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膝遙指碧空日,始分烏衣與青鋒。”
當王七郎擲筆,將他聯寫那幾句描述光華璀璨如羿射九日,身姿矯敏似騰龍飛翔的劍舞詩文朗聲吟誦,幾乎是話音才落的瞬間,邵廣便接上了形容賀湛早先收勢回鋒的一句,而最是激越的兩節曲調雖然已經奏完,全曲卻還未有就此終結,賀湛的劍舞也仍然還在繼續,只是不復早前劍影人身兩不分的急勢,而力沉頓挫,正合這轉爲悲緩的琴音。
但是邵廣卻沒有再繼續描述舞姿,他與薛陸離四目一對,微微頷首,兩人互相會意,邵廣忽然從輔音轉爲主奏,一邊吟誦道:“誓藉手中軒轅劍,力斬敵將項上首。”
以此兩句徹底爲劍舞終結,當見已經完成聯詩的王七郎與薛陸離順利交接,邵廣一邊拂弦,一邊再吟四句,卻是將詩文引申至兩軍對決,提示陸離接下來描寫剛纔那段金戈鐵馬的曲意。
陸離亦如王七一般,幾乎毫無停滯一揮而就,又擲筆吟誦,而在這過程中邵廣再度與王七交換了主奏與輔音的角色,當陸離歸席,幾乎是天衣無縫接奏輔音,四人中竟然是三人先後擔當主奏,並順序聯詩。
這時樂曲已近尾聲,邵廣才親手執筆,只見他一邊疾書一邊吟誦,仍舊遊刃有餘。
——激越之後的悲沉,是血戰過去的疆場,是黃沙死白骨,朱纓斷青峰。
聲析江河勢崩雷電的交鋒之後,是飛篷盡斷野草枯萎,是鳥無聲山寂寂,夜正長風淅淅,是天地爲愁,草木悽悲。
是遊蕩疆野的孤魂,因地闊天長不知歸路,是那萬里之外,牽掛徵人的父母妻小,盼不見親人歸來,絕望掩面痛不欲生。
當最後一聲琴音散盡,詩文終於從曲意裡歸來現實——
“曲盡悲音尚繞耳,歎絕鬱情還悶胸。好祝千秋長太平,佳祈萬古久昌隆。”
吟罷,擲筆,歸座數息。
五人當中,唯有賀湛鬢角微汗,其餘四個尚且神清氣爽,但反觀起初不可一世的東灜四傑,這時神色卻再無輕鬆,似乎尚未從震驚中回過神來,不敢相信大周士子中真有人能無可挑剔地完成他們精心計劃,苦練多年自認爲無人匹敵的“絕技”。
復奏琵琶古曲簡直與籐原兄弟的演示毫無差異,而技藝明顯更高一籌,一首長詩,雖不算精才絕豔,但因爲四人聯寫,並有始有終起呈完整,且幾乎人人皆有佳句,又是在限時之內沒有商議的情況下一氣呵成,這已是大不容易。
“好曲,好詩,好劍舞!”有人率先打破沉寂,正是預料到會有這樣結果的徐修能,他這時高聲稱讚,同時舉盞:“當爲太平年歲昌隆盛世浮一大白。”
十一娘這才真正留意此位頗爲面生的坐上客,心說邵九郎太平昌隆之願,是爲傷免徵亂離痛,可被這人一說,滿滿都是頌聖之意。
但頌聖的話既然被說出來了,自然會引起紛紛附和,於是舉座齊飲,歡聲笑語,幾乎已經忘記了雖然陸離等人表現不俗,但東灜四傑卻還未下場,比試仍未結束。
粟田馬養眼看這番情境,胸口再憋一團鬱火,腮幫子緊繃着,頗帶着些狠意地向陸離拱一拱手:“還請閣下一方限曲。”
“在下久聞兩位籐原君有過耳不忘之能,只惜未能當面見識,今日時機難得,故而欲與自譜琴曲爲限,因在下從未當衆演奏此曲,旁人不曾聽聞,故無人能與在下合奏,在下也不欲刁難諸位,因而不勉強合奏,只要兩位籐原君中但有一人能演奏無誤即可。”陸離表示禮尚往來,既然對方不曾用新曲刁難,那麼他也有所寬限,不強求必須雙琴合奏。
哪知籐原兄弟卻不領情,尤其是籐原石生,一句大話脫口而出:“何需廢話,我等早說過不限古曲、新作,只要閣下先奏一遍,即便並非合奏示範,我與兄長也能臨場配合。”
“如此,在下領教了。”薛陸離果然不再廢話,再度從婢女手中接過琵琶,微一凝神,行雲流水般的樂音就隨着他輪拂的長指再度響起。
籐原兄弟固然凝神細聽,並不負責演奏的另外“二傑”也是專心致志,顯然已經在領會曲意暗暗醞釀詩文,力求不落下風,因而粟田馬養竟然沒留意見籐原兄弟越來越凝重的神色,一曲終了,他們竟然愣怔當場。
而在座的士子當中,不乏精諳音律者,聽完陸離演奏後都是一副等着看好戲的神情——薛絢之這首新曲初聽時還無奇異之處,然而當高潮節段,那一連串極其複雜轉變迅捷的指法卻絕非常人能夠運用自如,沒有經過長時熟練,初聽一回固然能牢記曲譜,但要流暢演繹簡直萬無可能,更不說隨興合奏還要精確表達急緩起伏中那悠柔哀婉的曲意。
當粟田馬養已經執筆在手,卻久久不聞琴音,他這才滿是疑問的看向一貫配合無間的籐原兄弟,卻瞧見兩張面如土色。
“怎麼,二位難道沒有記牢曲譜?”身爲這場宴會的主辦人,又一早被東灜四傑請爲判者的瑩陽真人這時詢問道。
“過耳一遍而能復奏確實大不容易,倘若兩位籐原君爲難,莫若讓絢之再演示一遍,抑或乾脆示以琴譜如何?”李漁眼見籐原坐臘,十分善解人意地助人“下臺”:“今日東瀛四傑與長安五子之比,不說千載難逢,但也算難得一見了,我尤其期望見識聯詩,倘若這場比試在音律上遇挫便就此終止,倒也讓人惋惜。”
可李漁的一片好意卻招致粟田馬養的惱羞成怒,他這時就連耳根都黑了,只顧沉聲追問與催促自己人:“怎麼回事,爲何愣怔,還不快快復奏。”
暴躁的籐原石生這時垂頭沉默,籐原郊拾只好無可奈何結結巴巴地解釋——居然已經慌亂得恢復了大周人民聽不明白的日本話。
存心刁難,這堅決是薛絢之存心刁難!
當粟田馬養聽說他們一方足以讓帝國引以爲傲的兩大國手竟然無能復奏此首琴曲時,焦怒的心情已經達到了頂峰,但雖然恨不能用眼中的怒火把這時依然雲淡風清的薛陸離燒成灰燼,無奈卻找不到任何說辭指責對手。
規矩是他們挑戰方擬定,不介意以新曲爲題也是有言在先,萬萬想不到的是籐原雖然能牢記曲譜,卻被那讓人眼花繚亂的指法轉換給刁難住了,竟說根本不需嘗試,確定無能流暢演奏!
他總不可能讓對方換首曲目吧,指法太難,可能再限簡易之曲?
難怪薛絢之早前敢摞狠話,聲稱若先出題比試就此結束!
這時舉座中人,固然沒聽明白東瀛四傑的交談,然而從粟田馬養一直黑到脖子底下的神色也不難猜中結果,想起四人曾經的狂妄自大,都有一種揚眉吐氣的心情,只是還維持着外交禮儀,並沒有借這時機冷嘲熱諷,泱泱大國對待小島異族應當寬宏大量。
可縱然沒有遭遇咄咄逼人,心高氣傲的東灜四傑也已經羞憤欲死,爲首者粟田馬養只衝瑩陽真人草草拱了下手,就陰沉着臉拂袖而去,其餘三人也是落荒而逃。
這場“中日對抗”最終以日方狼狽敗北告磬,如此大快人心的喜事自然在上清觀文士宴後飛速傳遍了長安城,李漁原本戲稱的一句“長安五子”竟然從此成爲陸離、賀湛等人的代稱而名躁一時,甚至後來被錄於史冊,對於此事便是十一娘也沒有事先預料,她可沒有與李漁大叔事先串通,只是因爲身爲女子天生的小心眼,實在氣憤所謂東灜四傑的自以爲是,故而建議陸離在琴藝上有心刁難,也讓粟田四位自省井底之蛙的含意,不要以爲挫敗了幾個名不符實之人,就敢猖狂自大,譏我大周無人。
但十一娘當然時刻牢記着她的主要目的,並非是要挫敗東灜四傑。
可是還沒等賀湛聽令行事啓動計劃,長安城中不少士子就開始炮轟萬年令曹剛。
咦,難道又出個與她心有靈犀之人?——十一娘頓時困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