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夜半鬼哭(上)

一覺醒來已經是傍晚,身上貼身的衣服已然溼透了,頭髮溼濡濡地粘在額頭上。我翻身坐起,撲滅了火盆裡燒得紅紅的木炭,微微喘氣。望望窗外,此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我這纔想起逃出來的時候連行李都沒打,換洗的衣服自然一件沒有。

我打開窗子,頓時寒風撲面而來,將我迷迷糊糊的腦袋凍得一個機靈清醒了不少。這一身汗的衣服穿起來委實難受,可要是洗澡,卻要去哪裡找衣服換?這時候那些裁衣的鋪子怕是早就關門了。

正自煩惱着,門外忽然傳來篤篤的敲門聲。我問了一聲誰,敲門的人嬌滴滴道:“綰綰姑娘,是你麼?”正是朱七七的聲音。

我還來不及回答,朱七七已經自顧自推了門進來,手上抱着一套嫩綠的衣裳、一套硃紅色的衣裳,和兩件大氅。“塵哥哥着我來給你送些換洗的衣物,現下時間倉促,我家裝行李的馬車還沒到,身上只帶了夠三天換的。你與我身量相似,你且隨便挑一兩套去。”我看了看那兩件大氅,雖然質地極好,但太過乍眼,並非一般人家能用的料子--那嫩綠的衣裳卻清清淡淡的,雖說也是上等布料,但比起另外幾件,卻好得多了,至少是能在坊間買到的樣子。

我輕輕一側頭道:“只要那件嫩綠的就好。”

朱七七聽得這句話,只驚道:“咦,真被塵哥哥說對了。”她揀出那件嫩綠的衣裙道:“我原本想只把我的衣服都拿去,但塵哥哥卻把我貼身丫鬟的這一套也挑了出來。我只道這樣的衣服怎麼能給你,他卻說你必定不會穿我的衣服…”說到這裡,忽然眼圈一紅:“他對別人的事知道得如此清楚,唯獨對我…”

我不禁苦笑連連,並非是我不愛穿她的衣裳,只是她那些衣服若真穿了走在路上,不出十米必定有賊子盯上。我又不是出門八擡大轎,連探險都有保鏢作陪的千金小姐,這江湖還沒轉一圈就把小命送在路上,未免太冤枉了。我此刻就算挑明瞭說,恐怕她也不會明白我的意思,於是只好撒謊道:“七姑娘,綰綰只是偏好綠色罷了,此事恐怕是無意間提起,讓弄塵聽到罷了。”

朱七七擡起頭來,忽閃着睫毛,目光中帶着一絲探尋:“是何時提到的?你們早就認識?”

我淡定笑了笑:“他先前藏身在我屋子裡,我曾讚了聲窗紗的顏色好漂亮。”說罷指了指窗口。“若說認識,加上這一次,總共只見過短短兩面。”

朱七七這才高興起來:“塵哥哥向來記性很好,對誰都是一般體貼。”

我佯裝不懂她話中深意。都說朱七七天真單純,可真涉及這兒女□□,恐怕再傻的女人都會變聰明吧。謝過了朱七七,我隨便找了個理由送客。這千金大小姐就是千金大小姐,性子真夠直率的,脾氣也嬌蠻--說錯了一句恐怕就要被她當情敵看待了。

待朱七七的腳步聲消失了,我才叫來小二預備熱水,洗了個澡,換上了衣服,照舊披上在仁義山莊的時候齊智送的皮裘。穿衣服而已,不需要那麼奢侈,只要能保暖就可以了。我摸着皮裘上絨絨的兔毛,心下一片安適。這溫暖,還有一部分是來自我內心深處對於仁義山莊那些親人們的眷戀。

這時天雖未黑,已經隱約可見月亮的淡淡輪廓。我跳上屋頂,靜靜地看着天空。日光懶懶地收起了鋒芒,再也不刺人眼。天上偶爾飄來一兩瓣雪花,輕輕拂過面頰,頓時帶起了肌膚上的紅暈。我閉上眼睛,好不愜意。

好不容易有了偷閒的空當,客棧下面的食肆裡忽然傳出了叫罵聲和桌椅翻倒的聲音,接着就有面容一模一樣的兩個年輕人飛身掠出了門,遠遠地跑了出去。

我的好奇心頓時被勾了起來,遂幾個魚躍攀在屋檐邊上想要偷看。只見屋裡有個胖大和尚站在一堆碎桌椅的中央,身上的肥肉兀自抖動着,想來剛纔是打鬥過的。再往旁邊瞄了瞄,一屋子的全都是奇形怪狀的傢伙,也就是所謂的牛鬼蛇神…不不,江湖中人。這些江湖中人排列得極其有規則,比如滿身肥肉的大和尚一名、獐頭鼠目的矮個子一名、膀大腰圓的彪形大漢一名、瘦小枯乾的老頭子一名、還有身着華服的美男子一名等等…簡直就是這些怪異人物的典型性組合。

我的冷幽默細胞作祟,忍不住笑了起來,心想這些配角的造型倒是夠典型的。一邊笑,一邊看那大和尚在那裡像演戲似的一個個去招惹那屋內的人。屋檐上有積灰,我不想弄髒皮裘,於是輕輕躍下屋檐,想在下面看。朱七七給我的那身衣裳是左一條帶子、右一條帶子,並不如我之前所穿的輕便裝束,反而是縛手縛腳,極爲礙事。我無奈地想大戶人家怎麼連個丫鬟的衣服也這樣考究--很不幸地,我的衣帶被纏在了柱子與臺階的夾縫處。

正想蹲下身去解那衣帶,忽然耳邊傳來極凌厲的重物破空之聲,只見一方巨大的青石衝着我的方向直直飛來。我大驚之下連忙反手用力一撕,將衣帶扯斷,躍起避過;這時客棧中跳出個男子,追上那石頭用手扣住,往院門外飛掠而去。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人遠去的身影,心想這是唱的哪一齣戲,武功不比了,玩舉重?

呆歸呆,心裡卻在心疼那身衣服。我是個完美主義者,何況這衣服確實挺招人喜愛的,衣帶斷了真是可惜。於是腦子一熱,跳進了門檻大叫:“方纔是哪個不長眼睛的往外亂扔東西!?快賠我的衣服來!”

只見廳中人齊齊把目光向我投來,忽地一陣沉默。

半響一箇中年男子才幹咳一聲,道:“是我扔的。姑娘不知有何見教。”

我氣呼呼地指着他鼻子大叫:“你這人當真奇怪,好好的往外扔什麼石頭?我的衣帶纏在臺階裡,我正想解開,就看見一塊大石頭飛將出來,我只好撕破衣帶,躲開那石頭。你說,該不該你賠?”

這時滿堂人聽了我這話,忽然都開始竊竊私語起來。旁邊那胖大和尚道:“那巨石去勢甚急,瞧姑娘臉不紅,氣不喘,躲得如此輕鬆,想必這輕功必定是極好的。”

我情知這和尚有心在這些人面前立威,但越看他越覺得心中生厭,只見他肥頭大耳,身上贅肉在呼吸間如波浪抖動,真是噁心透了。因此心裡便產生了攪他局的想法,也不理他,只對那中年男子不依不饒:“喂,你是啞了,還是聾了?你到底賠是不賠?”

那中年男子被我指着鼻子這麼一說,頓時十分尷尬,不知該如何作答。他們原是在試探武功,卻被我這個愣頭青一頓攪和,頓時廳中的肅殺氣氛全無,有幾個人已經吃吃笑了起來,道:“這女娃娃當真有趣,只是不知道是誰家的小姐,看相貌倒是不凡。”“想必武功也不差。”“這麼一鬧,瞧那一笑佛如何收場。”一聽這句話,我心想這諢號八九不離十就是那惹事的胖大和尚的,一頭肥豬也敢稱佛--我又偷笑起來。

這時沈浪的聲音幽幽響起:“姑奶奶,怎地睡醒了就來此間胡鬧。”語氣很是無奈,卻全無責備之意。我一回頭,這才發現朱七七、朱八、沈浪和弄塵同坐在角落裡的一桌。

“非也,非也...欠債還錢,殺人償命,天經地義。怎麼能叫胡鬧?”弄塵邪邪道,說到那非也時,搖頭晃腦活像個說書先生。他弓着背,兩腳踏在凳子前面兩個凳腳之間的橫木上,一手拄膝,一手鬆鬆地垂在身側擺來擺去。

朱七七隻癡癡看着弄塵,彷彿這大廳中除了他再沒有別人,眼中含着的情意十分明顯,偏偏弄塵一眼也不看她,只是自己搖着寬大的袖擺,彷彿那袖子是這世上最好玩的玩具。

我順水推舟,叉腰回望那扔石頭的男人:“你怎麼說?”

那中年男人面有怒容,卻不敢發作,只是勉強一拱手道:“得罪。”

這時屋外掠進一個人,身法如燕子般迅捷,正是剛纔擡着石頭出去的那男子。對着一笑佛一抱拳,笑道:“那方石塊擺在院中,也是惹厭,兄弟索性藉着皇甫大哥一掌之威,將它送到後面垃圾堆去了。”說罷一側頭看見了我,也是微微一愣,眼中一抹驚豔掠過,道:“這位是…”

我瞧那扔石頭的人口舌笨拙,再糾纏下去委實無趣,只說了句:“看熱鬧的。”就在那三人看怪物的眼神中走開了,直接走到沈浪那桌坐下。這時桌上人是朱八在最左邊,朱七七在他右側,緊挨着弄塵,弄塵又挨着沈浪。我剛在沈浪旁邊坐定,弄塵忽然用胳膊肘捅捅沈浪道:“沈兄,你和綰綰換個位置可好?”

朱七七忙問:“爲什麼?”

弄塵這才瞧了她一眼,慢悠悠道:“能被兩個美人兒圍着才妙啊。”

沈浪微笑站起,我一把拉住他:“他說換就換?我說不許換。”

沈浪猶疑了一下,我不禁氣惱:“怎地你連陌生人的話都聽,我叫你做點什麼事卻猶豫得跟個女人一般?”

弄塵一聽這話,頓時哈哈大笑道:“沈兄,快坐下罷,我不過是開個玩笑而已。你這護花使者倒不好做,護着的哪裡是花,分明是一點就着、又辣又嗆的二踢腳。”

我斜了他一眼道:“本就不是甚麼勞什子的花,就算做個二踢腳也比旁的二踢腳爆得響亮,有何不好?”

“好極,好極!”一旁朱八拍手道。“這比喻真貼切!只是我看這大姐姐還當不上這二踢腳三字,如此美號,跟我七姐倒是更合襯的!”

聞得此言,我不由地撲哧一笑,朱八一見有人捧場更加來勁,正欲再說就被朱七七狠狠地踩了一腳,朱八哎喲一聲慘嚎就住了口。

正說說笑笑間,忽聞碰地一聲響,只見方纔那丟石頭的男子和一個麻子對了一掌後踉踉蹌蹌地後退了幾步,胸膛不住起伏,過了一會兒竟吐出一口血來。

旁邊那曾將方石舉起送到院外的人駭然道:“皇甫兄,你…”

那被稱作皇普的人只是推開舉石人手掌,頭也不回地奔出了院子。

這時廳堂內一片杯盤狼藉,唯獨兩桌仍然整齊。其中一桌是我們的,另一桌是一對帶着孩子的夫妻的。那對夫妻男的雖威猛,但面容並不出奇,只是那女人雖面容漂亮,但臉上卻有一道長長的刀疤甚爲詭異。他倆身邊的小女孩兒倒是玉雪可愛,一雙烏溜溜的眼珠不住來回打量着沈浪的臉。我又是一陣無奈,敢情這廝的魅力都能煞到小女孩了?

沈浪猶自持杯淺啜,那種安閒之態,似是對任何事都不願理睬,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我不由驚覺他那神情--與其說是對一切事物的不在意,倒不如說他心中藏有一種可畏的自信,是以便可蔑視一切別人加諸他的影響。

這時一笑佛與那麻子寒暄幾句後便挪動着肥大的身軀往那夫妻的桌子走去,其餘衆人都是一副看熱鬧的表情,只見他肥胖的身子剛剛在桌前站定,尚未開口,周圍忽地響起了淒厲的慘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