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瑩那一把火,自然是燒得韋海池七竅生煙,因爲再犯通敵的重大嫌疑,她居住的宅院已經被巡衛光明正大地禁守看防起來,這下子莫說連出入難得自由,甚至也斷絕了京兆韋族人送來的補給,廢太后儼然已經成爲被軟禁的疑犯,不過因爲她到底還算是仁宗生母,故而一直沒有將她逮拿審問。
可囚徒的日常飲食,必定只能粗茶淡飯,這對於已經習慣了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韋氏而言,當然無法容忍。
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是第幾回把一碗餺飥,幾碟薤筍掃落地面,暴躁地喝斥身邊僅餘的兩個婢女:“我怎麼也算仁宗帝生母,柳氏怎敢用這些豬狗之食應付?縱然現被謝瑩這賤人陷害,百口莫辯,她也休想如此折辱!去,使些錢銀給那些巡衛,令他們立即往酒肆,替我買辦一桌飲食。”
但兩個婢女卻只是匍匐地面。
因爲自從軟禁以來,廢太后的一日三餐,仍然需要美味佳餚,數十日過去,已經耗盡了財物,昨日那桌飲食,甚至是婢女最後一支銀簪換得,今日的確已經山窮水盡,再也拿不出錢財賄賂巡衛通融方便了。
再是忠心的走狗,這時也知道廢太后已經當真到窮途末路,她們再也不能任憑喝罵。
一個婢女便勸道:“主人還當考慮,應當如何求情,纔不至於擔負通敵叛國之罪。”
這話音剛落,臉上便捱了重重一個掌摑。
“求什麼情?這都是謝瑩陷害!謝瑩一定是得柳氏指使,是柳氏想用妄加之罪,將我置之死地!可她是在妄想!我雖被她與賀燁,大逆不道兩個罪徒廢除尊位,但仍是仁宗生母,她與賀燁膽敢害我性命,必被口誅筆伐!萬千臣民,也絕不會容許柳氏弒母不孝!”
那被掌摑的婢女,雖不敢還手,卻也當面頂撞起來:“主人被廢尊位之日,便再非帝后嫡母,且通敵叛國可處十惡不赦之罪,更不說謝氏、任氏二人已經落於皇后掌控,甚至能夠質疑主人弒君,已過月餘,皇后尚且摁捺不發,據婢子看來,必定不肯饒過主人。”
都到這個地步,廢太后竟然還有閒情嫌棄飲食簡陋,婢女實在也忍不住懷疑,曾經坐擁天下不可一世的太后,是徹底被帝后摧毀了神智。
與其等着被問罪處決,還不如自我了斷,這樣一來,至少不會再受更多的羞辱,也算爲仁宗帝,保留下幾分顏面。
只如此“大逆不道”的話還未說出,婢女的頂撞已經激發韋海池怒火衝頂,眼看又要挨一掌摑——屋子裡的陳設,但凡韋海池搬得動的,早就被她摔砸來瀉憤,故而這時就算震怒,也只限掌摑腳踢而已。
婢女這回卻避開了,相比風燭殘年的老婦人,年輕女子到底還算身手靈活。
“你,你這賤婢,也要背主嗎?”韋海池的胸口急劇起伏,怒目圓睜。
“背主?真後悔奴婢已經錯失了背主良機。”婢女苦笑,竟揚長而去,卻是直接跳入了院子中的一口深井裡。
她已經沒有活路了,與其再挨主人的喝罵,等着一同陪葬的下場,不如尋個痛快。
門外看防的巡衛被另一婢女的尖叫聲驚動,雖努力打救,待把人撈上來,那女子已經沒有了氣息,韋海池卻追出來仍然喝罵:“狗奴婢,死得也太輕易了,快把這狗奴婢扔去亂葬坑,活該這等下賤人,被野狗咬成碎片!”
巡衛到底還是找來一卷葦蓆,捲了女子屍身,先搬出宅居,一邊上報,一邊商量着湊些錢,爲這女子置辦一副薄棺。
見死了人,不少民衆圍觀,向巡衛打聽,其中一人搖頭哀嘆:“還能有誰,不就是廢太后身邊婢女,雖不算什麼好人,到底還曾服侍多年,廢太后失了尊位,被關禁在此,這婢女仍然忠心侍奉,昨日爲了給廢太后置辦酒席,將自己僅餘一支銀簪也拿出來,倒是個忠僕,卻被廢太后逼死不說,還要將她屍身丟去亂葬坑,廢太后,還真是個蛇蠍心腸,無情無義至此,我們看着,亦覺寒心。”
那些圍觀的人,一邊唏噓一邊議論,漸漸便很是憤怒。
“那謝氏六娘,可是當衆指控廢太后勾結突厥餘孽,私通東瀛使臣謀刺新羅王儲,罪證確鑿,咱們可都在場目睹,怎麼朝廷審問這麼久,還沒個結果!”
“也怨不得朝臣們慎重,誰讓廢太后是仁宗生母呢?”
“就算是仁宗生母,也容不得她如此無法無天,新羅若與我國開戰,不知又得死多少將士,害得多少無辜平民家破人亡,廢太后已經害死了這麼多人,一點沒有悔改之心,依我看來,朝廷就應該叛她個死罪,才能杜絕隱患。”
正議論着,忽然便聞一片騷亂,轉頭一看,竟有成千上百號人直涌這條長街。
巡衛頓時緊張,持劍站成一排。
有士子擠向前來,舉着手臂安撫暴躁的百姓:“莫生衝突,莫與巡衛發生衝突!咱們此行是爲理論,而不能有犯國法,大家跽坐下來,不要暴亂傷人。”
又轉過身,衝巡衛一揖:“今日承天門外,民衆親耳聽聞那紀駐鋌認罪交待,道是受廢太后韋氏指使,行爲弒君大罪!百姓震怒不已,自發前來質問廢太后,也是爲了盡忠於君國,可並非爲了鬧事生亂,諸位軍勇,咱們只想請出廢太后,質問其多項罪行。”
衆巡衛面面相覷,一時不知應當如何是好。
已有百姓振臂高呼:“韋氏出來,你這惡婦,可敢當衆承認弒君大罪?”
“韋氏惡婦必然不敢承認,她自恃仁宗生母,帝后不敢對她嚴刑逼問,咱們可顧不得這許多,今日定然要逼問韋氏交待罪行!”
“敢作就要敢當,如今謝氏、任氏、紀逆等等均已交待罪行,怎容韋氏矢口否認?”
“謝氏六娘,乃朝廷要犯,韋氏卻將她收容宅居,又策劃突厥死士刺殺新羅王儲,此乃罪證確鑿,僅憑此罪,就該處死韋氏!”
“韋氏罪該處死!”
“韋氏不死,不足以平百姓之恨!”
“韋氏惡貫滿盈,理該當衆處死!”
一片喊殺聲,震耳欲聾,自然讓韋海池聽得一清二楚。
“反了,這些暴民,這些暴民!”她勃然大怒,就要衝將出去怒斥“暴民”,但腳步忽然趄趔,狠狠絆摔一跟頭。
僅剩的那個婢女,居然也沒有上前摻扶她曾經發誓效忠的主人,而癱坐井邊,仍爲她剛剛自盡的同伴流淚。
“真到末路了,奈何橋上,你莫走太急,待我親眼目睹韋氏如何死,就來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