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青樓妓坊行當如此鼎盛,與周人風流隨興民風開化關係極大,另有一重要原因,即爲大周取士頗重詩賦才華,科考又並未形成嚴謹制度,普通人若想及第,具真才實學是一方面,也少不得造勢攀高——回回春闈前後,顯貴重臣及那王公名門府前,投卷拜訪之考生士子簡直有如過江之鯽,這是公然求薦,並不需要掩人耳目,大家心知肚明科考不僅僅只憑那幾輪筆試,得人保薦以及名氣聲勢也不可缺少。
縱然不乏揭榜之日,衆落第者因心懷不滿聲討考官怨憤不公,甚至鬧出撕毀春榜之事,然而年年春闈,考生們依然會不遺餘力爭取權貴高官青睞保薦。
對於絕大多數士子,要想揚名,最佳捷徑便是通過青樓妓坊,若能讓一名姝傳唱詩作,那就是事半功倍,相比汗流浹背四處投卷要有效得多——須知高官顯貴也不是那麼容易攀附,沒有名氣,又沒有門路,人家正眼也不會看你。
是以衆士子流連青樓妓坊,爲得名妓青睞使出渾身解數,家中尊長倒覺得是爲前程盡力,一般不會反對更莫提懲戒。
然而柳三郎畢竟才十五,又不打算去“搶跳龍門”,沒有仕途這層目的,青春少年出入妓家就難免有些紈絝了,縱然不值重責,在門風肅正之家也不會鼓勵,更何況他這回去平康坊,還帶着一個不到八歲的小九郎……
往小了說,是行事不當,往大里說,那可是累人子弟,丟臉丟去了姻親家,也難怪柳姑丈一氣之下施以體罰。
這時就連柳蓁也覺得氣惱,肅顏教訓阿弟:“小九不知事,你難道不知這事不妥?祖母往常怎麼教導你,一定要小心謹慎,你可倒好……要見賀十四郎哪需如此周折,遣人遞名帖往上清觀即可,旁人十四郎許還會置之不理,你到底是……就算看着咱們五姐姐,十四郎也不致輕慢。”
提起已經仙逝的表姐,柳蓁更添悲憤,好不容易纔忍住眼角酸澀,豎起眉毛斥道:“是該重罰,我也不會爲你求情,你好生反思。”
竟然不顧三郎,甚至連十一娘都拋在腦後,拂袖而去。
始作俑者蕭小九更覺一頭霧水,尚且在後頭嚷嚷一句:“我真不解,究竟那地方有什麼去不得,一個二個都畏之若虎,若真是龍潭虎穴,爲何世父自己能去?爲尊長者,該以身作則……”
跟這毛孩子真是無話可說,十一娘狠狠瞪了滿面懵懂的蕭小九一眼,邁着小短腿就追着柳蓁一路小跑,可待她連喚兩聲“四姐”後,卻仍見柳蓁“運步如飛”甚至還有些微踉蹌模樣,十一娘不由呆怔,縱使三郎這事辦得有些不妥當,卻也不算什麼了不得之錯,畢竟男孩在這樣年歲,絕大多數都還有失穩重,一時興起慮事不周偶有錯失在所難免,姑丈小懲大戒也就罷了,何故阿蓁竟這般懊惱以致情緒失控?
就連一旁碧奴都感覺到蹊蹺,小聲建議道:“小娘子,莫若婢子暗中打聽一二,那平康坊究竟是什麼地方,以致郡公與四娘都這般氣惱。”
碧奴年歲輕,又是久拘內宅,更纔到京都不久,不知平康坊也是情理當中,然而十一娘心下豁朗,也免得讓碧奴多此一舉,只解釋道:“許是九表哥不同普通,世父與四姐擔憂三哥慣他一昧淘氣,反而耽擱學業,讓母親無法向外王母、舅母交待。”
碧奴想了一想,倒也認同:“婢子也聽說,那個什麼據說能預知百年後事之真人,也贊蕭九郎天資聰穎,可惜會遇些波折,需要寄養別家解厄,也難怪被親長重視,今後蕭九郎想來會官拜相國。”只心裡嘆息卻是,可惜了自家小娘子是女兒身,否則憑這慧根,比蕭九郎勝無不及,若能入仕,說不定也會權傾朝野,留名史冊。
十一娘卻暗撇嘴角,世人恭奉凌虛子與琅玡子,將這兩師兄弟視爲“半仙”,她卻知之甚深!
並非真人這兩位名義上的師伯爲招搖撞騙之徒,十一娘也確信她這兩位名義上的師公確有過人之處,許真能卜斷運數……十一娘至今仍然記得兩位師公初見她時,那副面面相覷意味深長神色,如今想來,怕是早有卜斷她非長壽之人。
然而,縱然當年,無論瑩陽真人如何旁敲側擊、直言追問,兩師公仍然咬牙不泄天機。
琅濟師公又哪會輕而易舉道出卜斷,直言蕭小九雖天資聰穎卻仕途不順?
那位不羈世俗精靈古怪長者,定是看出蕭小九雖有天賦異稟,然則蕭家人太過寵縱,長此以往,多數會造成“小時了了大未必佳”,相比凌虛師公一貫超脫,琅濟師公卻更顯愛管閒事,因而才建議寄養別家,那句“也許會免明珠蒙塵”,其實就是應付之言罷了。
不過巧合則是,蕭氏這位姑母對小九倒無過多寵縱,有她教管拘束,說不定小九還真得了造化,免因狂妄自大而多受挫折,這樣下去保不準還真應了琅濟師公所謂“卜斷”。
十一娘自然不知這時某位“半仙”,正手持茶盞撫須而笑,心下暗中猜度:我那好徒孫,未知你眼下,可被命定之人煩擾得七竅生煙?嘖嘖,稍安勿躁,這纔剛剛開始呢,也不知你,能否徹底擺脫諸多劫數,找到那,真命天子……
突地一個噴嚏,某“半仙”潑茶溼襟,愣怔半響,才撫額嘆道:“難不成,就被丹兒記掛上了?她莫不是在暗中詛咒我吧,依她那脾性,的確大有可能。”
而同一時刻,先後遭受父親與姐姐斥責懲戒的柳三郎也正愧疚不已,他就知道,不該受那精靈古怪小九郎蠱惑,真帶他去平康坊,然而他本知賀十四郎與五表姐情同手足,一直打算結交,可才聞賀湛返京,接踵而至卻聽說他與元康“一見如故”,還引得不少士子生員鄙夷議論,他固然不至輕信,然而一番打探觀察卻正應傳聞,柳三郎只覺失望透頂。
不想被五姐姐視爲異姓手足者,竟是這麼一個荒誕不堪之人,世人都曉及恩侯父子德行敗壞、無惡不作,賀湛身爲宗室子弟,又被瑩陽真人自幼教導,卻爲一個風塵女子,不顧身份去討好奉承元康!
柳三郎頓時沒了結交興趣,卻不想被蕭小九苦苦央告,又拿賀湛所作詩賦與他過目,力爭讓他帶攜出府,見一見這位文才出衆至情至性中人。
三郎這些年間雖將許多精力耗廢於騎射劍術,然則畢竟受過多年文才薰陶,骨子裡仍然是個文人,瞧見“賀湛”所作系列悼亡詩,竟然又被打動,想到五姐姐當初對賀湛不無關切,於是義氣又復,只想一試,苦勸賀十四郎“回頭是岸”。
竟就鬼使神差答應小九央求,打探得賀湛因爲追思叩音,最近長住叩玉家,這才帶着小九“直撲”平康坊。
哪裡知道,竟直接撞在父親手裡。
三郎才醒悟過來,將小九這麼一位京兆蕭氏重望所歸帶去平康坊大不妥當。
想到家中尊長諸多教導,三郎只覺悔愧鑿心,當然不會覺得委屈,只他這時,已經力扛重鎖已久,漸漸覺得力有不支,只憑一口氣死撐而已,再見姐姐氣惱拂袖,更是羞慚,卻又被小九在旁絮絮叨叨不斷,三郎只覺煩躁不堪。
忍不住一瞪眼說道:“小九,你暫時莫與我說話可好?”
蕭小九一愣,頓時滿腹委屈:“三哥,你嫌棄我!”
三郎被這“嬌嗔”麻得以白眼一翻,險些沒有暈厥過去。
然則,救星翩然而至。
原來是柳少卿總算勸得長兄鬆口,連忙歡笑着奔來——
“三郎,將石鎖放下吧,快隨我一同去藏書閣,你阿耶說了,讓你在那禁足三日。”
蕭小九又漲了精神,一推僕從,踉蹌撲向柳少卿:“姑丈,我與三哥同甘共苦,我也要禁足三日……十一妹重義,也讓她去禁足可好?”
十一娘驀然覺得鼻子一癢,險險忍住——又有誰在算計她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