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3.第171章 先天純粹,一念之微

皇帝來的很突然。

說的話同樣顯得很突兀。

但無論是薛應旗,還是王畿,都沒有多餘的話。

既沒有像王世貞預料中的那樣一個勁地瞠目結舌,也沒有像話本中一般,對皇帝百般刁難,強令自證。

幾人很快收斂了驚訝的神情,不約而同地靜靜看着皇帝。

錢德洪沉默片刻後,自嘲一笑,讚道:“陛下果是聖君!內聖外王的好聖君!”

朱翊鈞不僅沒拿架子,反而再度自謙道:“學生如今坐的不是龍椅,只是一把矮椅,諸公若是看得起,不妨稱學生一聲居士。”

錢、王、袁、薛四人,連帶李贄、王世貞,一同起身執禮:“長惟居士。”

與什麼道君真君一類羣臣陪玩的角色扮演不同,這一聲居士,真真切切地彰顯着朱翊鈞如今的經學地位。

朱翊鈞含蓄回禮:“諸公請了。”

衆人落座。

袁洪愈好奇看向皇帝:“還未請教居士,方纔那篇雄文作何題名?”

朱翊鈞認真回道:“當不得袁公雄文之贊,劣作是一篇文獻綜述,其名爲《純粹理性與實踐理性:儒門學派之淺見》。”

袁洪愈聞言頷首,細細品咂片刻,忍不住再二再三頷首。

他神情含蓄:“居士學問做的不錯。”

朱翊鈞笑而不語。

王畿聲音略有澀然,緩緩開口:“見得袁公時,老夫還在感慨百花齊放,此時見得居士,已然唯恐是引蛇出洞了。”

他便是如今陽明後學的扛鼎之人。

認爲良知本體就是虛寂,要體認這個本體只有從悟上入手,一切外在的功夫都是多餘的。

作爲任心使性的張狂鼻祖,說話也沒有太多顧忌。

他當初便是因學說不爲夏言所容而被黜落。

顏山農因爲指斥“專制”,慘遭構陷下獄。

樑汝元倡行師友交通形成勢力,即所謂的“黨會”,而屢遭下獄、緝捕。

王畿對於皇帝的突然現身,已經戒備到了極點。

雖說學說不以個人殞命而消亡,但皇帝的態度,對學派生存發展的環境,有着難以忽視的影響。

朱翊鈞聞言搖了搖頭,真心實意與王畿開解道:“儒門辯經,豈有世俗強權插手的餘地?”

一旁的薛應旗不知道王畿神色變幻個什麼勁,他適時插話:“此時方知今日之會題名之由來。”

也難怪王世貞口氣這麼大。

敢以“定義”二字爲題,原來是身後站着一尊活生生的聖王。

王世貞將話接了過來:“古人云,凡事必有初。”

“道學開創之始,張橫渠便立下真言,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

“何解?”

“探究窮世界之本源,明悟人所存在之根本。”

“既然如此,定義人之本體的範疇,釐清認識外界的視角,自然是首要一位。”

“以此爲題名,豈非開門見山?”

說到這裡。

便是要進入正題了。

而作爲提綱挈領的朱翊鈞,自然是兢兢業業,不作半點偷懶。

他朝臺下略作補充,開口解釋道:“人之本體、認識世界的視角,看似是兩個問題,其實指向一個問題。”

“人的本體,雖然指稱人,但是並不是血肉意義,或者說個體意義上的人,而是作爲人的意識根源——‘理性’。”

“所以,本體的內涵,並不在於以人或者個人爲中心,而是自我的理性作爲認識天地整體存在的基礎,並反過來以此區分自身的存在。”

“人獨立於世界存在,又存在於世界之中。”

“所以,今日的只論一點。”

“儒門這場大道之爭,究竟何去何從?”

臺上幾人聽着皇帝侃侃而談,目露驚歎且不說。

臺下衆人,本就難以置信,此時聽了皇帝親口說出這番話,泰半臉上都露出複雜神色。

好在這羣與會者政治素養普及到位,還沒有一個人敢明目張膽談論此事。

只是熟識之間,心照不宣地交換着眼神。

袁洪愈沉默片刻,第一個將話接過:“居士提綱挈領,將程朱列於陸王之源流,那老夫先說,當沒有異議罷?”

作爲理學嫡傳,按源流而言,確應該袁洪愈在先。

衆人自然認可。

袁洪愈一板一眼回禮,而後開口道:“朱子作爲前宋道學的集大成者,本朝已然飽受非議,實在憾事。”

“陽明駁朱子‘格物致知’過於重視外在之理,而不首先立足於良知,是對‘本體’的藐視。”

“誠如長惟居士方纔所言,陽明以此開創心學,以性爲人之本體,良知爲人之本體。”

“惜哉,矯枉過正。”

“今以王龍溪以主流,取心外無物四字,抹殺人於萬物之認識,只取自我,唯我獨尊。”

“又取無善無噁心之體四句,將心體看做虛無,一切修養功夫皆有礙於認識。”

“道德、禮法、律令、人情、共識,付之一炬。”

“浮誕不經,以惡爲美,混淆人物,虛無主客,此大謬與世!”

“要說推陳,始要從王龍溪之學說推而棄之。”

龍溪,指的是王畿。

可以說這位是影響力最廣泛,同時也是爭議最大的宗師。

不說格物,不說修習,只講悟道。

其主張通俗言之,便是“我不要你們覺得,我要我覺得”一句而已。

可謂是消解共識的第一宗師,在某些特定羣體中有着無可比擬的地位。

但如此風靡三十載,也到了被反噬的時候。

像這樣受到同道的口誅筆伐都是常態。

錢德洪與其時常較氣,也是由此而生;顧憲成一小輩,都肆無忌憚將王畿的學說與李贄的,立起來一起批判。

如今皇帝說要推陳出新,袁洪愈同樣是第一個將王畿拖出來打。

王畿極有涵養,對此反而含笑以對,示意袁洪愈繼續說。

“至於出新……”

“王門正統在錢緒山,其恢宏師說,論學宗旨主陽明晚年所陳,事上磨練。”

“以‘性無體,以知爲體;知無本,事物乃其實在。’立論,力陳在事上‘行著習察’,以達在認識上泯滅‘氣拘物蔽’。”

“王門別宗李卓吾,獨闢蹊徑,開普世之說。”

“以‘抽象天理於人,人以實踐明道’立論,主張人在理上格知,貼合世情。”

“朱王兼修在薛方山,取‘萬物皆備於我,萬物皆具於心’,‘格物窮理,先知而後行’二句,融會貫通。”

“整合朱、王,主‘務從實踐’,身體力行,而後求諸本心。”

“子曰,心即本體,子曰,格物致知。”

“如此,錢緒山、李卓吾、薛方山,豈非殊途同歸於朱子?”

“致,推極也;知,猶識也。推極吾之知識,欲其所知無不盡也。格,至也;物,猶事也,窮至事物之理,欲其極處無不到也。”

“格與致、物與知,並非某一事物或學說,而是一種極致意義上的整體存在,稱之爲理。”

“這是朱子理一分殊的精髓所在。”

“與二程不同,朱子着重發現在理的形式之下物我一體之狀態,也即是使人在理之下,達到物我之間一一對應的關係。”

“架構其本體與外在之區分,以此實現對本我的認識,對自我的超脫。”

“這便是我方纔說的陽明矯枉過正!”

“如今看來,若欲推陳出新,當歸于格物致知一道!”

復古作爲大儒必備的技能,其源流,往往又是因爲世情如此——過得不好的時候,總會將以前某某時候作爲論據,其根本,還是想將其作爲改制的依據。

禮樂崩壞,就講三皇之制。

詩壇不興,則念巍巍盛唐。

經學陷入遲滯,同樣免不得在故紙堆裡翻找一二。

心學如今放蕩不羈,以我爲尊,理學的好處,自然使人憧憬。

錢德洪晚年轉向,與王龍溪決裂,口稱“吾黨於學,未免落空,細處堪磨,始知自懼”。

薛應旗更乾脆在師事歐陽德,受王守仁之學後,更換門庭,師從呂柟轉修理學。

李贄如今的普世論,單以實踐二字,同樣出於“格物致知”的源流。

所以,在袁洪愈的論述中。

哪怕推陳出新,也應該將心學的理論成果,用以填補理學,而非在王陽明的學說中,繼續往下推演。

同樣,這番話中,既有朱子的陳,同時也有袁洪愈的新。

在二程的理念中——格,至也。物,事也。事皆有理,至其理,乃格物也。

這裡的物和知本身是兩個異質的存在。

袁洪愈便是通過對朱熹格物致知的描述,與二程的區別,完成了對格物致知的新解,在理的形式下進行重建和統一。

當然。

並沒有這麼容易過關,否則也不會需要辯經了。

話音剛落,李贄便直接開口反駁:“袁公這話不對。”

“方纔長惟居士一句話說得精髓——朱子的理一貫通,並未說明事項的關聯,而是隱指一異質的跳躍,爲世間的萬事萬物找到一超越的形上學的根據。”

“朱子的本體,只是收縮提煉,將之割截地視爲‘只是理’,即‘只存有而無生命’的理。”

“其道德意義即減殺,而心氣依理而行所成之道德即爲他者之下道德,其依‘存有論解析’之方式說性,非先秦儒門言性之本義,此亦是其道德意義減殺之故。”

“而我的本體,世界觀,卻是呼吸同出,互相聯繫。”

“二者截然不同。”

他頓了頓:“朱子的理,只爲存在,不如我的普世論。”

皇帝方纔的論點,再度被李贄提到,不少人都隱晦看了皇帝一眼。

朱翊鈞感受到目光落到自己身上,注意力卻並未從袁洪愈身上分出去。

誠如李贄所言。

即便袁洪愈進行了格物致知的重構,也逃不出朱熹學說根本的問題所在。

朱熹的本體論,是客觀的靜態的理,並不具有本體應有的創生意義。

人只能通過認識外在的‘理’而行動,只能在外在他者道德的之下而生存,人自身無法在實體本體的基礎上進行道德實踐。

所以,朱子的理,只能合乎於世,而不能實現人所存在應有的、獨一無二的、區別他人的超脫——人的自由、自由王國等等,都是舶來的概念,如今土生土長形而上概念,叫做超脫。

簡單而言,朱熹的理論,教人怎麼做外界需要的人,卻不能讓人自我超脫,消抹了人的自發性。

而李贄的普世論,卻是發源於王學。

其當先便承認了自我的超然,然後才推己及人,繼而抽象出了普世的概念。

這是路徑的不同,視野的不同。

朱子的理,是天然規範,李贄的理,是後天實踐。

袁洪愈並未逃避這個問題,慨然做出迴應。

“朱子之理,同樣是生生不息之理。”

“朱子在《仁說》中,以天地生物之心來定義人,並認爲人與萬物各得天心之心爲心,也就是說,人的本體,來源於天地之心。”

“朱子的本體,自然是真實不虛的,卻不是因外在而存、因對象而存、與天地對立的本體,而是渾然一體的存在,生生不息的存在,隨着天地而變動的存在,其過程的全體,是人對於自身存在,而內蘊的真實。”

話音剛落。

薛應旗擊節稱讚:“袁公再度百尺竿頭了。”

理學式微,連他薛應旗都不得已兼蓄心學,另開一派。

沒想到袁洪愈替朱子縫縫補補,竟然再有開創,實在難得。

這便是徒子徒孫的意義所在。

朱翊鈞見臺下的小貢生有所不解,便好意替袁洪愈總結道:“所以袁公以爲,朱子的認識實踐以及道德實踐,是主動的?”

袁洪愈聞言,咂摸了一下皇帝的用詞,瞭然之後,才點了點頭:“天理並非虛脫而懸設,乃是有賴於人之‘格物致知’去充實,或者說去‘贊天地之化育’,天理之生機在人,人之生機在心,天地之心不能直接作用與天地萬物,必須依託於人心。”

“可見,人之心並非是被動的涵攝道理,而是如長惟居士所說——在朱子理學中,同樣存在自主進行認識與道德實踐之依據。”

“若以實踐理性與純粹理性而論。”

“豈不是朱子的學說,最爲全面而涵蓋?”

……

臺下衆人,聽着臺上幾人你來我往,不由癡癡入神。

“袁公這是與李公合流了?”李三才驚訝地看着袁洪愈。

孫繼皋搖了搖頭,凝重道:“不是合流,是袁公以理學的主幹,吸攝了王子的根基,薛公的性論,李公的實踐,將朱子理學推陳出新。”

“就像陽明對朱子、象山翁所做的事情一般。”

兩人在臺下,一度默契地沒提及皇帝的事情,就事論事討論着。

象山翁是指陸九淵。

王陽明當初有所開創,便是在陸九淵與朱熹的基礎之上。

周子義適時更正道:“與其說開創,不如說縫補,再給袁公一些時日,恐怕才能大成。”

學說的視角最爲重要。

自從李贄開始散佈“歪理邪說”後,各學派雖然面上嗤之以鼻,但該吸收的時候,一點也不會含糊。

孫繼皋拱手受教。

周子義擺了擺手,很是隨意。

當然,心中卻並不平靜——從皇帝坐下的那一刻開始,就註定了平靜不下來。

即便這位聖王,如今並未說什麼驚人之語。

僅僅說的幾句話,也不過是在總結、歸納。

似乎並未給館內衆人帶來什麼壓力。

但是……

就看袁洪愈方纔一番發言便知道,起碼都五分的心思,都被皇帝所奪攝。

堂堂當世大儒,竟然主動跳進了皇帝所構建的樊籠裡!

其心中壓力之大,必然是周子義想象不到的。

周子義幾乎對皇帝五體投地——皇帝這姿態,顯然就是來做裁判的,偏偏所有人對此,都說不出個不是來。

皇帝僅僅坐在臺上,袁洪愈便爲了理學的道統,主動將自己的學說用皇帝綜述的體系重新述說。

經此一事,別說自己所在的司經局。

便是翰林院、禮部,又有多少人敢像以往一樣,動輒用儒者姿態諫諍皇帝爲人處世的大道理?

……

臺上此刻,已經換了薛應旗論述。

如果說袁洪愈是踩着王畿,吸納錢德洪、李贄、薛應旗的學說的話。

那麼薛應旗便是踩着袁洪愈、李贄,以心學理學正統自居,高談闊論。

“王子說,戒懼之念是活潑潑地,是天機不息處。”

“王子又說,天理在人心,亙古亙今,無有終始;天理即是良知。”

“袁、李二公的論述,始終着眼於外部規範,有失於本體的超越與道德的挺立。”

“袁公即便縫補了一番,稱理學爲生生不息,仍舊缺乏一種‘活潑’。”

“李公即便自詡對立同一,亦缺乏一種‘自在’。”

“或者用長惟居士的話來說,實踐理性,天然便有缺陷,缺乏這種活潑與自在。”

“當人的意念一旦啓動,良知也‘自然’地同時啓動,這裡所說的‘同時’,意謂良知與意念、人心與意識之間不存在絲毫的間隙。”

“良知必然‘同時’地、亦即‘自然’地存在於人的意識活動的整個過程之中,而不是說良知須等待或倚靠人的意念去發動,然後再回頭來去察識意念的是非善惡。”

“這是先天所在,或者說純粹理性所在。”

“正因這種純粹,才保持了人想對於萬物的‘超然’。”

“沒有這種超然,人也不過是‘槁木死灰’,沒有這種超然,作爲人的天大追求,便是鏡花水月。”

“若是擯棄這種先天之超然,便是再‘格物’、再‘循世’,也不過活不出自我的超脫,更成不了聖。”

“故,推陳出新,當以先天而始!”

朱翊鈞靜靜聽着這些人論述。

心中卻並不平靜。

如今的道學,太城市化了,全然向“純粹理性”集中。

既不說格物了,也不說實踐了。

一味靠着推演、感悟而成道。

甚至缺失了邏輯這最爲重要的一環。

這不是形而上的問題——形而上本身作爲“規律的規律”,其實理應指導形而下,也就是萬物規律的。

但如今的心學,自“心無外物”一出之後,已然徹底割裂了內外的聯繫。

“規律之規律”,變成了“超脫規律之超脫”。

薛應旗要保持人意識的超然有錯麼?

其實並沒有。

這是哲學的必經之路,理性與經驗之爭,古往今來,中西內外,莫不如此。

但薛應旗的問題,或者說整個心學,出就出在太割裂了。

爲了保持這種超脫,將實踐徹底視若無物。

而王畿,就更是重量級了……

認爲沒有什麼先天后天,也沒有什麼是非善惡,一切都是“自我的悟道”。

萬物之所以存在,是因爲悟道的時候,恰好對其有所感知,本質上仍舊是虛妄,只是因“我”而存在。

這樣想着,朱翊鈞看着王畿侃侃而談,不由暗暗搖頭。

“慎於一念之微,並非給人之思想加之一種戒律,其目的恰恰是要通過這種工夫的實地踐履,使人心在順道而行的基礎上,恢復自由自在的先天之境。”

“致良知工夫的起手處,便在於‘理會當下一念’”

“若說錢老看重的是自律,那我之學說,便只說自覺。”

“只有了悟良知本體者,纔有資格談自覺,反之,沒有覺悟良知本體之人,只能是以自律爲法。”

“良知之虛,便是太虛,良知之無,便是太虛之無形。”

“本體也無,世界也無,無心爲道,心意知物,皆爲無執無着無相之無。”

“要想一窺這形上之境界,就要在心上實現一個翻轉,即不帶分別意識地去行事,這就需要化去意識的遮蔽。”

“我悟故我在。”

“故,推陳出新,亦不過,唯我獨存。”

話音剛落。

李贄便大搖其頭:“王龍溪只以先天后天對翻,好像教人舍後天赴先天,這便有病。”

“把先天之學看得太容易,又把四句教只看爲後天,而忽略了其致良知之先天義。”

“這變成了蕩越。”

“但是除這四無之說外,其他處他亦只就良知說。常說,如信得良知過時,便如何如何。”

“於致良知之四有中亦即可以通於無矣,這便可無病。”

“矛盾矣!”

“證悟先天本體最終也是爲落實到內聖道路上,如此矛盾,焉能內聖?”

李贄將王畿狠狠批判了一番。

繼而最後一個開口論述起來。

“予以爲,自道學興盛以來,只說內聖二字,斷不提外王,或許纔是推陳出新的關鍵所在。”

“內聖,是儒門千年的道統所在,道學的終點,唯有性、命二字。”

“此爲內在之超越。”

“而我外在之普世,便是與之對應。”

“……”

李贄剛一說完。

便被薛應旗直接駁斥。

李贄自然爭鋒相對。

而後,又有袁洪愈、王畿的加入,幾人很快便面紅耳赤爭論起來。

不一會兒,臺上幾人已經吵做一團。

朱翊鈞靜靜看着這一幕。

理性往往都想要實現超脫,但在超脫之前,凡人仍舊只能在塵世仰望,那麼引入各種視角以及原則來達到這種超脫,便是凡人的必經之路。

朱熹的格物致知如此,王陽明的知行合一如此。

如今袁洪愈將主觀能動性縫補進理學如此,薛應旗堅守意識的超然,更是如此。

可惜,這些出於理性的需要而預設的視角,以及假定的原則,並不能說服所有人。

因此諸多學派之間,纔有了諸多紛爭。

若是看到了論辯雙方的主張都有根據,會讓人猶疑不定。

若是人們對於這一紛爭失望,則會走向一種漠不關心的態度。

這是道學喪失生機,糜爛腐朽的最大因素。

無獨有偶,大洋彼岸,二百年之後,同樣會走入相同的境地——雖然一者的行而上學是物理學之後,一者的形而上學是倫理學之後——可惜結果有所不一樣的是,此處在異族入關後,道學失去了煥發新生的可能。

而如今的道學,正是要重新定論,進行自我審視,繼而走出這個困境。

這是朱翊鈞現在推波助瀾的事。

或許,他想的也不一定對,但誰讓他受國之不祥呢?

朱翊鈞敲了敲椅子上的扶手,發出些微聲響。

“袁公之本體,在於天理。”

“薛公之本體,在於良知。”

“王公之本體,泯於虛無。”

“李公之本體,抽象於世。”

衆人的注意力,本身就留了一部分在皇帝身上。

此時皇帝一開口,衆人立刻止住了爭論。

眼中閃爍驚疑,靜靜等着皇帝開口。

“我以爲,人之本體爲何物?”

朱翊鈞自問自答:“在乎認識!”

道學形本質上是“倫理學之後”,只不過採取了一種認知哲學的模型而已。

它即使涉及了一些認識論問題,也不是爲了藉此來追求“真理”,以便獲得與客觀世界相符合的知識,而只是爲了給人的倫理行爲尋求某種宇宙論的根據和認知上的辯護。

在老子那裡,在認識論上只限於一種“滌除玄覽,能無疵乎”的直覺觀照,只要憑藉這種觀照,就能“不出戶知天下,不窺牖見天道”,直擊形而上的本體。

到朱熹,當其說出“格物致知”,所謂“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的“工夫”時,常令人誤解爲認識論上的經驗主義,其實與客觀事物的知識沒有什麼關係,不過是通過待人接物而懂得在君臣父子的倫理體系中學會如何“做人”的道理而已。

到陽明的知行合一致良知,便更是如此了,已然拋棄了認識論,直奔心性感悟。

而倫理學之後,需要向哲學靠攏,最直接的關係,便在於認識論。

所以。

道學需要在認識論上,重新開發。

繼而從倫理學,慢慢走向一門真正的哲學。

朱翊鈞再度重複道:“在乎認識!認識事物的因果,是人最超然的本真。”

“就如薛公所說,石頭髮熱,是我們認識到是太陽之照射。”

“也如王公所說,萬物皆映照於心,分隔唯我之外。”

衆人靜靜看着皇帝。

“人之本體,以認識而自現;格致外物,以認識而通達;純粹理性,以認識而存在;實踐經驗,以認識而映照。”

“區別我與世界的因果,是‘我’的本體所在。”

“格致萬物的因果,是內聖外王最根本的途徑。”

“依託純粹,將經驗化育爲‘知’,是因果最直接的體現。”

“自我與世界,先天與後天,皆以認識而聯結。”

“我們應當如何認識萬物?”

“由思維建立起來的、人性的意識內容,首先並不顯現在思想的形式中,而是顯現爲情感、直觀、表象的形式。”

“這些並非是朱子的‘知’,王子的‘良知’,因爲還不夠純粹。”

“袁公說格物致知,當如何來格?”

“薛公說先天之能,當如何變現?”

“王公說我思故我在,又如何映照於‘思’?”

“李公說遵循於世,當如何將道德抽象而出?”

“以予愚見。”

“超越萬物之上的純粹抽象的性質,理當可以成爲運用於具體事物之上以獲得真理的工具。”

“譬如良知的普遍形式,便是普通的知性無須指導也能夠作出分辨。”

“無論仁也好,義也罷,任一良知應當在任何時候都能同時被視爲一種普遍承認的原則。”

“其判斷形式,理當是先天而普遍的。”

“而認識的形式,也當有最爲普遍應用於認識的‘工具’。”

易知則有親,易從則有功。有親則可久,有功則可大。可久則賢人之德,可大則賢人之業。

易經將人倫道德通過天地萬物的變易而來的過程清晰地展現了出來。

這是儒門的必修科目。

至於雷霆風雨日月寒暑,與尊卑貴賤男女和賢人之德究竟有什麼關係,易經並沒有論證,當然也不需要論證。

這是倫理教化的模型,只知其然,不必知其所以然。

好在如今已經失效了。

朱翊鈞可以強行拽着如今這些“宗師”,看一看倫理模型之外的風景了。

“朱子的格物也好,王子知行也罷,無不是在純粹理性之中演變。”

“擯棄了人之第一先天,認識。”

“從道德認識意義而言,內聖並非是每個人生來已經到手的,‘不學而能,不慮而知’的‘天德良知’。”

“從道德實踐意義而言,外王也並非疏離於世的,獨自完成的,依賴於自我感悟的‘獨角戲’。”

“那麼我們應該如何認識世界?”

“我說,包括道德因果以內的一切萬事萬物之因果。”

“我說,包括道德實踐以內的一切萬事萬物之實踐。”

“到絕巔高妙,纔有一念之微。”

“窮後天之極,纔有先天純粹。”

“我認爲,這纔是人之本體,這纔是觀察世界應有的視角。”

朱翊鈞看向臺上幾名宗師,臺下一衆看客:“諸公,探討一下。”

132.第131章 瀉水置地,南北自流114.第113章 花開兩朵,把薪助火178.第176章 善騎者墮,運籌帷幄101.第100章 峻宇垂堂,魑魅魍魎152.第151章 荏苒光陰,辭舊迎新75.第74章 榮辱與共,大局爲重第33章 抱蔓摘瓜,靡花正發124.第123章 撥亂反正,黜昏啓聖191.第188章 星懸紫極,亂中求治109.第108章 拔樹搜根,舐犢情深165.第164章 復餗之憂,積羽沉舟167.第166章 紅袖添香,論道經邦193.第190章 四不兩直,克盡厥職109.第108章 拔樹搜根,舐犢情深163.第162章 宮禁邃嚴,密邇天顏93.第92章 鄉黨親故,荊棘滿布189.第186章 爰以茲辰,敬祈洪造109.第108章 拔樹搜根,舐犢情深83.第82章 破屋朽樑,博採衆長66.第66章 德輶如羽,衆擎易舉62.第62章 心寧意懶,舊事重演82.第81章 坐地分銀,時詘舉贏111.第110章 一箭雙鵰,鞘裡藏刀137.第136章 科場情弊,拔幟易幟153.第152章 畢雨箕風,度地分工93.第92章 鄉黨親故,荊棘滿布第48章 赦賞天下,雲行雨洽141.第140章 尺樹寸泓,和而不同122.第121章 囊漏貯中,善始善終106.第105章 旗開得勝,嘉謀善政第12章 天下大弊,攘爭名器129.第128章 謊徹梢虛,爲王前驅116.第115章 遺聲餘價,死生亦大160.第159章 繁火內蒸,寒熱交訌127.第126章 蒲鞭示辱,脫胎換骨84.第83章 衆楚羣咻,多事之秋154.第153章 揮金如土,開海經武162.第161章 金革無避,軍旅從權81.第80章 及鋒而試,後人故智第150章 如錐畫沙,踔厲駿發185.第182章 暑往寒來,蜂蠆起懷136.第135章 抽絲剝繭,豬卑狗險61.第61章 居京不易,螳螂亮臂111.第110章 一箭雙鵰,鞘裡藏刀118.第117章 威福自用第43章 矙瑕伺隙,肆行無忌169.第168章 反躬自問,蓋棺定論第36章 循循善誘,半推半就164.第163章 珥貂葉貴,何妨虜支103.第102章 兔死狐悲,涉艱履危第23章 哀哀君父,洶洶子民第35章 獻替可否,無中生有183.第181章 相濡以沫,河傾月落117.第116章 承上啓下第21章 積弊成病,勉從勸進第3章 權柄操弄,大局爲重195.第191章 遺而不收,行而不輟94.第93章 瞶禍翫災,火燒欽差100.第99章 比肩隨踵,溘然殂薨124.第123章 撥亂反正,黜昏啓聖137.第136章 科場情弊,拔幟易幟第148章 勤勞匪懈,完粹淳龐152.第151章 荏苒光陰,辭舊迎新99.第98章 克傳弓冶,分化瓦解第21章 積弊成病,勉從勸進176.第174章 掄才大典,筆削褒貶60.第60章 稔惡盈貫,記錄在案第28章 根據槃互,大戲序幕64.第64章 調和陰陽,用舍行藏97.第96章 蒼山如海,殘陽如血第26章 借題發揮,克愛克威第17章 軟刀割心,墮溷飄茵138.第137章 鄉音雅言,破矩爲圓73.第72章 興滅繼絕,查漏補缺第146章 鏗鏘有力,摧金斷玉168.第167章 犀角燭怪,嚴陣以待第147章 磨礱淬勵,文武相濟181.第179章 走南闖北,登山涉水116.第115章 遺聲餘價,死生亦大89.第88章 論功行賞,彈觔估兩71.第70章 好言相勸,猿啼鶴怨193.第190章 四不兩直,克盡厥職第40章 撲朔蹊蹺,作浪興濤67.第67章 廣開言路,豎眉瞋目84.第83章 衆楚羣咻,多事之秋第59章 驚雷炸響,摩拳擦掌186.第183章 箭在弦上,一觸即發第35章 獻替可否,無中生有121.第120章 層接遞卸,虛實相參141.第140章 尺樹寸泓,和而不同155.第154章 少歷年所,圍爐共火第49章 黯然失色,運籌畫策144.第143章 白馬非馬,只鱗半爪67.第67章 廣開言路,豎眉瞋目第147章 磨礱淬勵,文武相濟174.第172章 絲絲入扣,光前啓後108.第107章 死生淘氣,屍橫遍地第20章 坊間傳聞,異薹同岑第4章 崢嶸初現,太子升殿135.第134章 移忠作孝,誣良爲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