主、長國祚、固江山、全社稷!
天下太平時,他們不得不聽從軍令,爲一個宦官指使,但竇輔安雖然籠絡了不少軍官,又何德何能真正威懾宮衛,如今竇輔安已死,連韋太后擇定的新君之生父賀瓊,乃至豫王賀濘竟然也都願擁立晉王,這些宮衛當然不可能仍然聽從於韋太后,他們是賀周的忠勇,可不是一介外姓婦人可以隨心奴役驅使的家僕。
消息傳到府內正堂,韋太后這回終於沒有再暴跳如雷了。
就算姚潛等等仍然義憤填膺,她卻已經完全冷靜下來,她明白自己這回有如螳臂擋車,因爲一時大意姑息養奸,導致再難控制時局,賀燁羽翼已成,她不得不接受大勢所趨的敗局,她當然憤恨,並且恍惚,一時之間還沒餘力追根究底,察明敗因所在,但她無比清明的是,如今只有一條退路,那就是保留實力。
她只能答應再寫懿旨,奉上印璽、軍符,恭迎賀燁以新君的名義入城,她看向謝饒平,此人現在神色灰敗,但並沒有畏懼以及憤慨,如她一樣,他應當也在考慮暫時妥協,事到如今,彷彿只有饒平甘願與她忍辱負重,甘願心平氣和地接受敗局,並開始盤算東山再起。
因爲他看向她的眼神,還有堅定與執着,時光攸忽而過,只有他沒有因爲大廈將傾手足無措,他無聲地勸諫着自己必須隱忍,榮華富貴什麼都可以拋卻,縱然風燭殘年,他在意的仍然是她的安危。
在這一刻,韋太后終於產生了動搖,她甚至反思自己是否辜負這個男人太多?
可姚潛敏銳地注意見韋太后的神色,心中警鐘雷鳴。
他同樣沒有了退路,必須保住太后,他纔有最後的屏障與靠山,但太后這時看向謝饒平的目光太危險了。
姚潛立即搶先一步,以頭搶地:“爲平安計,還請太后制怒,忍一時之辱,先容叛逆逞強,緩後圖之,以求蕩息動亂,再還天下清明,臣姚潛,甘爲太后平息匪毀洶洶,太后請用臣之頭顱,贏得退守之路。”
韋太后顯然鬆了口氣,暗忖至少還未看錯此人,她這時不僅要忍賀燁給予的恥辱,還必須忍耐兄長韋元平的懦弱,以及元得志的顧私,她起身離開寶座,親自上前扶起姚潛,她已經完全剋制了心中的怒火,她雙眼泛紅,悲不自禁,卻又不失儀態自持,她長嘆,又似乎極感安慰:“我若連衆卿都不能保全,又怎敢當諸位赤膽忠心?幾位宰相,還有姚將軍,你們無論如何行爲,都只怕難得賀燁信任,但在座諸公,將來未必沒有效命朝廷之機,莫如散去,都妥協於賀燁這逆子,你們能夠自保,社稷方有期望。”
在座諸人,雖有些乃太后死忠,仍有不少首鼠兩端者,早已如坐鍼氈,聞言如逢大赦,不少爭先恐後告退者,韋太后默默看在眼裡,神色絲毫不變,只囑令謝饒平,讓他以政事堂首相之名擬旨,宣告賀燁克承大統,讓韋元平捧國璽,姚潛奉軍符,率領文武百官,禁軍將士,恭迎賀燁入城,尊爲新君。
這一天,是共治二年的十一月二十三日。
太后早已換上喪服,除卻簪冠,賀洱崩逝之後,雖未開始操辦治喪之儀,但她當然不會連這點禮儀也疏忽不顧,她站在寶座之下——雖然這裡並非大明宮,僅僅只是廬州刺史府的公堂,但既然要恭迎新君,她便不能再高居正座。
那些刀斧手,自然也已經撤下,韋太后當然明白,事情到了這樣的局面,不請賀瓊與賀濘接管禁衛守護公堂,縱然賀燁敢於單刀赴會,羣臣也必定會諫止會攔阻,衆目睽睽之下,敵衆我寡之勢,謀殺已經不能施展,她只能選擇退讓,纔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敗雖敗,卻遠遠未到全盤皆輸,就像小崔氏當年含恨而死,她何曾想到她的兒子,竟然還有登極九五的一天。
我還活着,就不會認輸,你兒子能夠忍辱十載,我也不會這麼快就嚥下這口惡氣,縱然我年事已高,又無子嗣,也許無望再號令天下,可是崔氏,我必不會讓你得意張狂,你等着斷子絕孫,等着看賀燁死於非命,我不會放過他,也不會放過你,我們,等着瞧!
賀燁當然不知韋海池這喪心病狂的女人此時正盤算着與他同歸於盡,他料到的是韋氏當見大勢所趨,並不至於以卵擊石,所以當百官出迎時,當他終於名正言順獲得足以號令天下的璽寶與軍符時,他並不覺得意外,但必須表現得誠惶誠恐,他只是賀洱崩逝後的第一順位繼承人,但這樣的繼位並非出於先帝遺詔,所以謙恭推辭的戲碼在所難免,必須在三摧四請下才“免爲其難”的接受重託,就算不少人其實心知肚明晉王的繼位確乃政變的結果,可經過這一過程,事實已經可以忽略不計了。
賀洱一死,正統其實已經喪失,韋太后已經失去了對大局的掌控,只要軍心不亂,只要百官臣服,晉王克承大統便是符合禮法順應人心。
他在臣民夾道恭迎的盛況下,策馬入城,他當然不至於顯現出得逞如願的張狂,他昂首挺胸又面如沉湖,今日並不算明媚的陽光,卻照耀得他眉目銳亮,他彷彿隨意挽着繮繩,依然年輕渙發着朝氣的面龐一掃陰鬱之色,不及黃袍加身,帝王風骨卻初見端倪,這甚至讓老熟人謝饒平都忍不住詫異,震驚於晉王的城府,他起初還心懷饒幸,認爲是秦步雲甚至薛陸離操控晉王如傀儡,但這一想法顯然荒謬,直到這時,謝饒平才驚覺秦步雲根本沒有隨來廬州,就連薛陸離也不見人影。
這說明什麼?
說明晉王燁果然是真正的領袖,而並非他起初懷疑那樣。
此子心計之深,忍耐之強,慾望之大,二十載來竟能不露絲毫,看似鴉雀,一朝展翼卻即變身鴻鵠,真可謂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賀燁確乃雄主之質,然而太后又當如何?
謝饒平的憂慮更深一重,他斑白的髮鬢,虛浮的步伐,在此一息間大顯老邁。
但賀燁當然不會注意他,他在刺史府前下馬,進入韋太后所在的正堂,他立即被那女人握緊了雙手,仍是一副慈母的面孔,紅着眼先悲訴聖上駕崩的喪訊,一本正經滿懷寄望,正如一個傷慟的慈母,諄諄叮囑着孝子:“君國重擔,將來便要交給燁兒了。”
賀燁沒有錯失那雙淚眼,虛僞的悲傷之後,是被憤恨燒紅的血光。
他挑眉,語音低沉:“阿母今後,可放心頤養天年。”
——————第四卷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