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貞再次醒來的時候,卻已經是一天以後了。
彷彿把之前失去的睡眠一次性全都補了回來,她的精神極好,坐在牀上,呆呆地望着牀幃,腦子裡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麼都沒有想。
雙手無意識地撫摸着腹部,她只覺得奇妙和可笑。她與載濤成婚多年,卻一直一無所出,後來載濤遣散了家中妻妾,只剩下她一人,更是將傳宗接代的重任全都壓在她身上。幾年來,載濤從未對此說過些什麼,然而她卻能感受到來自其他人的壓力。人言可畏,貴族的圈子裡對她這個“不能生育”的女人早就有了閒言碎語,她裝作聽不到,心中卻無法抑制地產生了一股焦慮。
她深知在中國人的傳統觀念中,生兒育女、傳宗接代的重要性,尤其是載濤這種情形,他本就是過繼過來給老鍾郡王繼承香火的,難不成他的下一代還要重複他的老路過繼別人家的孩子嗎?
她是真心實意想要爲他生下一兒半女的,可幾年了,暗地裡嘗試了無數種方法卻總也不見效,幾乎就要令她以爲是他或她的身體有問題了正暗自焦慮,不知在這樣一個醫療手段落後的時代該怎樣來檢查身體上的缺陷呢,卻沒想到竟然已經懷上了。
然而懷孕的代價卻是永遠地失去了載濤。難道這就是老天爺的安排?因爲有了孩子所以一定要失去父親?或者是因爲失去了他所以用孩子來補償?
無論是哪個答案其實都非她所願啊如果可能的話,她情願一輩子都不要孩子,就算被世俗職責,就算被迫與他人共享丈夫,也不想失去了他啊
眼淚不自覺地又流了下來,靜靜流過臉頰,滴落在胸前。
菊月推門進來,看見的就是這一幕。面色蒼白的虛弱女子流着淚,靠坐在牀頭,愣愣出神着,似乎魂魄已經飛出了這個房間,飛到不知名的地方。
暗地裡嘆了口氣,她強壓下心中的酸澀,勉強擠出一抹笑容,說道:“福晉,該吃藥了。”
這是太醫精心爲她調配出來的藥物,寧神安胎。太醫說了,其實她的身體上並無大礙,只是心神上受創太大,情緒不穩,以至哀極傷心。
緩緩地轉頭看了看菊月,她現在彷彿什麼都慢了半拍似的,輕輕問道:“菊月,爺的葬禮……已經辦過了嗎?”
菊月爲難地看了看她。皇帝臨走之前千叮嚀萬囑咐,絕對不能說些悲傷的話題來加重她的病情,可她如今主動問到了,該不該說?
看着婉貞看似無神卻其實心碎若死的眼神,她的心中一陣絞痛,眼眶瞬間溼潤了,哽咽着說道:“不……還沒有,福晉。皇上和五爺、六爺是不會在您不在的時候爲爺舉殯的。”
她靜靜地聽着,回想起昨天他們三個守在她身邊的情形,頓時似乎恢復了一點精神,嘴角露出一個幾乎不可見的微薄的笑容,嘆息着說道:“那就好……”
菊月將藥碗遞到她的嘴邊,輕聲道:“福晉,趁熱喝藥吧。”
她順從地接過來,一言不發地將藥水全數喝完,然後推開了菊月遞過來的蜜餞。
她現在需要這滿嘴的苦澀來提醒她活着的事實,否則沒有感覺、沒有思維的她不知道現在身處在哪個世界。
有時候她甚至會想,若是能夠跟載濤身在同一個世界該多好?不管是人間還是地府、現世還是來世,爲什麼他會去了另外一個不同的世界呢?或者,她根本就是在做夢,其實他就在她的身邊?
恍恍惚惚中,只聽菊月的聲音在一旁說着:“參見五福晉,五福晉吉祥。”
她沒有轉頭,覺得整個世界都是飄飄忽忽的,那麼的不真實,不想去聽,不願去看。
幼蘭緊皺着眉頭,看着一動不動的婉貞,對菊月說道:“七福晉一直就是這個樣子嗎?有沒有吃藥?”
菊月流着淚,答道:“回五福晉的話,主子自從醒了之後就是這麼恍恍惚惚的,跟她說話雖然也會回答,卻總覺着……不過藥倒是都吃了。”
幼蘭深深嘆了口氣,擡腳走到牀前,輕輕地坐下,看着婉貞說道:“婉貞,可感覺好些了?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婉貞看了看她,淡淡地笑了笑,說道:“還好,五嫂。”
幼蘭的心底一沉。
看她口齒清晰、神清志明的模樣,本該令人放心的,可在她面上卻看不到一絲生氣,就像是個萬念俱休的人,又像是遊離在世界之外,似乎這個世上已經沒有什麼能令她掛念了,隨時都會飄然離去一樣。
下意識地抓住了她的手,彷彿這樣就能挽留住她,幼蘭有些心驚膽顫,回想着載灃對自己說過的話——
難道還是不行嗎?連孩子也無法挽回她的求生意志嗎?
想了想,她說道:“婉貞,我知道雷德先生是你的朋友,你一定很擔心他的狀況吧?當日他雖然中了槍,卻好歹撿回一條命,如今正在六爺府裡住着呢,聽說情形不錯,沒有生命危險了。”
她換了個話題,希望以婉貞對朋友的重視,能夠稍微拉回一點點注意力,不要再那麼飄忽沒有人氣了。
然而婉貞卻仍舊是那副淡淡的笑容,只說了一聲:“是麼,那太好了。”
她知道其實還有人死、還有人受傷,可他們跟她又有什麼關係呢?奧斯頓是她的朋友,可此刻她自己都顧不過來了,又哪裡有什麼心情去管他的死活?
幼蘭心中一陣難過,看着如今的婉貞,眼淚終究是忍不住,默默流下了眼眶。她哽咽道:“婉貞,你不要這個樣子,你這樣我們都很擔心啊別忘了你肚子裡還有個孩子,那是七爺唯一的骨肉而且七爺在天之靈也絕對不會希望看到你這樣的啊”
婉貞淡淡地笑着,看了她一眼,說道:“五嫂,別擔心,我沒事的。”
沒事?怎麼可能沒事?怎麼可能不擔心?
這樣輕描淡寫、絲毫沒有半點說服力的話說出來,反倒令人更加的放心不下了幼蘭看着她,又是難過又是發愁——這可怎麼辦好?
一時之間,她也找不出可行的辦法,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纔好。她不說話,婉貞就更加不可能主動提出什麼話題了,於是,屋子裡便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沉甸甸的壓力重重壓在心頭,讓人有種透不過氣的感覺。
幼蘭有些抵受不住,只得勉強笑着,對婉貞說道:“我還有些事情要做,你……且先歇着。這幾日你就住在我這兒,想要什麼儘管跟我說,千萬別客氣”特意頓了一下,見她仍舊沒有任何反應,只得暗歎了口氣,又道,“你也別太傷心了過去的畢竟已經過去,你和你的孩子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不是麼?好好照顧自己,千萬別想太多,這樣對你的身體不好,對孩子也不好。”
“我會的,五嫂。”她終於說話了,卻還是那副無所謂的語調,除了加深人的憂慮之外,其不到任何作用。
幼蘭緊皺着眉頭,挫敗地走了出去。且不說皇帝下了死命令要他們仔細照顧婉貞,就算他不說,平日裡她們的關係那麼好,她也不可能袖手旁觀啊只是現在這種情形,有勁沒處使,該怎麼辦纔好?
看得出來,婉貞受到的打擊太大,所以下意識中在心裡築起了一道高高的牆,把她自己同他們隔開來。如果不打碎這堵牆,怕是沒人能走進她的心裡,也就沒人能真正喚起她對生的渴望,長此下去,別說孩子了,就連大人都未必能保住
她長長嘆了口氣,仰頭看向陰霾的天空。烏雲黑沉沉地壓下來,似乎快要下雨了啊
昨天還是豔陽高照,今天卻變得烏雲壓頂,就像這無端的世道,明明好好的,爲何會突然就發生這樣的禍事呢?
輕輕搖着頭,她邁步向外走去。不管怎樣,總得找到個辦法讓婉貞重新振作起來,從理智上講,這是他們欠她、欠載濤的,從感情上講,也是她內心由衷的祈盼。
房間裡,眼看着幼蘭也是無功而返,菊月的心中更加沉重了。她紅着眼睛,卻努力扮出輕鬆的神色,對婉貞說道:“主子,您累了嗎?不如躺下來歇會兒吧。”
婉貞無可無不可地點了點頭,就着菊月的服侍躺了下來,閉上眼睛。菊月強壓着嘴邊細碎的啜泣,輕手輕腳爲她蓋上被子,便悄悄地退了出去。
屋子裡於是只剩下了婉貞。她其實並無半點睡意,只是心裡空蕩蕩的,彷彿做什麼都失去了意義,別人說什麼她就做什麼,如此而已。此刻靜靜躺在牀上,腦子裡呈現出一片空白狀態,在完全無意識中,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
忽然,有人在耳邊輕輕地叫着她,聲音很輕很柔,聽在她的耳中卻彷彿炸雷一般,她猛地睜開了眼睛。
“貞兒……”
她的淚水一下子涌了出來,看見載濤那張熟悉的臉、溫柔眷戀的眼神,就在她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