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陣使有令,我軍兵多,不要怕,深入深入再深入!」濁漳水之畔,信使宣讀了盧懷忠的最新命令。
經略軍都虞候李忠、左廂兵馬使陸銘恭敬領命。
「唰!」李忠抽出了腰間佩劍,下令道∶「先至洺州者,記頭功!」
衆人一聽,齊聲大吼∶「去洺州!去洺州!」
成安至洺州是有驛道的。
從相州出發,一條直北,經鄴縣、滏陽(磁州)、邯鄲、臨洺(今永年)至邢州,此爲驛道一。
從相州出發,東北行,經臨漳、成安、永年(今永年東)、南和至邢州,此爲驛道二。
夏軍主力走的是驛道一,經略軍走的就是驛道二了。
正奇相合的用兵方法,在國朝實在太流行,從太宗開始,一直到這會,仍然經久不衰。
兩路進兵,就是欺負你兵少,實力不足,你能奈我何。
李忠下達完命令後,大軍立刻出發。他們只隨軍攜帶了十五日糧草,從駐地出發,兩日即可抵達洺州城下。如果久攻不下,後路又被截斷,那就搶!爲了戰爭獲勝,不管那麼多了。
休息完畢的經略軍左廂數千兵馬鬥志昂揚,一路上不斷遇到晉兵丟棄的甲冑、武器,甚至還有三五成羣的癱在路邊喘氣的潰兵。
「嗖!嗖!」面對着起身欲逃的潰兵,經略軍將士絲毫不客氣,擡弓便射,驛道旁慘叫連連。
李忠又派出以隊爲單位的軍士,向驛道兩邊擴展搜索,儘可能斬殺、驅逐晉軍潰兵。
兩千騎兵牽着馬兒步行,這種戰鬥他們派不上用場。論行軍能力,他們還不如步兵。唯一的強處即爆發力,已在先前的追擊中耗完了。
不過在牧馬完畢後,他們還能上馬追擊一番。也正因爲如此,侍衛金槍直這幫人真是倒了血黴了,從成安縣到洺州城,短短八十里的路程上,三千多步騎潰不成軍,有人被殺,有人被俘,有人半路躲進山林或村莊,待七月十五日的晨曦微露之時,慕容騰帶着最後數百人,被包圍在一處村莊裡。
戰鬥只持續了半個時辰。賊兵大部就俘虜,慕容騰以下兩百餘人被殺。侍衛金槍直,至此從晉軍序列中除名。
到最後,慕容騰也沒得到告狀的機會,但侍衛金槍直五千餘人,作戰任務不明確,變來變去,擔任滏水遊奕討擊使的李君慶弄不清楚夏軍的具體部署和兵力,難辭其咎。
當然,如果再深挖一下。這場失敗的根源其實在李克用身上。
邢洺磁三州州兵萬餘人,外加不到三萬的衙軍,在一馬平川的平原上對抗是他們數倍兵力的夏軍,從戰略上來說就錯了。
戰略錯了,戰術上做得再好也彌補不回來。李克用,老老實實背好這口鍋吧。
而抵達洺州城下的經略軍先鋒第一時間抓捕民人,砍伐大木,製作攻城器具。
七月十六,他們幾乎等不及了,架着簡易木梯嘗試着攻了一次城,被守城的洺州州兵擊退。
隨後,他們放棄了速下洺州的嘗試,開始紮營,同時派出騎兵繞道北上,一路進至沙河方向,遇到了晉軍大隊騎兵後,這才返回。
經略軍這一路,數日之內挺進百餘里,奪城一座,殺賊將一員,俘斬三千餘晉兵。前鋒直抵沙河,邢州上下爲之震動,算是打了一個翻身仗了。
*****
磁州城下,攻城戰已經進行了一整天。
李君慶站在城頭之上,一臉迷茫。
滏水北岸,營寨一望無際,延伸到了很遠之處。
原野之上,騎兵縱橫,帶起了大股塵煙。
城牆之下,屍體密密麻麻,損壞的車輛橫七豎八。
攻城的是來自相衛二州的土團鄉夫,偶爾夾雜一波真點·夏兵。
攻勢異常猛烈,節奏非常之快,一波潰下,一波又起,守城的人都動搖了,攻城方還在悍不畏死地往裡頭填人。
不,或許不是悍不畏死。
夏軍營壘寨牆之上,懸掛的人頭密密麻麻,多是潰逃的軍士,大部分是相衛二州的鄉勇。他們好日子過得太久了,安史之亂後竟然承平百餘年,一般是的戰鬥或許還能忍受,但當雙方進入刺刀見紅的貼身肉搏階段之時,當看到父親、兄弟、鄉黨一個個倒在自己面前之時,很容易精神崩潰。
盧懷忠願意給軍士爭取最好的待遇,在他治下,誰敢貪墨軍餉立刻人頭落地,沒得商量。撫卹也給得很足,經常走訪陣亡之家,有時候甚至拿出部份私人財物彌補烈屬。
但他爲了勝利,也是不擇手段的。人人都說李唐賓殘暴,但李唐賓只對雜牌部隊殘暴,對自己人沒那麼差,盧懷忠幾乎是一視同仁,連他兒子、侄子都要被逼着上一線廝殺,可見其人心志。
一天的猛攻下來,城牆南側多有破損———這又是李克用的鍋,地方治理不善的惡果。
一天的猛攻下來,出城燒燬夏軍攻城器械的人馬損失慘重,差點被人奪下城門。
一天的猛攻下來,磁州州軍陣亡將校八人,軍心士氣已有所動搖。
眼看着對面連營十餘里,鼓角爭鳴,旌旗蔽野,所有人都在懷疑,磁州還守得住麼?
太陽漸漸落山,晚霞映得滏水一片通紅,宛如鮮血。
城北的一場廝殺又結束了。
「叛將」安休休帶着大隊騎兵反覆衝殺,將滏口方向過來的援軍擊退。
李君慶一拳擂在女牆之上,恨恨地下了城頭。
昭義縣多半已經被攻陷,滏口鎮也不會有援兵過來了。廳前黃甲軍也就六千多人,在數量多達十萬的夏軍面前,還不夠塞牙縫的。
邯鄲倒還是有五院軍萬餘人,洺州刺史安金全親領大軍鎮守。他們是唯一能給磁州解圍的友軍,但他們願意過來嗎?
晉王在邢州大會諸將之時,李君慶以爲四萬人馬其實不少了,完全足以守禦。但當真打起來時,才發現這點人根本不夠。
要防守的地方太多,州軍就佔去了萬餘,機動部隊才三萬上下,且較爲精銳的義兒軍、橫衝軍被晉王捏在手裡,前線能動用的其實就只有侍衛金槍直、廳前黃甲軍、五院軍三支部隊。
晉王手握河東、昭義、大同、幽州四鎮,雄兵十餘萬,看似很多。但危急之時,能抽調的機動兵力竟然這麼可憐。平時還看不出來,這一打起來,李君慶頓時感到一陣心寒。
邵賊能調動十餘萬機動兵力,雙方的差距該有多大!
城外又響起了排山倒海般的殺聲,李君慶失魂落魄,久久不語。
*****
李克用接到消息之時正在武安與李襲吉會面。
武安是磁州屬縣,爲太行山東麓重鎮。
戰國時,秦軍「軍武安西」,「鼓譟勒兵,武安屋瓦盡振」,以逼邯鄲。
國朝平澤潞叛亂,李德裕亦建議「把斷武安」,絕澤潞山東軍糧——澤潞五州,位於河北平原上的邢洺磁三州很顯然是主要產糧基地。
從涉縣東北行百餘里,出太行山,即可至武安,再至邯鄲。
李襲吉督人輸送了一批器械至武安,然後把一批新募的軍士家屬帶回河東。
很顯然,主僕二人都沒想到夏軍這麼快就發動了攻勢,且進展神速,一下子有些慌神。
李襲吉無法責怪主公。
事實上他很早就提出堅壁清野之策了,認爲邢洺磁三州孤懸山東,與澤潞交通不便,溝通困難,若還留戀不捨,早晚要吃大虧。
晉王雖然心底認可這一點,但面上終究無法捨棄。時至今日,也就通過募兵的方式,遷移了三萬餘戶邢洺磁百姓至河東,分發土地,令其耕作。
昨日遷走的這一批五千餘戶邢洺磁百姓,竟然已是山東三州堅壁清野的最後成果。
對此,李襲吉還能說什麼?無法可說!
「五營新軍,好生操練。我早晚帶着他們打回邢州。」李克用勉強一笑,說道。
李襲吉長嘆一聲。
晉王這是已經默認,邢洺磁早晚守不住了麼?早知如此,又何必當初呢?
前後左中右五營新軍,還在忻代操練。去年已有三萬餘人,一年過去了,這會有四萬多。加上這批新募的,差不多有五萬出頭了。
這些兵,以邢洺磁三州百姓爲主,輔以內遷蕃部丁壯。組建的目的,就是爲了補充激烈戰爭的消耗。眼下看來,消耗越來越快,五萬新軍卻還來不及派上用場,最早的一批訓練也不過一年三個月,當個補充兵都夠嗆,別說成建制拉出來野戰了。
「大王,若事不可爲,便撤了吧。「李襲吉勸道:「魏博靠不住的,指望他們出兵扭轉局勢,純屬……」
有些難聽的話李襲吉不想講,但意思很明確。磁州涌入了這麼多夏兵,甚至就連洺州都開進了數千步騎,繼續猶豫下去,邯鄲的五院軍肯定跑不掉了,滏口鎮的廳前黃甲軍也危險。至於侍衛金槍直,已經失去了消息,多半不樂觀。
「我已調契丹直南下,這會已至定州。義兒、橫衝、契丹直皆騎軍,尚有一戰之力。」李克用說道。
「大王!」李襲吉立刻起身,急道∶「邢州,死地也!往裡面添多少兵,都是有去無回。」
李克用聞言大怒,獨眼狠狠盯着李襲吉。
李襲吉毫不畏懼,與他對視。
「你先回潞州,這邊我自有主張。「李克用扭過頭去,說道。
「大王,你既已遣兵把守好磁潞要隘,說明——」
「夠了,夠了啊!「李克用怒道。
李襲吉嘆了口氣,拱手行禮,默默離去。
他方纔也是口不擇言,揭破了李克用心底見不得人的畏懼、擔憂,惹得自家主公大怒。他明白,這會說什麼都不合適。對晉王,得順着毛捋,在他心火大盛的時候直言進諫,不是什麼好選擇。
或許,得再吃一兩個敗仗,晉王才能徹底清醒過來,捨棄那些不切實際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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