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美人畢竟沒有秦德妃的底氣,儘管孤注一擲,也必須有所收斂,故而她當然不敢只遣宮人過來“稟事”,非但親自上陣,也不敢公然表示不滿,她是打着“請罪”的旗號,而且說明是向天子請罪,沒有遮遮掩掩,破釜沉舟般直接在蓬萊殿外雙膝跪地,大有不見龍顏跪死當場的堅決。
江懷沒法子把謝美人勸退,也深覺毫無必要將她勸退,敲打兩句無果之後,便順應謝美人的意願入內通稟——皇后可是三令五申,他們這些奴婢萬萬不敢對妃嬪不敬,縱然謝氏只是一個美人,既爲四品內命婦,奴婢們也理當敬重。
但內官心中卻連連冷笑:就連秦德妃,上回挑釁皇后都被聖上責令悔改,甭管心中如何怨憤,這些日子以來哪裡還敢挑是生非?謝美人有何倚仗?在御道之旁搔首弄姿也就罷了,皇后縱管聽聞,也沒有計較,她卻還敢得寸進尺,今日竟上演這麼一出,尋常看着是個聰明人,沒想到竟如此愚蠢不堪。
賀燁聽稟後,這回倒沒有多麼惱火,只衝十一娘輕挑眉梢:“看看吧,謝氏終於摁捺不住了,我就知道這些人不會消停,從前把我當作砒/霜,恨不能避之千里,要麼就是想用我項上人頭換取榮華富貴,如今見我得了帝位,又爭先恐後大獻殷勤,她把我當成什麼?玩寵一般由她呼之即來喝之即去?真枉廢皇后給予機會,還想着謝氏若循規蹈矩,再給更多恩榮。”
“後宮嬪妃,爭獲帝寵乃情理之中,也不能因此便斷定謝美人心懷叵測,她是來請罪,又並非挑釁,就算真正目的是引起聖上關注,可若爲此便施以懲責,有失公允,不能服衆。”十一孃的態度就更加平靜了。
要真說來,謝氏此乃陽謀而並非陰謀,雖然有挑釁皇后的嫌疑,面子上卻並沒顯現錯謬,無犯宮規,自然更稱不上違律,她若不容,施以懲責,反而成了無理的一方,眼看就要與韋太后上演正面交鋒,她當然不會留下把柄,爲敵患利用。
謝氏看似愚鈍,這一手實則高明。
“那好,朕就姑且聽之,看看此婦請個什麼罪。”賀燁揮了揮手,這就是示意江懷把人放進來了。
謝美人也果真是來請罪的,把罪責交待了個徹底——無非便是曾受太后指使意圖加害晉王,雖不敢從命,卻因家人安危沒有揭曝陰謀的套話,舉止並無搔首弄姿賣弄風情,只委婉表達了早已萌生傾慕之情的心意。
賀燁“哈哈”大笑:“倒多得你心存愛慕,朕方纔不至於喪命,你若是當真甘爲太后驅使,怕是不待任氏動手,朕先就被你給毒殺了,朕是不是該謝你救命之恩,你這是道罪呢,還是來索恩?”
這話當然是譏嘲謝氏不自量力,頓時讓美人面如死灰。
賀燁倒也沒再喝斥,突然起了壞心眼:“罷了,朕也明白你們都有不得已處,朕心懷天下,自然不會與爾等女流之輩斤斤計較,又畢竟你確然不比任氏歹毒,過去之事,就此一筆勾銷,你也不用忐忑不安。”
謝美人直到出了蓬萊殿,仍然鬧不清皇帝陛下的心思,等了幾日,果然風平浪靜,便連皇后對她仍如從前,可這樣的風平浪靜當然不能讓謝美人滿足——她孤注一擲,冒着與皇后絕裂的風險,目的無非是直取天子,皇后故作寬容摁兵不動本在她意料之中,她在意的是天子的態度,天子沒有降罪,雖譏諷了幾句,緊跟着又加安撫,這是否說明她已經達成目的,成功吸引了天子的留意?
若真如此,她當然要再接再勵,絕對不能讓這微弱的熱度又再冷卻,可“請罪”的理由已經耗廢,再沒借口往蓬萊殿叨擾聖駕,接下來她究竟應該怎麼做?
謝美人從前雖說是謝饒平擇選薦舉,然而當年謝饒平可沒想到賀燁會爲九五之尊,不可能未雨綢繆面授機宜,教導她怎麼在後宮嬪妃中脫穎而出,但謝美人到底還是頗有心計,竟然無師之通,她想到了江迂。
江迂既時至今日仍然侍奉天子左右,並職任內侍監,足證確得天子信重,若是能示好拉攏,江內監侍機在天子耳邊提醒,她便有了再度面聖的機會。
皇后身邊的江懷,雖說是江迂義子,但江迂可並不限這一個義子,而且江迂對聖上如此忠心,必定也希望聖上雨露均施,子嗣繁盛,未必樂見皇后獨寵後宮,又再者,皇后畢竟更受太后器重,要是太后藉助皇后得勢,對江迂不無威脅,江迂說不定也希望後宮嬪妃,分薄皇后聖寵。
主意拿定,謝美人這回雷厲風行,財帛動人心,示好當然需要金銀賄賂。
又說江迂,自從賀燁登基,他理所當然取代了竇輔安以及高玉祥,成爲名符其實的內官之首,就連朝堂之上,不少官員也體會得江大內監的風光顯赫,絕不輸於當年竇、高,賀燁也的確沒有虧待這位,不僅將竇輔安曾經的豪宅賜予江迂,並且讓他負責內宮警衛,江內監的宅邸外就此車水馬龍,爭相登門討好的各色人流絡絳不絕,這位倒也沒有閉門拒客,對於主動送上門來的財禮也表示了笑納的態度,只不過轉身卻將賄賂一文不留的上交給了天子,這就不在那些行賄的人意料之中了。
行賄的名單太長,江迂雖說也列舉上報,倒沒有必要個個都特意提醒天子留心,不過這日,卻是着重提起了兩位。
一個是徐修能,他先薦姜導守潼關,再於廬州起事時顯明與太后劃清界限,不過卻並沒有因此得到賀燁的器重,堪堪未受牽連而已,這樣的結果當然不能滿足他的願望,而行賄江迂時卻沒有點明想要得到晉升,只說他曾與賀湛也就是現如今的吏部尚書有些嫌隙,希望江迂能從中說和,他甘願向賀尚書陪罪。
另一個便是謝美人了。
賀燁摸着下巴,看向江迂,似笑非笑道:“這兩個倒是精明人。”
江迂下意識便頷首表示附和。
賀燁挑起眉頭來:“你知道這兩人精明體現何處,就敢忙不迭贊同?”
“老奴本就愚鈍,如今年紀大了,腦子更加昏聵,只以爲徐世子與謝美人,都懂得聖上對老奴恩澤有若湖海,這才向老奴示好,大約也能稱得上精明吧?”
“向你行賄者可遠非他二人,依你這理解,精明之人何其多?豈不是顯得我對精明二字底限太低?”
江迂:……
年輕的帝王伸手招了兩招,示意江迂靠近跽坐,再將一條胳膊橫在膝頭,身體稍稍斜傾:“先說徐修能,他不曾要求你在我面前替他說好話,而強調他與澄臺之間素有嫌隙,你知道澄臺得我器重,故而這事需要提上一提,徐修能目的便達到了,不像多數行賄者,白白耗費錢財,卻沒佔到半點便宜,這纔是徐修能精明之處。”
江迂這才品過味來,慌忙辯解:“老奴可不相信賀尚書會利用職務之便排除異己,無非是想提醒聖上,徐世子似乎頗有慾望……”
“無論你基於什麼想法,總之不會置若未聞,也果然引起了我注意。”賀燁又再摸了摸下巴:“徐修能這人,知道不僅澄臺,皇后對他芥蒂更深,至於原因,其實我也心知肚明,徐修能並非君子,實乃小人,但我如今正是用人之際,很多事情,正人君子無法做到,必須要利用陰險小人,澄臺排擠徐修能固然不是因爲私心,確然也有些義氣用事,他怕我爲徐修能之流蠱惑,將來久居權位,漸漸爲奸滑之言昏聵神智,施行謬政,有損社稷。”
“陛下是打算……”
“打算找個機會與澄臺推杯換盞,咱們君臣之間也需要時常交心。”賀燁微咪眼角,神色顯得有些高深莫測:“澄臺如今是吏部尚書,需要知人善任,如徐修能,他就應當明白眼下應當交予此人什麼職差。”
天子究竟是否不滿賀尚書呢?江迂實在無從判斷了。
“再說謝氏,她就更加清楚你這老兒心中想法,你是內官,不同竇、高之野心勃勃,一貫便不干涉朝堂人事,卻不得不關心後宮內務,你大約以爲謝氏雖爲太后耳目,卻不同任氏、元氏兩個,從前便對我並無惡意,如今更是忠心耿耿,是以也樂意爲她所利用,爭取我更多留意。”
江迂又再下意識頷首,忽然留意到天子冷厲的注視,一個激零清醒過來。
“江內監,不要自作聰明,謝氏之野心雖不如秦氏,心機卻比秦氏更深,我可不想養虎爲患,耳朵遞過來,你便如此迴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