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晉王去了陸離居處溯洄館,王妃“孤軍作戰”。
繡坊那間大室,此時燭照輝煌,莫說子值那二十位繡娘仍在忙碌,便連巧娘也沒有歇息,王妃構畫,由她親手繡制那軸百鳥朝鳳,眼下只完成了三分之一,雖然“交工”日期還遠,可她也不敢絲毫慢怠。
見王妃入內,衆人未免驚詫,忙不迭停下手中針線,就要跽拜。
“免禮,諸位請坐。”十一娘此刻頗顯平易近人,完全沒有架子,也不在意此處未設座榻,甚至不曾趺膝而坐,而是與衆人一般,跽坐在氈毯之上。
“勞煩諸位了,這些時日因瑣事繁忙,不曾詢問日常可還習慣。”
王妃原是客套一句,作爲開場白,底下有個年輕媳婦的卻忍不住激動的心情,又見王妃和善可親,她更加不再拘束:“算得上什麼煩勞,自入晉王府,一日三餐管飽,茶點更是未曾斷過,不怕王妃笑話,妾身還從未見識過如此豐盛飲食。”
一箇中年婦人也附和道:“從前在洛陽繡坊,東家也算寬仁,從不拖欠工錢,然而一日也只得兩個時辰歇息,冬季寅初方休,並不得熱飲炭暖,哪似在王府,一日繡工僅四個時辰,每五日還得一日休沐,縱然夜值,茶點供給不斷,又是在通燒火牆之室,一點不覺寒涼。”
許多女工也忍不住表達感激之情——
“一月兩千錢薪資,這在過去想也不敢想。”
“甚至還有僕嫗服侍,爲我等浣洗衣裳,我等幾疑自己成了貴婦,萬萬不料今生,竟然還能養尊處優。”
“王妃,妾身恩謝王妃,前幾日得知幼子患疾,妾身憂心不已,原是打算求得王妃許可,允妾身返家探望,不想稟了管事,管事竟然請了王府董醫正爲小兒診疾,小兒如今總算無礙,這都是因爲王妃仁德。”
十一娘聽也沒聽過這事,想來是管事盡職,將這事稟報了江懷,江懷便當即立斷。
她只是問道:“你是太原府人?”
眼下這些繡工,絕大多數都不是本土人士,十一娘纔有此問。
“妾身確爲太原府人,原也是在中城繡坊作工,後東家遷往洛陽,妾身也只好跟往,被樑掌櫃擇中,先是去了長安,沒想到王妃隨殿下赴藩,這才歸來家鄉。”
又有一個婦人說道:“妾身也爲太原府人,不過一直在滄州作工,燕趙陷落,妾身又隨東家遷往邠州,也是遇樑掌櫃擇僱,妾身想着夫君子女皆在太原,這才隨往晉陽。”
十一娘便嘆道:“諸位之中,多數家人老小皆在太原以外,應當心裡不少掛念吧。”
這下子更引得七嘴八舌。
“雖然心裡牽掛家人,也是無可奈何,不瞞王妃,妾身夫主本是逃戶,投靠大族爲佃農,雖不承擔賦稅,但一年忙碌,也難得飽暖,妾身還好善長針鑿,出外作工,一來不與家人增添負擔,尚得一些存餘,想着待兒子成年,也能爲他們尋個媳婦。”
“妾身家中原也有些薄產,奈何賦稅過重,妾身兩個兒子都夭折了,後來好不容易得了一子一女,女兒竟被……竟被阿翁淹死……也不怪阿翁,家中入不敷出,實在養不活女兒,翁姑多病,夫君也是沒了辦法,才讓妾身出外作工。”
“妾身也生養了兩個女兒,雖然沒被淹殺,四、五歲時便賣了奴籍,如今連面也見不上,甚至不知兩個女兒流落何處。”一個婦人忍不住嚶嚶哭泣。
“妾身原是商戶女兒,父兄得罪當地豪闊,被逼得家破人亡,妾身原是要被賣去教坊,多得那中人好心,見妾身誓死不從,這才轉賣給商賈,又慶幸遇見樑掌櫃,將妾身贖出,跟着巧娘學習針鑿之技。”
都是苦難出身,說起各自身世,衆女子都是滿懷哀傷。
“倘若……我是說倘若,如果由我操持,讓諸位家人遷來晉陽,但不得授田,而爲工匠,未知諸位可曾甘願?”十一娘言歸正題。
先是一片沉寂。
女兒被賣身爲奴那婦人先就說道:“倘若能保一家衣食無憂,再不受病痛之苦,莫說工匠,便是舉家賣身爲王府奴婢,也是三生有幸。”
起先自稱爲太原府人士的婦人也驚喜不已:“不瞞王妃,外子原就是工匠,不過一年所得甚至不夠餬口,如若王妃開恩,招外子爲王府工匠,便有若妾身一家再生父母。”
其餘人也不再沉默:“守着幾畝薄田,實在難全衣食,可若是逃亡,又怕獲罪,要是王妃開恩,能將妾身家人接來晉陽團聚,真真求之不得。”
“眼下便是逃亡,若不給錢買那過所,又能逃亡去哪裡?不瞞王妃,妾身家中七、八口人,只靠不足十畝田產,便是狠心賣給豪貴,大半錢也得用予籌備逃亡,確是真連逃亡都沒有本錢了。”
“不怕王妃鄙薄,妾身當初甚至打算自賣青樓,可惜年老色衰,連青樓都不收,要不是還會些針鑿,就要活活餓死了。”沒有人嘲笑婦人的“不自量力”,衆人看向她的目光格外同情,她又說道:“妾身是寡婦,上無父母下無子女,家中更無恆產,在世親人,唯有一個妹妹,正是嫁來晉陽,當時樑掌櫃擇僱,妾身也是抱着能與妹妹團圓之想,才答應來晉陽,然而來後方才得知,妹妹與妹夫也無活計,長子好不容易養到十七,隨商團遠行,竟一去不回,連死活都不知,一個女兒,無奈之下也只好允給戶商賈爲妾,因爲不能生養,又被大婦不容,送回家中,一家三口只靠妹夫散工養活,吃了上頓便沒下頓,妾身原就在思謀,看能不能求一求樑掌櫃,讓妹妹也入王府爲繡娘,不想今日竟然有幸見王妃,妾身保證,只要王妃能予妹妹一家三口活路,別說工匠,便是爲奴爲婢也使得。”
十一娘有些計劃尚在籌謀之中,可看這羣情激盪的場面,惻隱之心大動,也顧不得許多,直接交待巧娘:“勞你問詢一下,繡工們哪些願意家人遷來晉陽,記錄詳備,交給管事,讓她統計上報,諸位不用憂慮,無論眼下是在晉王府,抑或將來歸於霓珍衣坊,諸位家小,但凡願意來晉陽定居,我皆能擔保按勞予酬,不提榮華富貴,至少衣食無憂。”
又特意交待妹子一家在晉陽的婦人:“明日許假,你即可往家,令妹如願爲繡工,立時便能入府,至於令妹婿,我會交待阮長史,問問他有什麼手藝,抑或願意學習什麼手藝,屆時如何安排,那又再說。”
一衆婦人全都感激涕零,簡直不信這天降喜訊,一時之間,繡坊之內熱火朝天,十一娘已經走出老遠,甚至都能依稀聽聞衆人的談笑風生。
可她的心情,卻很沉重很沉重。
若非身臨其境內,親耳聽聞親眼所見這些勞苦大衆的艱辛,縱然明白官制腐壞,導致大周民不聊生,也實在難以想象竟然惡化到這樣的程度,但無論白嶺村民也好,這些繡娘也罷,其實還不算走投無路,十一娘實難想象大周這所謂治世之下,比親眼目睹這些百姓更加艱辛的民衆,他們經歷悽苦究竟到了什麼地步。
賣兒鬻女甚至易子而食,都怕是真實存在了。
可面對這一切,她竟然無能爲力,如今她所能爭取的,也僅僅是太原治下這十四縣而已!
他們的力量,還是太有限太薄弱,十一娘甚至深深懷疑,就算能夠力保晉朔不失,剿滅潘逆震懾北遼收復失土,進而推翻韋后政權號令天下,這個滿是瘡痍的江山,是否還能恢復盛世之治,給予百姓布衣安居樂業。
她沒有把握,根本沒有把握。
人心的貪婪不是一日縱成,而她所識的忠良之士,可以放心給予重用治理這個國家的人才,真是太少太少了。
故而十一娘根本沒有因爲這次試探結果而鬥志昂揚,甚至步伐虛浮,神思遊離。
直到溯洄館,走進陸離那間尚且明亮的書房,迎面而來的那雙目光,先是狐疑,又是擔憂,卻突然轉而堅定,十一娘才覺得心裡稍稍踏實,這時她忽略了賀燁,只對陸離頷首:“我們,任重道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