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馬先和老楊頭又不見人影了,宋掌櫃交代錢日生一切照舊,沒有其他吩咐。可兩次令他心悸的會面,無論是查驗脈案,還是讓他驗屍,已經讓錢日生警醒起來,若有似無中已經感受到一種山雨欲來的壓迫感,宋掌櫃卻一直讓自己“放寬心”,“好好做”。
公子也有了微妙的變化,不僅對錢日生的態度好了很多,連脾氣也變得溫和了,雖然偶爾也會用“我知道你的秘密”來恐嚇錢日生,但是表情語氣上更像是輕鬆的玩笑。最讓錢日生感到驚奇的是,扶風公子再也不會喝的爛醉,反而每天晚上都會和鳶兒連同孩子一起聽自己說故事。
錢日生肚子裡的故事大多都是一些市井雜談,說的多了也漸漸有些乏味,扶風提議說點有意思的,霖兒在一旁嚷道:“我要聽抓壞人的故事!”
這倒是提醒了錢日生,一下子竟然想到那天查驗的屍體,頓時顯得有些失神。扶風公子催促了幾聲,錢日生扎耳撓腮的想了想便按抐着亂糟糟的心答應了。
他是個仵作,跟着師父知道很多奇特的案子,也見過很多有趣的人,爲了防止透露太多關於自己的線索,他留了個心眼,張冠李戴的換了地名和人名說了幾個有趣的案子。
月色清透,風搖樹影,錢日生連說帶比,挑着講了幾個蹊蹺案子,沒想到公子對案件的曲折離奇饒有興趣,他啜着酒聽的聚精會神,有時候還會打斷錢日生,竟讓揪着一個問題讓錢日生掰開了揉碎了細說。
“嗬?一個酒壺裡還能斟出兩樣酒來?”
錢日生停下來拿過扶風的酒壺做比照:“那酒壺是特製的,從壺嘴到裡頭有隔層,壺柄上有兩個氣眼兒,堵住哪頭哪頭就不漏酒。”
扶風公子聽的都忘了將菜遞到嘴裡,喃喃道:“還真是下功夫了。”
錢日生說的是一樁毒殺的案子,這是他和師父查驗的最後一樁命案。
當年佳夢關的蔡家酒樓老闆過世,兩個兄弟鬧分家,結果蔡家老二死於中毒,身爲案犯的哥哥咬死是弟弟服藥過度,食藥相剋致死,同時家裡也花錢上下打點,想要疑罪從無擺脫罪名。
老二家裡哪裡肯依,也花錢疏通,硬要查個水落石出,衙門裡樂的兩頭通吃。最後終於通了上頭某個大人物的關節,下了嚴令徹查。於是錢日生的師父便出馬了,他從郎中那裡取得的藥方作爲呈堂物證,證明毒物和死者生前用藥截然不同。再加上買通了一個下人,找到那柄特質的酒壺,終於坐實了罪名。
“那後來呢?”扶風好奇的問道:“那蔡家老號弟弟死了,哥哥入罪,誰來繼承家業呢?”
錢日生被問的一愣,沒想到扶風還會追究這個案子後續的問題,他想了一會說道:“好像蔡老爺生前有個小妾,她的兒子繼承了家業,當時大家都說幸虧那個小妾生了個兒子,真是撿着大便宜了。”
扶風聽完眼神一亮,站起身仰脖喝了一口,隨即撫掌大笑。錢日生從未見過對方如此的容光煥發,鳶兒也笑吟吟的扭拉一把霖兒的小臉。自從那天起,扶風公子心情變得開朗許多,對自己也更加接納,因爲對方竟然破例加了碗筷,讓錢日生和他晚上一起喝酒吃飯。
這天夜晚,冷月當空微風搖樹,或許是這種天氣和靜謐特別容易勾起悲情,扶風依靠着椅背輕搖摺扇,對着院牆上的冷月悠悠述說着:
“我小時候,大約……五歲吧,”他頓了頓,皺着眉頭望了一眼鳶兒,似乎再徵求確認什麼,只聽鳶兒思索着插口道:“七歲。”
“啊,是七歲了,那天晚上太亂了,我記得有很多人把我圍住,忙着給我穿衣服哄着我,說要帶我去好玩的地方。我害怕死活不肯走,就抓着她的袖子不放。”說着又看了一眼鳶兒,而鳶兒輕嘆了一聲,輕輕的拍着已經漸漸入睡的霖兒也有些失神的空望着。
直覺告訴錢日生,這纔是真正的扶風。
“大家沒法子,就讓鳶兒陪着我進了一個很寬的轎子,然後就走了很長很長的路,然後見到了我的父親,我只見過一次,就那一次。”
錢日生不禁翻眼看了一下扶風,在他印象裡大戶人家的公子都是衆星捧月的,扶風卻很認真的衝他點了下頭:“真的。”
錢日生苦笑道:“我都忘了我爹媽長什麼樣子了,從我記事就跟着師父了。”
“你有師父?”扶風有些意外的看着錢日生,一剎時氣氛彷彿凝住了,錢日生暗罵自己昏了頭,趕忙含糊過去:“就是跟着人學要飯的手藝。”
扶風沒有追問下去,嘴角動了動繼續說道:“第二天我就被穿戴整齊,由一個白鬍子老頭把持着坐在椅子上,他們事先告訴我坐定了不可以說話,乖的話下來就有糖果吃,還讓鳶兒站在我身邊陪我。”
“我看着座位下的人害怕極了,第一次見到這麼多人對我下跪行禮,他們說的什麼我都記不起來,只記得我哇的就哭了出來,然後鳶兒和那個白鬍子老頭就安慰我,揮手讓下面的人趕緊把糖果送上來,這才止住了哭。”
“娘,我也想吃糖果。”霖兒靠在鳶兒懷裡,已經半睡了聽到這裡也來了精神,仰着小臉嚷道,逗得衆人都莞爾一笑,錢日生心念一動,偷偷睨了一眼扶風。
扶風看着霖兒頓了頓說道:“我記得臨走的時候,阿媽就坐我旁邊摟着我不停地哭,我莫名其妙她老哭什麼,後來我知道了,他們是要把我送人。”
錢日生聽到這裡深深吸了口氣,再無知也隱隱的猜出了一種可能。
“後來鳶兒就陪着我離開家去了北齊,我住在一個挺大的院子裡,身邊好多人圍着,幫我穿衣,給我送飯,我走到哪裡身後都跟着很多人,幾年來他們幾乎從不跟我說話,只是看着我,但是絕不允許出院門。”
扶風說話的時候目光盯着遠處,好像在跟很遠的人說話,更像在自言自語,一剎時錢日生有些模糊眼前的人是不是又陷入了“癔症”。
只是那句“不允許出門”讓錢日生想到了自己,那個假郡守陰騭的雙眼至今讓他不敢細想,他不由得吞嚥了一口,不勝其寒似的打了個冷戰。
扶風略看了一眼錢日生吱的將酒抿下:“一直到了十二歲,我又被送到蓬越。那裡日子就慘多了,稍微耍點脾氣或者執拗一下就要給關到黑屋子裡‘敗火’,無論我怎麼哭喊、踢門、央求,都沒人理,直到我哭喊夠了,他們纔會把我放出來。身邊的僕人把我的東西都偷光了,就剩我和鳶兒苦熬着日子,大雍和彭越國打仗的時候,我好幾次差點被殺了,後來被樑公子所救,卻得知母親早已病死,而我又被送到了西昌,幸好有樑公子救濟,總算不再過苦日子了。”
這是錢日生第二次聽到“樑公子”,扶風不一般的經歷常人無從談起,也無法杜撰。這讓他陡然劃過一個閃念,老百姓經常傳說一些大人物的事蹟,比如某個將軍兔死狗烹,某個大臣功高蓋主,他自幼聽的最多的便是當今雍王的故事,早年也是這般,一度顛沛流離。
雍王的傳說隱約和扶風公子的描述有些類似,這幾天市井上的流言也莫名的在他心頭涌聚,他偷偷瞄了一眼公子,心中已經隱隱猜到了什麼,眼神也隨之飄忽起來。
“西昌的日子也難熬啊,走到哪裡身邊都跟着一大羣人,也是就那麼看着你卻不說話,好像活在悶罐裡。有一次院子裡溜進來一隻貓,我就把手裡的包子餵它吃,它在我身邊玩了一下午,那天我開心極了,可第二天那隻貓就再也沒來過,我偷偷哭了好久,卻不敢出聲。”
錢日生想象着扶風描述的場景,成天被人注視跟隨着,卻無人與之交談,詭異的讓他覺得瘮得慌。扶風端起酒杯看了錢日生一眼:“這種日子還不如你呢。”
還在胡思亂想間的錢日生乾笑了一聲,隨口回答說:“我一個賤民飯都吃不飽……”說到這裡頓知語失,趕緊止住,嘆了口氣:“大人物的日子我不懂。”
“我都不如賤民,”扶風笑了一下,好似沒有在意,只是端起酒杯和錢日生一碰,隨後一飲而盡:“樑公子跟你提過我的身份吧?”
鳶兒輕輕的一聲嘆息,錢日生眼瞼一顫,心中的猜想越發確定。他呆滯的望着扶風,茫然的搖了搖頭:“我真不認識什麼樑公子,也不知道公子的身份。”
“那我告訴你,我是大雍質子。”
果然!心中的猜測終於得到了確認。他聽人說過,質子就是人質,是穿着衣服的典當物。列國征伐多年分合無常,爲了結盟通好或者戰敗以示臣服,往往會採取聯姻或者委派王子前往他國爲質的做法。大雍在北齊、東洛、西昌等國都有質子,也都是因爲早年鏖戰中屢次委屈求全的無奈之舉。
難怪東家派自己作爲隨從,難怪暗中資助着一個浪蕩公子,難怪私下裡都帶着提防,難怪找範先生過來教書……所有的疑問在這一刻得到了解答,都是因爲扶風的身份!
他是當今雍王的兒子,是大雍的世子,那死去的太子……錢日生瞳仁一顫,豈不就是扶風公子的哥哥?
孩子已經睡熟了,鳶兒輕輕的抱着他回屋休息,院落中除了細細簌簌的樹響,冷月無聲顯得有些蕭索。扶風空望着遠處斑駁的樹影,幽幽的嘆了口氣,錢日生不禁泛起了一絲同情,可這個情愫下一刻就蕩然無存。
“我知道你在監視我,宋掌櫃對我疑心很重。”
“沒有。”錢日生回答的非常簡短。
“替我做事,幫我打探東家的底細。”
“我打探不了。”錢日生走上前準備收拾碗筷,心中悚然警惕。
“你的一萬兩,我給。事成後隨你逍遙自在,否則我就把你交出去。”
錢日生猛地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