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票一直是錢日生的隱憂,如今從扶風公子嘴裡聽到下落,讓他心裡大驚,萬沒想到銀票竟然在扶風手裡捏着!但他馬上明白過來了,自己發現丟失銀票正是見公子的第一天!
想到這裡,他終於悚然而悟:公子趁自己疲勞熟睡之際搜了身,發現了自己的“小秘密”。
劉師爺的前來和銀票有必然的聯繫,但是顯然和扶風不是一夥的。這麼一來,扶風一直捏着銀票遲遲不說破,背後的考量就愈發顯得深不可測了。
錢日生目光炯炯的盯着頭頂的天棚,扶風的話語在腦中泛着空明的迴音。扶風選擇此刻對他如此坦然的說出來,還承諾任他逍遙自在,他憑什麼?錢日生心念一動,品砸出一層更深的含義——扶風背後有人!
這個念頭一起,錢日生心頭暗驚,這意味着東家的根基所在平陽城,再也不是秘密了,蔣掌櫃的死因原來和扶風有關!
屋外的冷風嗚嗚咽咽,吹的樹枝鬼影似的映在窗紙上,錢日生一下想着宋掌櫃,一下又思索扶風的話語,兩個人的臉在他腦中分分合合,終於如同散落的珍珠被一條細線穿引,錢日生索性拉開門,迎着冷風佇然而立。
如果不是公子對東家疑心重到了極點,就是公子暗地裡和別人有所聯繫!正是因爲這樣,宋掌櫃纔會三番五次讓自己留意公子和誰交談,也正因此,自己的藏身之所纔會被人發現!
這個問題一旦戳破,錢日生心中的結驟然鬆落,他已經知道該怎麼做了。彷彿一個雜技藝人小心的維持高蹺上的平衡,出賣東家他自問不敢,可貿然和公子合槽也讓他心驚膽戰。
“待價而沽”四個字如同退潮後的礁石,在他心中悄然顯露。
宋掌櫃第二天悄悄的派人約見自己,錢日生明顯的感覺到宋掌櫃和扶風公子的變化,原本還算表面平靜的相處,此時卻已經有些要戳破的跡象了。如同窄巷中的兩堵牆,同時向錢日生施壓!
見面是在一間暗房裡,四周厚重的石牆堆砌,哪怕一丁點聲音都帶着沉悶的迴響,從未有過的凝重讓錢日生倍感壓抑,始終不敢擡頭。
燈燭下宋掌櫃冷森森的盯着錢日生:“錢小哥,咱們要辦大事了。”
“大事?”他立刻嗅出了不同尋常的味道,昨夜的那一幕猶自恍恍惚惚,讓他有些神色迷離。
“你如今是東家的人了,東家需要你幫個忙。”
錢日生嘴脣翕動了一下,呼吸都凝住了,有些膽怯的看了看對面,小窗透進來的晚風將燭火壓得低低的,顯得宋掌櫃的臉色明暗不定:
“你要仔細觀察扶風公子,行坐立臥、舉止神態、骨骼相貌、哪怕眼耳口鼻都要觀察仔細,”可能是怕錢日生不理解,他刻意着重的提醒道:“就像你驗屍一樣的仔細,你是仵作出身,眼神自然是賊的。五天後來這裡,先把他的長相一一說清楚,我會帶個畫匠過來描樣兒。”
“描樣兒……”錢日生眼皮一顫,還來不及發問,看着宋掌櫃意味深長的表情腦中莫名的一閃,突然想到了一種可能——難道是要做“人皮”?
他瞳仁亂跳的瞟了一眼窗外,飄飄然他只覺得自己如同一葉小舟在萬丈洪濤之中被捲入深不見底的漩渦。
晚上回去的時候,他猶自沉浸在一種驚慌無措之中,他剛推開門呀的一聲肅然站定,公子坐在桌邊正等着自己。
“去過了?”
錢日生片刻就讓自己鎮定了下來,自己還算有用,有用意味着暫時的安全,這種夾縫中的喘息他已經領教過一次了。
“姓宋的問了什麼?”扶風說的話露骨之極,卻暴露了一個很大的弱點,輕視下人。
自命不凡的人都會覺得自己掌控一切,卻沒有清醒的認識到人一旦到了性命攸關的時刻,都會展示出前所未有的膽略和智慧。
錢日生並不怕扶風,相較於在佳夢關中與假郡守、馮師爺和楊星的苦心周旋,眼前的扶風讓他覺得遊刃有餘的多。
錢日生拿捏着惶恐的語氣,隨便編了幾句便輕鬆敷衍過去,甚至對扶風還表露出適當的巴結和敬畏。待價而沽四個字如同烙印,時時刻刻的提醒着他。
可扶風聽完卻撲哧一笑,說的話也的確有些出乎錢日生的意料。
“你呀,到底還是會錯了意。”
扶風站起身,修長的身材在燭光中泛着金邊,面目反而愈加黑沉:“樑公子對我有救命之恩,我身爲大雍王子哪有忘恩負義的道理。你以爲我對他有所圖謀是不是?或者覺得我想過河拆橋?又或者你覺得我和樑公子有極深的誤會?也可能你覺得有人想借我的手對付樑公子?”
錢日生心裡默默回了個“是”。
“你一條都沒猜對,”扶風含笑着看着錢日生,將手中的摺扇一攏一攏的展開,輕輕嘆了口氣:“我幾次身陷險境都是樑公子救的;窮困潦倒之時也是他在接濟我;我心灰意冷,他不停的勸我不要自棄,對我說‘奇貨可居’;他爲我奔波忙碌,可謂千金散盡。”
扶風看着遠方,彷彿自言自語又似乎在追憶着自己的曾經:“我對他只有感激,這是真心話。”
錢日生眼觀鼻鼻觀心的坐着,掂量着扶風公子的態度和用意。
耳邊傳來一聲低嘆,扶風繼續說道:“只是我自幼顛沛流離,幾次死裡逃生,身邊居心叵測的人比比皆是,我不能不有所提防。樑公子不是一般商人,他幫我去大雍疏通,想讓我回國重新當上王子。”
錢日生聽的身上一陣陣的發涼,原來是這樣,東家是想走偏門!這不跟蔡家老號的小妾差不多的心思嘛。
晚風吹拂入屋,將燭火一齊壓低,只聽暗處扶風說的斯條慢理:“可你要知道,質子無詔回國可是死罪啊!我不能把身家性命、妻兒老小都搭在他的身上。你說對嗎?”
錢日生想了想,低頭說了個“是”,這是扶風第一次對他如此誠懇的交談,也是第一次把鳶兒和霖兒稱爲“妻子”。
堂堂大雍質子,雍王的兒子,卻和自己一介賤民推心置腹,如此屈尊降志,讓他有些心動,一霎時錢日生真懷疑自己是不是想多了。
“商人嘛,追本逐利,我一旦回國封王,他憑着這份擁立之功就能在大雍開拓商市。可話又說回來,他畢竟是個見不得光的商人,能有多大本事能讓我一個質子歸國?事成則罷,要是事敗他千金散盡一無所得,我可是血淋淋的人頭落地!”
扶風目光炯炯的盯着錢日生,語氣微微一擡:“論錢,論勢,他難道能比得過‘縱橫四君子’嗎?如果勢力夠大,他何必這麼藏頭露尾的?他連你都保不周全,何況我?”
這句話讓錢日生猛地擡頭,和扶風互閃了一眼頓時心照不宣,扶風的擔憂也正是他的擔憂。
不得不承認,扶風精準的戳到了他的心底的疑惑,“東家”究竟有沒有這個能力和底氣能讓自己洗脫清白,他也一直在懷疑和猶豫,甚至他能看得出馬先也帶着隱憂,只不過從未說過罷了。
扶風說到這裡頓了頓,眼中波光一閃:“輕信於人搞不好是要死人的。”
滾滾的悶雷由遠及近的碾壓過來,扶風迎風而立,低眼垂眉的俯視着錢日生。身影籠罩在錢日生身上,壓得他擡不起頭。
錢日生在牀上輾轉反側,宋掌櫃和扶風的言語表情在他腦中不停的盤旋,尾指上殘存的疼痛又讓他保持着清醒,不知何時這種隱痛竟然讓他有些依賴,時不時就要按壓一下才覺得舒服。
夜已深沉,錢日生感到渾身的疲憊,卻還是目光炯炯的睏意全無,沉雷隱隱顯得暗室愈加的靜謐,師父那雙椒豆似的眼睛,在他腦中閃着獨特的微芒。他記起學徒時曾經有個一度困擾他的擔憂,於是問了師父一個問題:
“你幫人給屍體做手腳,兩頭都得罪不起怎麼辦?”
師父的回答只有四個字,卻讓錢日生回味無窮。
“誰贏幫誰。”
……
描樣的畫匠來了。
錢日生有些不可思議的看着眼前正在忙碌的老者,對方一雙骨節嶙峋的大手正將幾根九寸長短的木條插入陶泥壘起的底座上,搭起一個縱橫交錯的木架。
此時天色已暗,屋外的市井喧囂襯的門窗緊閉的室內十分安靜。老者將一桶黃褐色的黏土和着水和草梗不停的攪拌,再加入篩好的細紗,隨後開始雙手均勻的慢慢揉搓,好像包子鋪的夥計在揉麪勾芡似的。
“老伯,不是說描樣兒嗎?”他有些奇怪的問道。
“描樣兒先要立骨。”對方弓腰屈背,雙眼如同枯井一般,燈燭下沒有一絲神采。還沒等錢日生看明白,就已經將一團團的泥漿開始往木架上拍,不一會兒便塗抹堆砌成一座人頭大小的泥坯。
“錢小哥,咱們開始吧。”老者終於開了口,乾枯的雙眼朝錢日生這裡慢慢一轉:“那個扶風公子是個什麼模樣呢?”
錢日生眉棱骨微微一抖,見着屋內沒有其他人,便伸手慢慢的往老者雙眼插去,可對方眼皮動都不動一下,他不由得打了個寒顫,簡直不敢相信,宋掌櫃之前說的描樣畫匠竟然是個瞎子!
“錢小哥?”老者一雙死魚眼“望着”錢日生,側着耳朵正在傾聽。
“呃……頭圍二十寸上下,圓額。”錢日生按捺着心頭的好奇,迅速條理思緒開始回答起來,可他還是難以置信的看着對方,只見老者抽出一根佈滿結釦的繩子,大手在節扣上一摸,捉住了位置便迅速在眼前的模子前一箍。
只聽一陣噼啪作響,老者那雙大手上下翻飛,時而輕拍時而塗抹,嘴上繼續問道:“咱們先定三庭,扶風公子眼睛和鼻底大概在什麼位置?”
錢日生大概回想了一下,走過去抓着老者懸空等待的手腕輕輕的在泥坯上畫了兩條線,老者摸索了着點點頭:“嗯……中庭長,想必鼻樑不短,一般是個‘申’字臉。”說着在泥坯的下方略略蹭掉一些,隨後繼續問道:“眼窩在什麼位置?”
錢日生沒想到老者會這麼問,於是仰頭思索了一陣,抓着對方伸來的手輕輕在泥坯上點了兩點:“在……這裡,大概相距這麼寬。”
老者伸出手指比劃着兩個眼窩的間距慢慢下滑,在鼻底處略微一停,輕輕勾了兩條間寬不過一寸的豎線,嘴裡唸叨着:“一般人眼窩、鼻翼和嘴同寬,既然是‘申’字臉,嘴應該是較小的,小則顯薄,那他下巴就不會長,人中就應該短。”他一邊說着一邊在泥胚上勾勾畫畫,然後又略作塗抹。
錢日生看着眼前人形模糊的模子更加起疑,這人目不能視怎麼能做“畫匠”?他看着那人手邊的泥坯模樣,簡直和質子扶風絲毫不像。
“眼睛是什麼樣呢?”
“丹鳳眼,”錢日生皺眉斜眼的回答道,遵從宋掌櫃的囑咐,他仔細觀察着那個大雍的質子。多年仵作的經歷,讓他看人的眼光和尋常人截然不同。
師父跟他說過:“相由心生而出於眼。”比如暴死之人的雙眼往往是睜開的,都是一副空洞無神的模樣,但是如果仔細品味,便能依稀感受到對方臨死前或驚恐或詫異或遺憾又或悲傷的情愫。
正是因爲師父的教導,錢日生對人的雙眼尤爲在意。
錢日生慢慢的描述着,眼睛的大小、瞳距甚至眼皮上的紋理,彷彿他書寫驗狀一般斯條漫裡卻細緻入微。老伯手如握筆,指尖夾着一柄細小的勾刀,一邊摩梭着位置一邊輕輕勾勒出一個眼眶。隨後便按着順序從顴骨到鼻翼、再到嘴型下頜一一問明高矮長短,同時用手不停的揉捏修改。
老者問的問題非常簡單,甚至不讓錢日生看,橫身擋着自顧自的忙碌,過了沒多久便已捏成了一個大樣,他讓開身子:“錢小哥,你看看。”
錢日生不禁往前湊了一步,眉頭不由得一皺,回答的十分乾脆:“不像。”
老者意料之中的點了點頭,隨即指着畫上的眼睛,拿手將半邊臉遮住,讓錢日生看的更加分明。
錢日生握着老伯的手臂抵着頭像泥坯一邊揣摩着一邊提示:“高一點”、“長一點”。
老伯耳朵聽着手上不停,將額頭、顴骨、鼻子,嘴,下頜等處逐一修改,忙了好一會兒終於再次定稿。
可錢日生仍舊覺得不像,老者便再次修改,但是這次卻問的特別細,額頭寬到什麼程度,髮際高低,眉基深淺長短,顴骨是尖是圓,鼻樑有無中折……語速也刻意變得特別快,快到讓錢日生來不及細想,只能憑着直覺進行描述。
老者左手摸着位置,右手夾着兩支筆,指尖不時的輪轉切換簌簌抖動着進行修改。窗外天色已暗,鬨鬧的街市也漸漸安靜了下來,錢日生老僧入定似的呆坐着,不知不覺都起了睏意,眼前的老者也漸漸模糊起來。
“錢小哥,這回怎麼樣?”老者突兀的一聲呼喚,錢日生一醒神陡然擡頭,不禁驚得瞳仁一縮。
只見燈火闌珊之下,一張似笑非笑輕挑眉梢的人臉赫然入目,好似正在凝望着遠方,錢日生忍不住的站起身來:“真像!”他看怪物似的盯着問道:“老伯,你是什麼人吶!”
老者嘿嘿的乾笑了兩聲:“其實描樣就跟錢小哥驗屍是一個道理,做的久了總會有跡可循。”
他手上忙碌不停,手摸着眼窩、鼻翼和嘴角的位置做着比對,然後又順着額角摸向顴骨,修修補補後再到腮下:“鼻樑高的人眼睛看起來深;而顴骨窄的人,這人鼻子多半或尖或高;眼眶窄的人不是三角眼就是圓眼睛;如果是八字眉,眼眶就不會太靠外。”
他說話不緊不慢,終於雙手在頜骨處交匯,隔了半晌終於長長吐了口氣:“多虧錢小哥這雙眼啊,人都說四小陰門各有絕活,劊子手的刀、扎紙人的手,二皮匠的針線,仵作的眼。”
老者睜着混沌的雙眼“盯”着錢日生,突然伸手輕輕摸了摸他的眼眶隨即乾啞的說道:“真羨慕啊。”
錢日生不勝其寒的打了個哆嗦,神色不安的看着老者繼續給人像抹上一層羊脂般的膩子,隨後用一塊小石頭輕柔的打磨:“錢小哥,你真是個好搭檔。”
錢日生凝視着扶風公子的頭像,一瞬間彷彿有種驗屍的錯覺,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老者好一陣忙碌將一張張的蒙上略微沾溼的宣紙,裹得一層又一層,這才直起身子舒緩的說道:“東家帶話給你,從明天起,扶風公子不能出門,所有吃食煩勞錢小哥都要查驗一遍。”
話語不高,可聽在錢日生耳朵裡如同當頭棒喝,震得他心頭猛地一悸,燭影下扶風公子的頭像正蒙在一層層的宣紙中,竟讓他有種窒息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