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王爺和大人的車隊並未等我,想來也是,得了這麼一個驚人的消息,誰還有心思理我,皇城越近,我心裡越發忐忑,持上傷成這樣,太后只怕知道還不知道會怎麼樣,這禁宮朝堂,只怕要亂上好一陣了。
果真,太后聽我說皇上受了傷已經臉色大變,等我把太醫所言那句“即使是醒過來,只怕也識不得人“剛剛說完,太后兩眼一翻,當即昏闕過去,嚇壞了芳婷和如意,懿寧宮頓時亂了套,端茶,順氣,召太醫,也沒有人有空來招呼我了,我又不敢走,只得坐在輪椅上眼睜睜看着眼前的紛亂。
一隻小手悄悄抓住了我的手,我低頭一看,微微笑了笑。小公主不知道何時跑了進來,小臉蒼白,靈動的雙眼有一絲隱隱的驚惶:“姑姑……”
“公主……”一個宮女着急地跟了進來,被太后身邊的大太監如意輕斥道:“你是怎麼服侍公主的?驚擾到太后怎麼辦?不長眼的東西!”
那宮女嚇得立即跪到地上,大氣也不敢出。我看了看被織錦屏風隔擋內殿,剛剛太醫匆匆趕來,把多餘的人都趕出內殿,只留了芳婷嬤嬤在裡面侍候。我看了如意一眼:“公公,這陣兒正煩着,你也別罵她了,讓她出去吧。”
“聽到夫人的話了沒?”如意見我開了口,瞪了那宮女一眼,“還不出去!”
“奴婢謝謝榮華夫人,謝謝公公。”那宮女誠惶誠恐地退出殿去。我把小公主抱到腿上坐着,讓宮人把我推到外殿。公主緊緊拽着我的手,雖然沒有說話,卻泄露了她心底的恐懼。我抱她坐到我的腿上,柔聲道:“公主,別怕。”
“潔兒是不是要回淑妃娘娘宮裡去住了?”懷中的小人兒低聲卻清晰地問出她心底的恐懼,我望着這個冰雪聰明的孩子,她一定知道太后出事對她來說意味着什麼。在這吃人的後宮,如果她不能被護衛在權勢的羽翼下,她將過着豬狗不如的生活。
眼中微熱,想到她還在太廟生死不明的父親,心中驀地一陣抽痛。我微笑着輕撫她的頭髮,儘量讓自己笑得自然,不讓這早慧的孩子看出我心底也和她存了同樣的恐懼:“不會的。公主只會留在皇祖母這裡,不會到任何地方去。”
“真的?姑姑?”小公主不確定地追問。我用力點頭,右手握住她兩隻小手,堅定地傳遞着慎重的承諾:“真的。”
我做不到視若無睹。即使這個孩子的母親與蔚家糾葛頗深,甚至曾經想取我的性命。我其實不是一個良善的人,也沒有過於強烈的正義感,對於不相干的人的苦難,頂多只能成爲我茶餘飯後的談資,即便是那些**裸的擺在面前令我偶爾心軟的,我也會首先衡量。幫人的結果會不會損害到我自身的利益?可是莫名的,我對這個孩子卻硬不下心,看着她靈氣逼人的眼睛,總會讓我想起當年那個用裝傻來保護自己的五歲男孩,聰慧得令人心疼和不捨。
懷中的小人兒安靜下來,我也不再說話。只靜靜地等待着。內殿內也安靜得很,太醫爲太后診脈施針幾乎沒有什麼聲響。懿寧的宮人們全都戰戰兢兢地各司其職,臉色比平日帶上了三分慘淡。突然外面輕手輕腳跑進一個小太監。躬身對如意輕聲道:“公公,景王殿下帶了多位大人求見太后。”
我擡眼看去,見如意雙眉一蹙:“太后現在這種情況,怎麼見他?”說是這麼說,人卻已踏出殿處,想是去和景王解釋了,未幾。卻見景王陰沉着臉帶了些朝臣和侍衛踏進殿內,如意一臉着急之色地跟在後面:“殿下,太后現在真的無法見您……”
景王根本不理他,進殿看到我抱着公主坐在輪椅上,才止住腳步:“榮華夫人,太后當真身體不適?”
“是。”我點點頭,“太后聽了皇上的事,急火攻心,暈過去了。現下太醫正爲太后診治。”
皇帝傷重的事我是單獨跟太后稟報的,自然也不會當着這麼多宮人講出來。我打量着和景王一起進到殿內那些朝臣,發現全是那天在寂將軍府,與景王一唱一和的那幾個,鬧得最兇的尚,李二位,緊隨景王身後。景王眉頭一蹙,正要講話,突聽到內殿裡芳婷嬤嬤驚喜的聲音:“娘娘,娘娘您醒了?您覺得怎麼樣……”
又聽到太醫似乎長吁了口氣:“娘娘醒來就好了,下官去安排煎藥,娘娘要多多休息,切勿太過憂慮……”
景王聽太后醒了,看了如意一眼:“如意公公,請向太后稟報,本王和諸位大人求見!”
如意看了看他,低着頭欠身進去,我卻留意到他眼中帶着一絲不憤。過了片刻,太后臉色灰白地被如意和芳婷扶了出來,坐到榻上,景王見太后這樣子,臉色稍霽,衆人給太后行了禮,景王上前道:“太后鳳體欠安,臣等本不該來煩擾太后,不過,臣和諸位大人有要事向太后稟報……”
“王叔!皇帝到底怎麼了,剛纔葉丫頭說的,都是真的?“太后打斷景王的話,咳起來。景王面色一沉,帶上幾分肅穆之色:”回太后,是真的。“景王也知道我定不會向太后隱瞞太廟所見,即使沒聽到我說什麼,也知道太后想問的問題。太后臉色更是灰白:“本宮要去太廟,芳婷,如意,你們去準備鸞駕,本宮要馬上去太廟!”
“太后且慢!”那天我在將軍府見過那位尚大人見太后心神大亂,出聲道:“臣等有要事稟報!”
“什麼事有本宮去見皇帝要緊?”太后揮了揮手,不耐煩地道。“一切等本宮回來再說!”
“太后!”那些朝臣異口同聲地叫起來,先前那個朝臣聲音驀地增大,強硬地道,“此事萬分緊急,請一定要聽臣等說完!”
太后氣急地指着景王一衆道:“你,你們……”轉瞬又咳得上氣不接下氣。有人幫景王開口,他自己此刻反倒沉默不語,我吃驚地看着他,發現他與之前完全不同,雖然做出無奈表情,面帶苦笑,可笑容中卻隱隱含着一絲戾氣。眼中有束幽暗而詭異的火苗蠢蠢欲動,以前身上那種穩重而不狷狂的氣質蕩然無存。我心中一驚,皇上出事,他已經勿需再作秀,只怕他的本來面目就要露出來了!
“什麼事?講!”太后咳得氣順了些,輕喘道。
衆人的眼睛看向景王,景王苦笑道:“太后,寂將軍麾下多位將軍,懷疑寂將軍遇害一事乃九皇侄所爲,所以一直派人嚴密監視。今日臣等從太廟回來之後。九王府內的家丁家將果真有些異動,爲防萬一,風將軍已經下令將九王府包圍起來。”景王的表情越發無奈,眼睛卻越來越亮,“還不拿下了九皇侄!”
遇害?我駭然地瞪着他,這景王倒是立即就把九王的罪名定性了。更驚人的是風清他爹竟然將九王抓起來了?這是演的哪出啊?難道昨日景王一衆在將軍府中的煽動竟然這麼有影響力?還是這不過是景王編出來的說辭?如果是這樣,他怎麼能控制寂將軍的兵力?景王和九王他們回京也只不過比我早行一步,沒理由這麼快九王就被他控制住了。若是真的,很明顯這是他一早就佈置好了的,那麼,軍中或許早就滲入了景王的勢力?
“風將軍要造反了嗎?竟然包圍了九王府!”太后一聽,驚得目瞪口呆:“他說是千翌害寂將軍?有何憑證?”
“就是因爲九皇侄矢口否認,寂將軍的部屬又情緒激動。爲了怕九皇侄有所損傷,所以在查清事實真相之前。臣暫時將他圈禁府中。”景王嘆道,彷彿極度無奈地道,“而他的監國一職,恐怕也要暫時撤下!”
“無憑無證,你就將千翌圈禁,似乎不妥,何況千翌的監國一職,是皇上臨行前親自下詔的……”太后身在後宮多年,見慣權勢鬥爭,雖然景王表現得彷彿是爲了形勢所迫的樣子,但她已經敏感地意識到景王此番話背後的意思了,所以本能地反對景王的意見。
“太后,九皇侄身負謀害忠臣的罪名嫌疑,實在不適合繼續任監國一職!”景王無奈地搖頭,“臣也是迫於無奈,纔想出這個折衷之法,臣一定竭力查明真相,若九皇侄當真無辜,臣也定當還他清白。”
說得可真好聽,我冷眼看着景王作戲,只怕你找的不是洗涮九王冤屈的證所,而是證明他有罪的催命符。太后一直蹙着眉,明知道這樣不妥,但景王這番話說得合情合理,可圈可點,倒是不好反駁,於是面帶不悅地道:“莫說還沒有證據,便是有了證據,千翌身爲王爺,也自有宗人府聯合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來審理,那些將軍怎麼可以帶軍包圍王府,簡直是無視朝廷,目無法紀,擁兵自重,王叔也應一併拿下治罪!”
“若是平日,自當如此。”景王點頭道,“不過,太后,如今北疆邊關報急,此時萬萬不可隨意降罪武將,令軍心動盪……”
“邊關報急?”太后猛地擡眼看着他,臉色一白,“這又是怎麼回事?”
景王將烽火臺燃起狼煙一事告訴了太后,太后的身子微微顫抖起來,眼中帶上一抹慌亂,知道再也不能提降罪武將一事。見太后不語,景王也洅多言,之前那尚大人卻站出來道:“太后,如今邊關報急,皇上病重,監國待罪,無法處理國事,而國事卻一日耽擱不得,朝中百官無首,需要有一位德高望重的人出來鎮住局面,至爲緊急!”
狐狸尾巴終於露出來了,我心中冷笑。景王帶着他一黨的朝臣,他扮白臉,那些人扮黑臉,落力表演,爲的便是這個目的!太后似乎也明白了,擡眼緩緩掃了一眼衆人,還未說放話,那尚大人又道:“朝中百官已經商議過,此人非景王殿下莫屬。”話音剛落,一衆朝臣便附和道:“不錯,臣等皆以爲景王殿下能擔此重任!”
“這……”太后剛纔張嘴,另一位李大人又出聲了,根本不容她開口,“太后,臣這裡有一份剛剛由朝中百官共同擬定的,撤銷九王監國一職,推薦景王殿下暫代監國的詔書,請太后過目,若無疑義,蓋上鳳璽即可!”
我瞪大眼,這簡直就是活生生的逼宮了。“你……”太后嘴脣哆嗦着。臉色蒼白。那李大人從袖中捧出黃綾,上前兩步,呈到太后面前,大聲道:“請太后過目,蓋上鳳璽!”
一衆朝臣跟着他異口同聲地道:“請太后蓋上鳳璽!”
“你們。你們……”太后身子微微發抖,手捂着胸口,氣得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朝臣的聲音越發大起來,再次整齊地大聲道:“請太后蓋上鳳璽!”
權臣逼宮,情形都是如此大同小異麼?“哇……”坐在我懷裡的小公主被景王一夥突然一起發出的聲音嚇得哭起來。我抱緊她,看着一臉灰白的太后,懷中哭泣的稚兒,囂張猖狂的朝臣和裝出一臉無奈卻眼中隱含得意的景王。氣得渾身輕顫,再也憋不住,大聲道:“混仗!你們一個個好大的膽,是想逼宮篡位麼?竟敢這樣跟太后說話!”
那李大人吃了一驚,見我惡狠狠地瞪着他,似乎纔想起來做臣子的本分,趕緊退了兩步,跪到地上,低頭對太后道:“太后恕罪,臣一時情急,並非有意衝撞太后。”
那些朝臣也趕緊跪到地上。景王沒想到我會突然發難,阻撓他的好事,眼中閃過一絲戾色,一閃而逝,面上卻又帶上謙和的笑容,對太后道:“太后,諸位大人也是一時情急,臣無德無能,從剛纔就一直推拒監國一職,諸位大人只好來請太后定奪。”
“不錯,臣等見景王殿下一直推拒,才一時情急,請太后定奪此事。”那尚大人跪在地上道,“不過,請太后慎重考慮臣等的意見。這詔書是由百官商議而成,左右兩位丞相,劉尚書,許尚書都同意了,太后不懂朝堂上的事兒,還是聽聽百官的意見爲好!”
那幾個中立的臣子竟然同意了?我心中暗驚,景王是如何拉攏他們的?北疆有難,這些臣子不急着商討邊關戰事,倒急着拉幫結派,真是些好臣子啊!再一細想,不過,如果他們被景王拉攏,爲何此際來逼宮卻沒有那些人出面?白白放棄成爲新朝功臣的機會?那幾個老成了精的狐狸,從來不會做吊死在一四棵樹上的事情,此際朝堂大亂,皇帝的情形他們是知道的,景王的形勢比九王強,能默許他在這個時候上位就差不多了,哪裡還會幫他出面?不過只要他們不反對,景王也等於已經控制了朝堂的局勢,太后同不同意,都影響不了他擔任監國的事實,怪不得他的黨衆態度如此強橫囂張,原來只不過是需要一個表面上的正名。太后定定地看着景王,臉色越來越灰,想來也已想清楚這其中的利害,咬緊了脣,強笑着微諷:“幾位大人說得不錯,王叔德高望重,忠君愛國,此時正當爲國效力!”
“太后過獎!”景王仍不紅氣不喘地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這本是身爲臣子的本分!”
“好……好一個本分!”淡然地道,“呈上來吧!”
如意上前接過景王手中的黃綾,太后展開黃綾,緊緊地盯着黃綾上的詔書,一字一字看起來,彷彿要把那些字吃進肚子裡一般。她看了很久,纔將黃綾放到軟榻的矮几上,接過芳婷嬤嬤取出的鳳璽,狠狠地蓋到詔書上,我看到她手背上的青筋一根根冒起,可以猜到她此時的心情是多麼屈辱悲憤,半晌,她的手驀地一擡,如意從矮几上取下詔書,呈到景王面前。景王跪到地上,低眉順目地接過詔書,一衆朝臣異口同聲地道:“太后深明大義,當機立斷,實乃天曌之福!”
“王叔,本宮想去太廟看皇上。”太后淡漠地道,“王叔和諸位大人無事請回!”
“太后和皇上母子情深,臣立即讓人護送太后去太廟!”景王心願完成,心情大悅,太后冷冷地道:“此等小事,就不必麻煩皇叔了。”
景王也不勉強,欠身行了一禮,微笑道:“那臣就不打擾太后了,告辭。”
太后瞪着景王的背影,等景王一行看不到影兒了,才一把將矮几上的茶盞拂落到地上,面目恨得幾乎扭曲,嘶聲道:“亂臣賊子!”
“娘娘息怒!”宮人們都跪到地上。小公主在我懷中抽泣,太后轉眼看着我,一臉悲哀地道:“葉兒,你看看,這些人是怎麼欺負我們孤兒寡母的,他早算冷了皇帝好不了,是不是?”
“娘娘切莫着急。”我小心地安慰她,“皇上是真龍天子,有上天護佑,一定能平安度過此次難關,眼下最緊要的……”我四下一顧,太后會意地支退摒退左右,芳婷嬤嬤把我懷中的小公主抱了出去,等門關上,我才道:“眼下最緊要的,是娘娘應該多找一些大夫爲皇上診治,除了太醫,民間也不乏臥虎藏龍的奇人異士,天下萬物,生生相剋,未必不能找到救治皇上的方法,不過尋訪事一不可過於張揚,景王目前以爲皇上傷重不臺,才如此張狂,若是知道我們四處搜尋救皇上的法子,只怕會痛下殺手……”我驀地頓住,心中頓時靈光一閃,對呵,景王以爲皇帝傷重不治,所以才懶得再對一個四肢癱瘓,即使傷好了也不可能再當皇帝的人下手,無謂背個弒君的罪名,皇帝的傷,寂將軍的死,都如此蹊蹺,莫非……是計?
心驀地一顫,越想,越覺得有些可能,如果這是皇帝的計,景王必定上當無疑。他與瑪哈勾結了這麼多年,是清楚他的能耐的,他以爲用二品牽魂降除掉皇帝和寂將軍輕而易舉,卻不知道這當中橫生變故,瑪哈已經被冥焰他們除去。他過於相信瑪哈之能,過於相信自己醞釀已久的毒計,再見到皇帝果真重傷,自是樂而忘形,深信不疑了。
會是這樣嗎?會是嗎?心中頓時起伏不定,若是這樣,那皇帝受了那麼重的傷,又作何解釋呢?那可是景王的手下親自驗過的。覺得心裡彷彿想到了什麼,一時間卻又抓不住。只聽太后道:“你說得不錯,葉兒,還是你想得周到。“
我回過神,脣角動了動,道:“如今景王勢盛,太后應避其鋒芒,當忍則忍,以謀後數年。或者太后太廟一行,會有轉機也未可知。”
“葉兒……”太后抓緊了我的手,“真是日久見人心,你在這時候還肯幫本宮,日後……”
“娘娘……”我打斷她的話,望着她的眼睛,“臣妾不是爲日後謀求什麼,忠君愛國是爲人臣子的本分,臣妾但求無愧於心。”
太后靜靜地看着我,眼裡閃過一絲複雜的光芒,嘴角動了動,低聲微語:“或者是本宮錯了……”
“呃?”我不解其意。太后笑了笑,拍拍我的手背:“罷,你辛苦一日,先回去吧。”
我欠身行禮,退出懿寧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