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萊三號屯堡,就在原來安香保的地方,屯堡門口人頭涌動,戲臺子上正唱着什麼戲,吳襄帶着兩個家丁站在後排,周圍人聲嘈雜,他一時聽不清楚在唱些什麼,不過看那幾個戲子的樣子是個韃子,拿着一把刀正在砍殺地上的幾個人。
臺下全是怒罵的聲音,吳襄觀察了一下週圍的那些百姓,他們都看得十分認真,個個面帶憤怒。“原來是要唱戲,讓百姓恨那些韃子,好主意,我咋沒有想到。”吳襄在心裡面默默記下這一條。
他這些天在登州四處亂逛,城裡和關寧也沒有多大差別,當然物價要便宜一些,遼西走廊上除了還有點屯田外,幾乎什麼都不出產,永平灤州遭亂之後,本地物資更加匱乏。
從運河到山海關的貨物一路徵稅,原來海貿走私還算便宜一些,但今年登州和文登水師一嚴查,過路的船全部要徵稅,那些商人以此爲藉口漲價,關寧地區每年有幾百萬的遼餉,雖然給了京師一部分回扣,但集中在山海關、寧遠這麼幾個地方,造成局部的物價極高,其實吳襄有時挺羨慕陳新,至少從吳襄的角度來說,陳新可以躲在安全的登州,只需要把軍隊海運送往旅順去爭戰功,就算旅順都丟了,陳新也少不了一根頭髮,比錦州、寧遠這幾個事實上的飛地好多了,一不小心就被建奴挖坑圍了。
“你們倆要記着那戲臺子上在幹啥,回去咱們也請戲班子來排。”
兩個家丁低聲應了,吳襄便獨自圍着人羣外圍走動,周圍擺起了不少擔郎的挑子,售賣各種各樣的雜貨,旁邊一條小河邊是收割完的莊稼,沿着河道有一排水車和龍尾車。
吳襄來到一個擔郎面前,拿起挑子上的貨物聞了一下,一股濃重的腥味,他用青州附近口音對擔郎問道:“小兄弟,這魚乾是哪裡的?”
那擔郎擡頭看吳襄衣衫不俗,疑惑的問道:“這位先生,你又不吃這種魚乾,沒得來消遣小人的。”
吳襄忙道:“我自然是要買才問你,你放心,我等會家僕過來,就買上幾斤。”
那擔郎眉開眼笑的站起來,“這是俺自己去打的海魚,醃製過後拿來賣的。登州鎮這些屯戶多少都有銀子,冬天要吃些。”
“那鹽如此貴,你用來醃魚豈非太過浪費?”
那擔郎毫不在意的道:“這些登州鎮屯堡裡面賣得可便宜,都是威海來的私鹽,跟撿來的一般。”
吳襄笑眯眯的指着屯堡,“那你也是屯堡中人?”
“小人要是就好了,小人是另外一個保的民戶,屯堡裡面人滿了。”那小販有些懊惱的道,“小人當時聽信了安香保一個親戚的話,以爲那屯堡都是害人的,結果晚了一步,地都分完了,有些機靈鄉鄰的進去了,現在買鹽都比咱們便宜,俺這鹽還是託他們買的。”
吳襄略微有些奇怪,私鹽不稀奇,包括鹽場也要售賣私鹽,關寧是直接從長蘆等鹽場拉來的,鹽店全部都由將官控制着,然後按正規鹽價賣給軍民,他驚奇的是陳新不用這個賺錢,沿海從明中之後一直是曬鹽法,明末海鹽的成本是很低的,質量基本與現代食鹽差不多了。山東的鹽課司共十九個,大多集中在青州以西靠近北直隸的沿海,登萊一個都沒有,此地三面臨海,搞幾個私鹽曬鹽場肯定是可以的,但太便宜就沒賺頭。
他心中暗自得意,覺得陳新丟了一大財源,他也不打算在關寧學習這一點,因爲鹽店都是軍中將官兄弟的,誰沒事放棄這麼好一個發財的道路,他想學也學不來。
那小販兀自說道:“有些有田地,把土地投靠進屯堡,能用水渠的水,現在每畝就交一斗糧而已,其他什麼都不用交,修路做兵營啥的都是先去,報不滿才招咱們民戶,家裡後生還能去識字,可惜俺家沒有地,只能來做些小生意。”
“哦?”吳襄趕緊記住這點,“那你不是屯戶,你家公子就不能去屯堡識字了?”
“這卻是可以的,屯堡不限,誰家孩子要去學,自己帶糧食去便是,俺家兩個小子,小的太小,人家不收,俺把大兒子送去了,現在會寫一百多個字了。”提起兒子,那小販臉上洋溢着幸福的笑。
這時戲臺子下面一陣熱烈歡呼,吳襄轉頭去看,只見戲臺上一個穿着登州鎮獨特短軍裝的人正在臺上,他一人對付兩個韃子,很快把韃子殺死,然後那士兵扶起地上一個老者,又拿出餅子給那老者吃,臺下一陣陣掌聲。
吳襄呆了這些曰子,也知道登州鎮喜歡鼓掌,每次都嘩嘩嘩的,也不知從哪裡學來的東西。吳襄自然不信登州鎮會分東西給百姓,不由罵了一句,“盡他媽騙人。”
他轉頭過來那小販就已經站在他面前,一把揪着吳襄領子罵道:“你這龜孫忒地可惡,俺跟你閒扯幾句,你就罵俺騙人,俺騙你啥了。”
吳襄連忙道:“沒有罵兄臺,我只說那戲子騙人。”
那小販不依不饒,“俺都聽屯戶說了,戲臺子上演的都是真的,俺登州鎮殺了多少韃子,還讓俺家小子識字算數,你無憑無據的幹啥說他們騙人,你是不是韃子細作,不說個明白,俺就要叫鄉鄰過來抓你。”
吳襄被他揪着,眼看周圍有其他幾個百姓在圍觀,生怕被當成韃子細作,按現在場中的羣情激憤,沒準被打死也可能,他連忙低聲求饒道:“這位兄弟,我是青州府來的,確實不知實情,方纔多有得罪,在下是買魚的,咱們先稱了魚再說。”
那小販聽到他說買魚,纔想起這是主顧,偏頭看着他,“你買幾斤?”
“十斤。”
“你從青州過來就買十斤醃魚,哪有這種人,你是不是細作?”
吳襄額頭冒汗,他跑慣江湖,知道這種鄉間農夫都是本地人,最是難惹,自己只帶了兩個家丁過來,萬萬不是他們對手,“這,我只是給親友帶些,不是做醃魚生意,那兄臺你說,多少斤纔算?”
那小販看看左右,低聲道:“你把俺兩挑都買了。”
“買,買。”
“那你把挑子一起買了。”
吳襄壓住火氣摸了銀子,小販眉花眼笑的收完,吳襄鬆了一口氣,他還不敢只給錢不拿魚,免得又被說是細作,自己把兩挑魚乾挑在肩上,走回到了兩個家丁的位置。
家丁一看連忙接着,其中一個道:“大人怎地想起買醃魚了,交代小人一聲便是,何苦自己去挑。”
吳襄咳嗽一聲,“這魚乾甚好,怕等會被人買光了。你們記清了沒有?”
“記清了,就是兩個韃子殺百姓,一個登州兵把韃子殺了。”
吳襄眼睛一瞪,“你們就沒看到點其他的?”
“大人,那登州兵的衣服真好看,比咱們那鴛鴦戰襖好多了,又精神又方便,小人都想去弄一身,難怪那些百姓喜歡。”
另外一個也道:“俺剛纔擠到前面去了一趟,那韃子都是說的要搶光登萊的東西,再殺光登萊的人,把那些屯戶氣得暴跳如雷。”
吳襄覺得這個是可以的,反正現在關寧軍都是軍閥,這點還是能做主的,明末時候明軍其實大多像叫花子軍隊,別說統一的軍裝了,衣衫襤褸的都比比皆是。
“嗯,衣服要好看。要記着讓韃子說殺人搶東西。”吳襄又記下了一條……
吳襄又在登州內外轉了幾曰,他也知道陳新可能派了人監視,所以每次出門都大大方方的,免得讓陳新懷疑,而且絕不離開蓬萊縣的範圍,雖然他很想去文登看看。
他到處聽人閒聊,在心裡面大致勾勒出陳新屯堡體系的概貌,應該就是租地給農民,租子收得少,但農民要訓練戰技,據說最多的是排着隊走來走去,然後屯堡開學校,結合吳襄自己跟商社打交道的經驗,他認爲是用商社和金礦賺錢武裝戰兵。吳襄想了半天,實際上和衛所也差不多,只是陳新賺的錢要多一些,再稍微搞得嚴格一些罷了,不知如何就出了強兵。
這一呆就等到了遼海上凍,吳襄覺得報功的時間也差不多了,要趕回寧遠等着官復原職,這才帶着幾個家丁從陸路回鄉,他上次送馬的時候急着趕路,沒有留意路邊的情形,這次路上留心觀察。黃縣和掖縣的屯堡都不多,但是都有正規的兵營,裡面是成排的磚瓦房,營門十分威嚴,門口的士兵和登州校場的一個姿勢,這也是他對登州鎮最深刻的印象,就是所有士兵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他曾看過一次換崗,又是敬禮又是踢步,他覺得太囉嗦了點。
從過掖縣開始,路邊屯堡林立,吳襄有時寧願繞繞小路,也要圍着屯堡轉一下,每次早上趕路的時候,就能看到成羣結隊的十多歲少年去上學,這些學堂都不大,基本只有兩三間,雖然屯堡裡面大多都是茅草屋,但學堂全都是磚瓦房,門前有大片的空地,空地北側都有一根旗杆,上面掛着一面飛虎旗幟,一般下午的時候路過屯堡的話,能看到學生在排隊走步,而且還頗有氣勢。
他路上還專門去試了一下,那些屯戶就和他熟知的一樣,還是有些遲鈍,說事情半天說不清楚,倒是那些少年十分熱情,說事情也有條理。
這曰到了平度州外,吳襄打聽到靠近大澤山的地方,有一個大的工坊,這裡有河流和樹木,十分適合制鐵,據那些屯戶所說,工坊的人更有錢,他又繞路過去看了,確實很大的一片建築,離着還有一里就在路上被幾個少年攔住,手上還拿着七尺的短矛。
領頭的少年只有十二三歲,看吳襄氣質不俗,過來敬禮後客氣的問道:“這位先生是不是走錯了路,前面的路只到工坊,你沒有工牌的話,是不能進去的。”
吳襄看這小小孩童竟然敬的是軍禮,但又沒有穿軍裝,奇怪之下換過河間府的口音問道:“這位小哥,我是河間府人,坐船到的登州,回程就凍上了,只得走道路回鄉,路途都不熟悉,興許走錯了路。”
那小孩連忙跑回去,跟幾個小孩嘀咕一陣,拿了一支炭筆和紙過來,蹲在地上一邊畫一邊道:“前面還有護屯隊的卡子,先生你是過不去的,你得繞回去,直到看見平度州城,看到一個三岔路,那裡有路牌,你順着昌邑的方向走,然後一直往西就可以了。”
那小孩描出幾個線條表示道路,然後在紙的四邊歪歪扭扭標記了東西南北四個字,這幾個字屬於登州學堂兩百個基本字,學生全部都會,但他不會寫昌邑的邑字,只寫了一個昌字。
吳襄暗自驚奇,他的家丁裡面會寫字的都少,更別說畫簡略的地圖了,“這位小兄弟,你這畫得可好,是不是學堂裡面學的?”
小孩認真的畫完,舉起給吳襄,然後轉過左臂,指着上面“童軍”兩個字道:“不是學堂教的,學堂只教識字算數,這是俺們工坊的童軍會教的,裡面有好兩個受傷回來的旗隊長,不做活的時候帶俺們學的,在山邊野營的時候能用着。”
“到處都有這個童軍會麼?大點的孩子呢?”
“只有俺們工坊有,那些屯堡學堂的回家都要幹活,沒咱們工坊工錢多,辦了沒人願意去,後來就只留下工坊的童軍會。十五歲以上就是歸教官管着了,俺還差兩年。”
“哦,原來如此。”吳襄趕緊記住,把那張紙小心收好,準備回去也在屯戶裡面試試,他轉眼看到童軍還在面前,趕緊拿出一錠銀子,足足有一兩。
那童軍眼睛放光,後面幾個也圍過來吞口水,吳襄以爲他們嫌少,也不敢得罪這些本地,趕緊又摸出一塊,結果幾個童軍還是原地吞口水,並不伸手來接。
吳襄心中有氣,覺得今天又要挨坑了,結果那童軍仰頭看着他道:“俺們童軍幫人不能收好處,是劉大人定的童軍守則裡面寫了的,俺不要。”
“你們真不要?”
幾個小孩盯着銀子一起搖頭,吳襄巴不得如此,收了銀子調頭走了,走很遠回頭還看到幾個童軍在那邊看着自己,一副戀戀不捨的模樣。
“哼哼,後悔了吧。”吳襄得意完,又低聲嘆口氣,一個十二歲小孩,能畫粗糙的地圖能寫字,還願意拿大刀長矛,幾年之後若是從軍,肯定比地裡抓來的農戶強出百倍,他何嘗不想有這種手下,但遼西屯戶裡面的小孩連個衣服都穿不上,練童軍是天方夜譚。
平度州比登州更像登州鎮,路上往來的百姓衣着樸素,卻洋溢着一種自信,路上見面都是拱手,現在到了冬季後,田間沒有什麼農活,各個屯堡艹練的人很多,但校場都在不靠路的方向,吳襄每次想湊過去,都要遇到一些人盤問,只能遠遠看了一下,只隱約能看到那種密集的超長長矛,似乎和祖大壽搞的鴛鴦陣戰兵又不同了。
快到昌邑的時候,他目睹了一次建奴俘虜的遊行,大概有五十個建奴真夷,還有幾十個包衣俘虜,聽說遊行完就要押去京師,路邊圍觀的百姓無不痛罵,吳襄也去湊熱鬧仍了一塊泥塊。
他一路記錄,過昌邑之後再沒有屯堡,一切又恢復成他熟悉的樣子,冬季荒涼的原野,破敗的村落,唯一有差別的,便是路上有很多流民,他們成羣結隊的往登萊而去。
吳襄也是帶兵的,而且還在前線,不管去不去收復遼東,能把軍隊練強點終歸是好事,就如祖大壽在錦州,如果不是他手下的遼鎮老兵頗有戰力,皇太極沒準就直接攻城了,也懶得費那麼久時間圍城。在吳襄看來,陳新也是個軍閥,四海商社實際上是陳新的,自己賺錢自己練兵,從他私下搞的那些貿易和換人頭就能知道,陳新從來沒把朝廷當回事,只不過他比祖大壽裝得像好人。
到了青州府後,吳襄在城內投宿,晚上整理自己記錄的東西,登州鎮已經給了吳襄太多意外,現在碰到什麼奇怪的事情,他都覺得不奇怪了,不過吳襄看着整理的東西,發覺有些東西看着簡單,但實際上施行起來很有難度,就比如修水車水渠,沒有足夠的銀子是不成的,有錢了也還得看將官願不願花,關寧不缺人,關內流民很多,有現成的人力能用,哪個將官願意花那許多銀子去修水車水渠,還有軍服也是,連他自己也懷疑這漂亮衣服到底有沒有用。
吳襄一項一項慢慢想着,突然外面一陣緊急的鑼聲,街道上有人大聲喊着“走水了!有水缸、麻搭、火勾,的備好了。”,隔壁的幾個家丁很快到了吳襄門口守着,吳襄住在二樓,馬上推開窗戶,只見青州東城那邊有一處大火熊熊。
看着火光尚遠,不過吳襄也不敢大意,當年寧遠大火燒燬六千多間屋子,數百人死傷,他便一直守在窗口上看着,一旦蔓延開來就要逃跑。
接着街上很多人慌張的跑來跑去,嘈雜中吳襄隱隱聽着他們在叫喊,“……是董家書坊總號着火了,燒起半條街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