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停雨住,雨水順着屋檐滴滴答答的往下落,新上任的楊星站在檐下看着已經快步離開的胡孟齡,臉上帶着幾分不屑,這個吏部的官員好像做賊心虛似的說走就走,竟然一刻都不肯停留。
他冷哼了一聲嘀咕道:“年紀不大,倒是個不沾是非的人精。”隨後他轉身回到二堂,沿着石板路穿過側門,經過後廚的一片水窪地,終於來到一個寬大的屋所門前。
門前的兵衛見着他來都知道是新上任的郡尉,都躬身行禮側身一讓,楊星點了點頭小心的避開路面上的水窪,走過去將門一推,直覺一股黴溼混雜着惡臭直撲而來,他眯着眼邁步進去,開始打量着這個空蕩蕩的房間,這時才發現暗處正蹲着一個人,鬼鬼祟祟的好像正在查看這什麼。
“刑房師爺劉青,見過楊大人。”那人一看楊星麻利的站起身來自報家門。
楊星打量了他一眼,只見對方長得尖嘴猴腮,老鼠鬚子夜貓子眼,一看就是個奸猾老吏,第一眼心裡就很不爽利。
“哦,正好我有些事情要問問你,”楊星的一瞥鬍子在脣上紋絲不動,聲音卻含在喉嚨裡輕輕送出,遠看好像沒說話一樣。
“賀大人遇刺你在場嗎?”楊星一直在琢磨着刺客的事情,剛纔還特地問了趙公幹,對方說賀謹赴任當天,這裡就接連出現命案,最離奇的是前天夜裡竟然把郡守的隨從殺了還拋屍衙前,昨天晚上更是孤身行刺!
這麼張狂的做派簡直駭人聽聞,情形上看有點像仇殺,但是手法上又有點說不通。
劉青有些駝背,站在楊星身邊明顯的矮上一截,聲音也是低低的帶着刑案差吏獨有的謹慎:“小的昨晚不在現場,賀大人到任以來所有案子都是親歷親爲。”
楊星看着房間裡還保持原樣的屍體,走過去仔細的觀察着,劉師爺的話他聽懂了,不由得又揣摩起郡守的舉止,他探尋着問道:“這就是昨夜的刺客?”
他饒有興趣的蹲下身去,屍體已經發僵了,觸手冰涼,但是保持着死時的模樣,光禿禿的腦袋迎着門外透入的光,穿着一件灰白色的搭褂,半張着嘴雙眼無神的瞪着,好像有什麼話要說。
“禿子?”楊星看了一會兒冷不丁的嘀咕道,隨後用手扯着衣服的一角檢查刀傷,衣服上一大團的血漬已經暗黑一片,勉強能看清有兩處被捅破的裂口,他對應着地上的血漬,微微點了點頭。
劉青並不知道昨夜的情形,只聽趙公幹私下描述過,他來這裡也是略盡本份,好在新任郡尉面前有話說,不能一問三不知。但是多年刑名的經歷讓他有種直覺,總覺得這個刺殺背後好像隱藏着什麼。
於是他將趙公幹的描述原原本本的說了一遍,楊星聽的極其認真,針對一些細節也抓的極準,終於一陣沉默過後站起身子:“那就奇怪了,也就是說,趙公幹回衙的時候兇案正在發生,等他趕過來的時候兇手已經死了,挺快啊。”
他一眼看到桌案賞的飯菜,走過去聞了聞:“飯菜也沒動過。”
“這是門房的老楊頭送的。”劉青眨巴着眼睛,鼠須也跟着微微顫動:“聽老楊頭說,錢日生要郡守前來,說是有要事稟報。”
這句話讓楊星目光一頓,他對這個案件產生了極其濃厚的興趣,彷彿饞酒之人聞到了好菜,繼續踱着步子梳理着線索:“仵作喊來了郡守,馮師爺離開了郡衙,”他停下身子望着外頭的絲絲細雨:“兇手行刺被一個沒見過的隨從所殺,而仵作卻再無蹤跡。”
他冷笑了一聲,總結道:“死一人,多一人,少一人。”
劉青閃着一雙三角眼,波光悠悠的看着新任的郡尉,胸中默想:這人是個斷案老手!
楊星沒有再多說什麼,便邁步離去,他先去老楊頭那裡聊了幾句,又去找趙公幹隨意攀談,和一衆官差衙役也和風細雨的說了一會兒話,這才沿着二堂旁邊的迴廊一路走到了郡守臥房門前。
“賀大人在嗎?郡尉楊星求見。”
裡面沒有生息,他以爲沒人,剛準備問臺階下的兵衛門卻開了,馮師爺面無表情的站在門口問道:“楊大人,有事?”
楊星目光透過馮師爺的肩頭,看見郡守正和馬先坐着,既不像聊天也不像休息,跟對坐參禪似的。
他拱拱手顯得極爲客氣:“有些事情想和賀大人蔘討參討。”
馮師爺猶豫了一下還是讓了身子,楊星斯條漫裡的走進去略一行禮也不謙讓便隨意的坐了下來,他要親自掂量掂量這個“賀大人”。
錢日生嚥了口唾沫,三人一直在悄悄的合計如何應對如今的局面,這個楊星卻登門了,他儘量讓自己放鬆,可內心卻如臨大敵,彷彿碰見天敵似的,對這個楊星有種打心底的膽寒。
對方背光坐着,臉色都籠罩在一片陰暗之中,唯獨瞳仁如蛇信似的微微閃爍:“大人遇刺不是小事情,我覺得還是有必要嚴查的。我聽說昨夜是仵作喊賀大人去的,是這樣嗎?”
楊星說話時候偶爾會看錢日生一眼,輕描淡寫的卻讓錢日生後脊發涼,他腦中一下子閃出夜裡驚心動魄的一幕,自己箭步上前一刀直捅假郡守的肋下,一霎時竟然想的出神了。
馮師爺趕緊在一旁說道:“是這樣的,是老楊頭說的吧,的確是錢仵作讓他傳話說有要事稟報,然後我們賀大人才去的。”說完徵詢似的看着錢日生。
“你在旁邊?”楊星扭頭問道,言語漸漸的帶出了幾分官威,他是堂堂郡尉,的確有必要壓一壓這個師爺的傲氣。
馮師爺被他眼神一懾頓時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但是一時間也沒覺得有什麼破綻,便點了點頭說道:“是的,後來我就走了。”
“去幹什麼了呢?”楊星不依不撓,隱約中有種錯覺,感覺這個師爺反倒是主心骨,連賀大人似乎都要聽他的,於是言語也是句句緊逼。
“嗯……搜查城內的殺手。”馮師爺低垂着眼瞼,氣勢的確弱了幾分:“這幾天都在找這個殺手。”
馬先在後面聽了鼻翼動了動,繼續保持着沉默,三個人如今成了一根繩上的螞蚱,多一個人說話就多一份危險,他打定主意就是閉口不言。
楊星哦了一聲,開口作勢又要追問,卻冷不丁的轉臉問向錢日生:“殺手便是趁着馮師爺走後才現身行刺的,幸好這位趕到,纔將兇手拿下,賀大人,我冒昧的問一句,當時是這樣嗎?”
三人都沉默了一會,然後參差不齊的點了點頭,錢日生卻開口說了個“是”,像是習慣被人問話似的。
“好險吶,差點就讓刺客得逞了,賀大人虛驚一場也是吉人天相。”楊星感慨了一聲,站起了身子,錢日生心裡慢慢緩了口氣,佯裝沉思着點了點頭。
楊星輕輕一拍大腿:“好了,我就不打擾大人休息了,”他一邊起身準備離去一邊說道:“這個案子我看還是着落在那個仵作身上,不知道大人怎麼看,我私下覺得那個仵作有嫌疑,總感覺他是故意把賀大人引到斂房的,”他語氣略略一擡:“這個人倒是個關鍵!”
錢日生聽到仵作兩個字心裡咯噔一跳,轉念一想這樣也好,反正你也找不到那個仵作了,便沉吟着點了點頭,馮師爺機敏的補充道:“我也覺得這人有點蹊蹺,可現在找不到人吶。”
馬先心裡暗笑,和馮師爺打着同樣的算盤:光一個仵作就夠你忙的了,省的把精力放在“賀大人”身上。
楊星閃了衆人一眼,意味深長的說道:“大人放心,城門都關着呢,他跑不了。”
屋檐下的雨水滴滴答答的落着,天井之中顯得頗有幾分詩意,楊星看着正在張羅收拾的衙役,將剛纔談話和衆人的表情舉止都一一回憶了一遍。
這時候王鑠扇着扇子走到他身後,笑嘻嘻的將他肩膀輕輕一拍:“怎麼着,楊公又開始猜咪咪了?”他挺着肚子看着院牆上的牽牛花,略歪着頭說道:“這賀大人你瞧着怎麼樣?”
“他有問題。”
楊星的話語斬釘截鐵,王鑠手中的扇子一停,不由得看了他一眼。他和楊星是老相識,只不過這次赴任裝作陌生罷了。楊星曾是大理寺的神斷,最能從細微之處見端倪,是個石頭縫裡都能擠出油的人物,能從他嘴裡這麼篤定的說出“有問題”,那必然不會有錯。
他笑呵呵的眼珠轉了轉,說了句:“好!就怕沒問題!”
兩人都是六王子公冶王的幕下,這次拐彎抹角的得到這份差事就是怕賀謹翻出前任郡守葛大人走私斂財的舊賬!
如今太子病重,都城裡暗流涌動,六王子公冶王正和三王子劍南王暗中較着勁,葛大人是六爺撈錢的手,當然不能在佳夢關的賬目上栽了跟頭。
所以公冶王暗中派他二人前來穩住賀謹,一個負責平帳一個負責作僞,將葛大人的屁股收拾乾淨不能讓人抓住把柄。可誰能想剛剛赴任這裡竟然出了這麼大的事情。
楊星雙眸黯淡的如同枯井一般,腦中想着趙公幹的話語,其中有兩句話讓他反覆玩味:
“我當時發現錢仵作不見了,就讓人去找,賀大人說‘不關仵作的事’。”
“屍體衣服是乾的。”
他摸着脣邊的一字髯須,回憶着郡守臥房裡的所見所聞,剛纔他故意說此案仵作有着極大的嫌疑,那三人竟都目光閃爍的點頭贊同。既然“不關仵作的事”,怎麼又“覺得蹊蹺”了呢?
而且屍體衣服是乾的,說明早就藏身府衙,可爲什麼穿的卻是內服,外套呢?
王鑠好似觀賞着院落裡的景緻,低聲在旁提醒:“這裡不是都城,你別把事情搞僵了,得過且過,你睜隻眼閉隻眼,他那邊也不好較真六爺……葛大人的事情,這樣兩頭都好。”
楊星正在凝神思索,聽了這話輕鬆一笑:“也對”,轉而臉色卻又一收,不知不覺雙眸已閃着碧油油的光:“所以更要查清楚,才能把這個賀謹摁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