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二月之後,滿街亂竄的讀書人漸漸消失了。
他們窩在臨時租住的民宅內,溫習功課,準備考試。
今年的科舉定在二月末,最遲三月初就會放榜,屆時所有人的命運就將揭曉了。
考完之後,因爲聖人在京,很可能還會加個殿試,時間大概在三月初。
進士、農科、算科、明法一共190個名額,將由數千人來競爭。而這所謂的幾千人,也都是各州殺出來的精英了,沒點本事,縣、州這兩個級別的考覈都過不了,更無可能來到京城。
這是一條千軍萬馬爭先恐後的獨木橋,橋下就是洶涌的怒濤,不知道埋葬了多少人的青春夢想以及悲歡離合。
五老榜的奇蹟,可一不可再。白鬍子一大把的人還來參加科考,爲的只是心中那一股執念罷了。從十幾歲的翩翩少年一直考到老態龍鍾的杖翁,沉沒成本太高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在經歷了唐末那麼久的戰亂後,科舉已經沒那麼招人喜歡了。這一點,直到大夏開國後才慢慢恢復,科舉再度變得熱門。但經過聖人這麼一改革,大夥都很迷茫,熱情又有所降低——主要是瞄準進士科的學子們。
但考還是要考的。除了考試,他們還會什麼呢?不會種地、不會打仗、不會做買賣,他們已經因爲科舉而特化了啊,除了儒家經典,其他方面的能力已經無限退化。
呃,好吧,其實就連他們擅長的經典,現在也被改了……
二月二十七日的考試中,帖經、墨義大量出現《致治》三篇的內容。
《致治》只是中經,但出的題目,簡直和大經有的一拼,甚至尤有過之。
這讓許多人哀嘆不已。
是的,他們已經有所準備,知道今年的這次考試必考《致治》,但前半生的精力都花在九本正經上了,一時半會轉不過彎來很正常。更何況,有些人的內心其實還是有點隱隱約約的牴觸。
這就是作死了。
都告訴你要考《致治》三篇了,你還心中帶有牴觸,卻又可笑地還來參加科舉,你不死誰死?時代大潮,浩浩湯湯,有人當了弄潮兒,有人被捲入水底,本就尋常。
持續數日的科考很快過去了,三月初四,禮部張榜公佈名單。
所有人都擠了過去,上上下下掃視着,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
韓昭胤被人簇擁着,喜氣洋洋地走了出來。
他——高中了!
“恭喜!恭喜!”
“韓兄一步登天,讓人好生羨慕。”
“韓郎君可已娶妻?”
“娶了妻也不要緊,可以休妻再娶嘛。”
“如果殿試再弄個好名次,起步就可以六七品官啦。”
“韓兄,莫忘貧賤之交。”
吵吵嚷嚷之中,韓昭胤回到了租住的小院,感慨萬千。
三年前,也是在這座院字裡,他與耶律全忠、呂琦三人,把酒言歡。
那一次,耶律全忠考中了農科,出外做官去了。
呂琦沒考中,前往庭州當了個九品經學博士。
只有自己兩手空空,黯然回鄉,什麼都沒撈到。
他忘不了族老們失望的眼神,妻子強顏歡笑的照顧。巨大的壓力,逼得他差一點就放棄科舉,去衙門當個小吏算了。
還好,一切都過去了。
三年後的考試,他一掃陰霾,金榜題名。
一起租住的士子失魂落魄地前來告別。
韓昭胤也不知道怎麼安慰他,兩人坐在一起,就着黃芽菜燉春筍,喝了兩盅酒,然後便散了。
時天色將暗,韓昭胤靜靜地坐在院子裡,懶得收拾狼藉的杯盤。
三年前,他吃了一整個冬天的黃芽菜。
這一次的冬天,他又是與黃芽菜、蕪菁作伴,偶爾去集市上買點肉或鰟頭回來下酒,改善生活。
幾年下來,他倒是愈發中意黃芽菜了。
不僅僅因爲它是冬日中難得的新鮮蔬菜,更因爲它是新朝雅政的象徵之一。
韓昭胤很清楚,這次能考中進士,與他瘋狂苦讀《致治》有莫大關係。
出題量實在太大了!
從金銀談到法幣,從貿易談到商稅,從人口談到土地,還從氣候談到收成……無所不包,涉及方方面面,讓他心花怒放,直呼妙哉。
最絕的是,今年詩賦都沒考,也不知道沒抽到還是怎麼回事。但無所謂了,他作詩的水平也不差,考不考都不怕。
毫無疑問,他今年能成功,就因爲搏對了。所以,他對新朝雅政有相當的好感。
其他考中的人,應該也有同樣的感覺吧?
聖人可真是厲害,不動神色間,不但鞏固了雜科的地位,擴大了招錄的人數,就連進士科都慢慢滲透了。
再這麼考幾屆,很多事情就面目全非了。
當然,這並不是說韓昭胤否定新學,事實上,他是支持他。
整整三年的日夜誦讀之下,你別說,他還真鬼使神差地認可了書中的理論。其實想想也正常,千餘日,從早到晚,每天都要抽出一段時間來讀《致治》,感覺人都讀魔怔了……
這就是聖人要的結果吧?唉,只能說他老人家成功了。年復一年地培養認可他理論的讀書人,再通過科舉批量製造擁護新政的官員。
管他呢!韓昭胤端起酒盅,喝完最後一口殘酒,砸吧了兩下。
美,真美!
今後的日子要想繼續美,一直美下去,在做官一道上,還得繼續向新朝雅政靠攏。
這是韓昭胤的感悟。
對抗聖人,沒有好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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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光嗣匆匆來到了洛陽,住進了館驛。
吃罷午飯之後,他打開了臨街的窗戶,看着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羣。
他知道,自己在士林中的名聲壞了,有點臭。因爲他寫了幾篇讚揚新朝雅政的文章,雖然沒被人指着鼻子罵,但陰陽怪氣是少不了的,這些他都知道。
但世情如此,他有什麼辦法?
今上這個人,人到暮年,手段愈發可怕。幾年前江南連造大案,多少大家族灰飛煙滅,舉家去了遼東?那些武夫、狗官,心狠手辣起來,簡直比當年的王卞還可怕——還好,在正月的時候,王卞那個老武夫沒熬過寒冬,蹬腿死了。
作了一輩子的惡,竟然富貴已極,臨死前兒孫都聚在牀前,讓他含笑離世……
這個天下,好不了了。
孔光嗣覺得自己改變不了什麼,不如順應大勢。
當然,他覺得自己還是有底線的。
今上並未對儒學一脈趕盡殺絕,進士仍然是最重要的學科,只不過擡高了雜學的地位罷了。在這樣一種情況下,他覺得沒必要和聖人對抗到底,更何況他們也沒什麼對抗的資本。
武夫桀驁起來,管你是什麼人?朱瑾那廝當泰寧軍節度使的時候,孔家被敲詐走了多少家財、土地?交了多少賦稅?甚至就連爲家族服務了幾輩子的僕役、小廝,都被拉丁入伍,充軍打仗,有道理可講麼?
與朱瑾那些人一對比,今上算是講道理的了。
“唉!”戀戀不捨地看了一會繁華的街景後,孔光嗣坐回了桌前,喝起了悶酒。
馬上就要入宮面聖了,面完聖,他還要西行前往波斯。
每每想起這件事,他就覺得很不真實。
孔家傳承千餘年,似乎還沒遠行西域的吧?雖然他還年輕,但波斯哎,去一趟不得幾年?會不會水土不服,客死他鄉?
孔光嗣不敢想,但也不敢拒絕。
傳詔的中官說得很清楚,讓他去波斯弘揚儒法,與波斯“大儒”辯經,讓他們知道華夏傳承千年的名教底蘊。
離了個大譜!
波斯人會聽這個?他們能欣賞這個?不是說儒法不好,實在是波斯人學不來啊。人還有水土不服呢,儒法去了沒根基的地方,很難得到別人的認可,更別說傳承了。
但聖人就是有一股自信,認爲波斯連戰連敗之後,會覺得中原的什麼東西都是好的,會盲目學習。
這——唉!
不過他的心中,確實也因此多了幾分自信。
前唐攻西域的時候,那些國家一開始也不認你,舉兵相抗,兇悍異常。但被打服了之後,就開始如飢似渴地吸收中原文化。
譬如於闐國,除了釋家一門獨大之外,儒學也非常流行,豪門大族、官宦子弟多有學儒者。
再比如渤海國。粟末靺鞨雖然不是野人,但也文明不到哪去。但認識到前唐強盛的國力、繁榮的文化之後,全面漢化,儒生遍地走,開口孔孟之道,閉口成仁取義,慢慢地變成了海東盛國,肖似華夏。
波斯,或許也能這樣吧?
想到此節,孔光嗣心中有點熱切了起來,不由得多喝了兩杯。
也罷,就去那邊看看。
堂堂華夏,萬邦來朝,傳承千餘年的學問,又怎麼可能差呢?聽聞波斯也是西域盛國,華夏春秋時期就已經建立了王朝,有文法、有學問,人傑地靈,英才輩出,若能把華夏的文明傳播過去,也是一樁可流傳千年的美談。
屆時,後人或會提及他孔光嗣的名字,也算是流芳千古了,美哉!
喝完酒後,孔光嗣藉着微醺的狀態,閉目思考抵達布哈拉後,該怎麼與波斯士人談一談“禮樂”的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