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陳新和王廷試便到了萊州,萊州府的府治是掖縣。要說這個知府挺厲害,他叫做朱萬年,這裡沒有被孔有德所部攻陷,因爲朱萬年很有一套,組織能力十分強悍。
他要求按全城街巷爲單位,全城大查奸細,每十家爲一牌,街坊中的縉紳鄉老帶頭入戶清查造冊,漏一人連坐十家。遼東口音者要麼被抓要麼被遣散出城。連吳堅忠這樣的兇悍之徒最後也只能落荒而逃。
跟登州比起來,朱萬年組織能力更強,絕不是亂打一氣,不但城防上物資充足,連奸細防火都考慮到了,每家戶前必須設大水缸一個,每牌十戶備麻搭五把火鉤五把,沒牌失火只能本牌互救,其餘來救援者按奸細論處。全城編牌完畢後,民戶每戶出壯丁一人,再把城碟編號,將壯丁劃分到對應城碟固守,並造冊記錄在案,職責十分清楚。
大戶則出糧出錢,因爲新城等地的慘狀,大戶縉紳踊躍捐款。知府籌集到了足夠的錢糧。有了物資的激勵,又是保衛自己的家園,萊州衆志成城,李九成變亂後兩次從城外過,都只能知難而退。
歷史上的這個朱萬年,面對上萬的登州叛軍堅守了數月,孔有德還運來幾門紅夷炮,也對萊州無可奈何。城中不僅守得很穩,還不斷縋人下城偷襲,給了叛軍不小的殺傷。
李九成不學好的,跟着建奴學圍城。一直圍到七月七日也沒打下來。最後李九成又玩招撫的花招,巡撫謝璉貪功心切。帶着朱萬年出城去受降,一出去就被抓了,叛軍把朱萬年押到城下喊話,脅迫城頭開門,朱萬年反而讓那些百姓好好守城,不可上當,最後被殺死了。
百姓感於此人的恩情,一直堅守城池。叛軍到最後也沒能攻克萊州,並在朝廷大軍到來後撤走,圍城時間長達六個半月。後來就留下了“鐵打的萊州、紙糊的登州”說法。
朱萬年不算是個知名人物,陳新前世從未聽過他的事蹟,也不知道自己事實上是救了朱萬年一命。陳新所知道的就是萊州府附近仍是縉紳的地盤,是縉紳最穩固的據點。
陳新以前不太在萊州活動,與這個知府關係平平。這次因爲萊州城防堅固。李九成等人稍稍一試,便知不可攻克,轉而搶掠了附近鄉間,大多數大戶和縉紳都躲過一劫,當地生態與以前並無不同,文登營找不到多少漏洞可鑽。雖然萊州的攻防遠遠沒有歷史上慘烈。但朱萬年這次在危機時候表現不俗,也算守城有功,在萊州的威望如日中天,與平度失守的罪責功過相抵,留任原職。
外務司三月來拜訪了一次。朱萬年倒也見了,但並不太把陳新的人當回事。只是按照官場規矩的客氣了一下。
到了四月開始大規模的設立屯堡後,登州鄉間很多縉紳遭到打擊,他們中有不少人和萊州這邊有姻親或世交,紛紛往萊州投靠親友,以避過風頭。
而越來越多文登的屯戶到達平度州,第一批設好的屯堡開始吸收當地佃戶入堡,大有一口吞併平度的架勢,萊州鄉間有一種山雨欲來的感覺。
發覺了不妥的萊州府鄉紳湊了份子,集體向知府請願,請知府爲萊州百姓做主。朱萬年雖然打仗不錯,人也十分忠義,但該收的是照樣收,收完就得辦事。
他也知道王廷試和陳新的關係,陳新又是才立了大功。並沒有上來就做絕,先給王廷試上書,請王廷試約束文登營和耿仲明所部遼兵,並暗示會直接上疏彈劾。
今日陳新和王廷試從這裡過,朱萬年是王廷試的下屬,接待是必需的,而且王廷試也需要逗留一下,以免人誤認爲他對這個屬下不滿。
王廷試一行在掖縣城北的五里鋪見到了朱萬年,他穿着四品的文官服,斯斯文文的樣子,在五里鋪的涼亭中專程前來迎接上官,隨行的還有一衆縉紳,其中很多曾是各級官吏,如今退養鄉間的,部分人更與王廷試認識。
陳新看到那羣官員後,便早早下馬,把馬交給海狗子,自己也避讓到路邊。留下王廷試一個人往那羣官員迎去。
跟在朱萬年站在原地躬身道:“下官萊州知府朱萬年,參見都爺。”
朱萬年並不下跪,明代的跪禮不是隨便行的,部司的下級見上司稟事,是需要跪的。但沒有從屬關係的官員之間,品秩相差四等才需要行跪禮,沒事的話是可以不跪的,拜一下就可以了,除非你正好有事要說,才需要行跪禮。
按明會典的制度,守令官見巡按、御史不行跪禮,嘉靖八年又專門下旨,知府見巡按和御史不得行跪禮,王廷試雖是巡撫,實官卻是督察院的御史。所以朱萬年不跪他是完全說得過去,也符合朝廷定製。
當然明末之時什麼制度都可能被改得面目全非,明初品級相同文武同行,受禮的時候是武官在中間,現在別說是中間,連並行都不配。而文官之間也是如此,品級低下的御史和給事中見到三四品文官當做沒看到,因爲這些低品官手中權力不小,一般的官員也不敢追究。禮儀更加跟實權相符合,即便是一品的公侯,路遇內閣也只能避讓。
所以朱萬年如此做派,雖然符合定製,卻不符合如今的潮流。頗有些讓王廷試心中不快,當然他臉上一點沒有表露,十分親和的拱手還禮。然後便是朱萬年的隨從,分別有府同知、通判、推官、經歷、知事、照磨、檢校、司獄、教授、府學訓導等等府衙直屬人員,再後面是掖縣的知縣、縣丞、主簿、典史、縣學教諭、訓導等人。最後面是當地縉紳。
朱萬年一一給王廷試作着介紹,其中有不少人曾在登州與王廷試共事。當時王廷試當時還是登萊道,雙方一陣熱烈的寒暄。朱萬年完全把後面一衆軍官扔在一旁。
好半天才寒暄完,王廷試便介紹陳新等人給朱萬年認識,首先便是陳新,陳新正二品軍職,也不給朱萬年這個四品官跪拜,只是拱手爲禮,朱萬年回禮後掃了一眼後面軍容肅穆的中軍衛隊,對陳新淡淡道:“陳將軍手下果真是軍紀肅然。此去就任登鎮總兵,本官先恭賀陳總兵高升,但日後還盼將軍以此強軍造福百姓,萬勿如同李九成孔有德般兇悍不法。”
陳新知他意有所指,心中對這些周邊的掣肘早有不耐,明明有廣闊的幅員和充足的人力,政府卻無法有效調配。形成對建奴的優勢。這個朱萬年肯定是有能力的人,不過跟陳新不是一路,當下也淡淡回道:“謝過朱大人謬讚,王大人當年爲登萊道時,曾對末將淳淳教誨,從那以後。末將便如同王大人般,心中一直以百姓爲念,文登軍戶如今人人安居樂業,一冬無一人凍餓死。日後到了登州,亦同樣會遵從王大人提點。讓更多百姓得福。”
朱萬年身後的縉紳中傳來幾聲輕輕的嗤聲,陳新只當做沒聽到。王廷試卻頗爲受用,對朱萬年道:“當年本官見到陳將軍時,他還是文登營周守備的屬下,都是靠着實打實的戰功一步步升遷到此,日後朱知府還需與陳將軍和衷共濟,造福登萊百姓。”
朱萬年對王廷試躬身道:“王大人,陳將軍既然馬上就任登鎮總兵,下官卻有一事要請陳將軍和衷共濟。”
陳新聽了估計此人要說爭地的事情,連忙在心中準備措辭,誰知朱萬年開口道:“平度州原本也算平靜,但兵亂之後,北大澤山內突然匪患無數,更有不少孔部亂兵加入,近日多有流竄出山爲禍鄉間,平度州尚有文登一部,卻未聽聞他們入山進剿,下官在此代平度百姓向陳將軍陳情,望登州鎮剿滅此大患。”
陳新知道那些縉紳多半是抓到了些蛛絲馬跡,猜測大澤中的土匪有人聽命於文登營,當下微笑道:“剿滅匪患是我輩武人本分,本將盡力就是。不過朱知府久在萊州府,當知平度匪患非今日纔有,要徹底剿滅,非一朝一夕可就。朱大人守萊州調度得法,可見精通兵法,連朱大人主理萊州多時也未能撲滅平度衆匪,本將一介武夫就更要費些時日。”
朱萬年聽陳新暗諷自己,不動聲色道:“所以王大人說要我等和衷共濟,便是如此,等陳將軍回來,本官願與登州鎮一道入山剿匪。”
“能得朱大人同行,本將之幸。”
朱萬年聽完盯了陳新一眼,又一一與盧傳宗等人見過,最後到了耿仲明面前,王廷試介紹完後,朱萬年眯着眼睛看着耿仲明。耿仲明本來還打算好好見禮,看他這個樣子,也不行禮了,就這樣愣愣的盯着朱萬年。
耿仲明在登州見多了文官落難的模樣,原來那種對文官根深蒂固的懼怕早就不翼而飛,他現在連王廷試和呂直也未必樣樣遵從,唯一隻怕陳新,看這麼個四品知府裝模作樣,心中極爲不快。
“原來這位便是破平度州的耿參將……”
陳新淡淡打斷他道:“耿參將不是破平度州,他是潛於賊營,開門迎接王師光復平度。”
耿仲明聽陳新爲他出頭,心中底氣更足,大大咧咧道:“本將在登州是受了亂兵脅迫,到平度後感於王大人和陳將軍胸懷,看不得那李九成孔有德亂殺百姓,幡然悔悟而迎王師進城,兵部和皇上都已准許本將戴罪領原伍,朱知府要和衷共濟,以後不要說錯了。”
側面突然飛出一個鞋子,耿仲明久經沙場,反應靈敏,腦袋一偏剛好讓過,鞋子啪一聲打在王廷試臉上,嚇得王廷試啊一聲大叫。大家還沒反應過來,一個生員就從後面衝上來廝打耿仲明,場中頓時大亂,他一邊打口中一邊罵道:“你這屠夫,在平度殺人無數,又在安香保殺生員十餘,老子今日便要……”
他還沒說完,耿仲明已經一拳將他打翻,耿仲明惱怒的還要踢打,後面的縉紳一擁而上,揪着耿仲明的官服,要來羣毆耿仲明。
“快住手!”朱萬年留意到王廷試捱了一鞋底,連忙勸阻衆人,那羣生員發了性子,哪裡理會他。場中一片大亂,陳新收了耿仲明爲小弟,這時候自然不能躲在旁邊,陳新大吼一聲,招呼文登將官幫忙,代正剛、盧傳宗、王長福等人衝進中間,成了武官對縉紳的羣毆。萊州府的少數官員也加入進來,其他人則在旁邊着急的勸解。
後面的衛隊沒有收到命令,一時進退不得,好在一羣武官戰力強橫,短短功夫就打翻七八個生員,逼得剩下的生員紛紛退後。
“都住手!”王廷試氣急敗壞的走到中間,一隻手還在擦臉上的鞋印,他指着一羣生員道:“枉你們皆是有功名的人,簡直……簡直有辱斯文。”
陳新臉上也被抓了幾道血口,他一向知道大明的生員喜歡鬥毆,當年江南士子不但打地方官,連東廠和錦衣衛都敢打,只是沒想到今日王廷試在場他們也敢如此囂張。他連忙上去對王廷試道:“下官護衛不力,大人有否受傷?”
王廷試揮揮手,那朱萬年趕緊也過來道歉,“王大人見諒,這些士子都有親友在兵亂中遭難,今日原本也是來跟大人陳情,下官實在未想到他們如此莽撞,請大人萬勿介懷。”
耿仲明怒道:“他們陳情管我何事,虧得還是讀書人。”
朱萬年也毫不客氣道:“李九成等遼兵遼民在登萊造無數殺孽,你敢說其中沒有你一份!”
“那你們在萊州府治抓遼民上千,裡面又死了多少,如今還有人被關在你們牢子裡……”
王廷試打斷他們,“都不要說了,剛剛纔讓你們和衷共濟,都有沒有把本官的話聽進去。”
朱萬年還要再說,王廷試揮揮手道:“朱知府你也別說了,今日之事就此作罷,本官休息一晚,明日便要繼續趕路,也不要接風了,你先領本官去安歇。”
他說完當先邊走,朱萬年等一衆官吏忙追在後面,剩下一羣武官和縉紳,他們也不敢再繼續打鬥,只是互相惡狠狠的對視。
陳新懶得和他們糾纏,對他們淡淡道:“在平度濫殺的是王秉忠,已被耿參將正法,安香保剿的是聞香教,各位若是覺得不妥,大可去蓬萊縣衙打聽,以後不要信口雌黃的好。”
縉紳那邊又是一陣低低的喝罵,陳新不再理會他們,領着武官和衛隊追趕王廷試而去。耿仲明追上來對陳新道:“多謝陳大人相助。這幫子混蛋,還想欺負我遼民。”
陳新摸摸臉上的血口子,心中卻沒有什麼憤怒,自己和耿仲明都是在搶他們的利益,矛盾本來就不可調和,遲早也是要擺明的,登萊這個地方,就以萊州府城的傳統勢力最強,以後慢慢再對付。
倒是耿仲明最近表現不錯,今天這事也更能讓耿仲明看清形勢,當下轉頭對耿仲明道:“耿參將不必多禮,他們不光是對你一人,那個武人會放在他們眼中,本官也是遼民,自然會幫襯你。你好好做事,本官不會虧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