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瑕玉

我捂着被勒得生疼的脖子, 一劍甫一得手,旋即後退。身後熊貓兒早就覺出風聲有異,急道:"怎麼樣?"說着搶上一步, 護在我身前。

熊貓兒這聲"怎麼樣"剛一出口, 洞裡就響起另一個人的聲音來。

"方兄且慢動手--貓兒?是貓兒麼?"

這聲音竟是沈浪的。

熊貓兒一聽這聲音, 也愣了愣, 道:"沈浪, 是你麼?"

只聽哧的一聲,王憐花又點燃了一枚火摺子,笑道:"今番倒是人齊。"

火光掩映中, 只見我身前站着的,竟是急風第一騎, 而沈浪則站那急風第一騎身後, 也是一臉驚訝, 待看清我們面容後,立即露出難掩的欣喜之情。熊貓兒大步走上前去, 高聲道:"沈浪!"

沈浪微笑道:"貓兒!"

兩人同時伸出手來,扶着對方肩膀,對望半晌,眸中光彩流動,繼而同時笑出聲來。

千言萬語, 都包含在"沈浪""貓兒"這兩聲呼喚中了。

沈浪鬆開手, 掃視一圈, 瞧見我後, 也是愣住了, 神色變得極其古怪:"綰綰,你怎麼..."話音未落, 就被第一騎語聲打斷。

第一騎瞪着王憐花,道:"閣下還不除去易容麼?"

王憐花道:"咦,足下的眼睛倒是毒得很。"說着用手在臉上速度極快地一拂,那張臉已經變了。急風第七騎的容貌也算英俊,可比起這張臉來就有幾分遜色了--但見那玉面朱脣、嘴角含笑、一雙桃花眼異芒閃爍的,不是王憐花又是哪個?

沈浪也是一愣,道:"王憐花...?你也來了?"

急風第一騎雙眼陡然一眯,道:"老七呢?"

王憐花笑得渾不在意:"早就連同屍身化作一灘臭水啦。"

第一騎聞聽此言,怒道:"賊子!"說着就要舉掌來攻。

沈浪忙喝止道:"方兄且慢..."

第一騎一掌印去,卻硬生生在王憐花胸口止住,冷聲道:"即便要算賬,也不算無頭的賬,總該叫你死得心服口服。"

王憐花笑道:"有沈相公在,小弟的性命自然無需自己擔心--卻不知閣下是如何認出我來的?"

第一騎冷冷道:"老八平日最是勤勉,絕不可能是去躲懶,你當我是傻子麼。"

這時只聽啪啦啦數聲脆響,王憐花胸口那面護心鏡終於承受不住接二連三的重擊,碎在了地上。

熊貓兒驚道:"這..."

熊貓兒全力一掌,也只能在那鏡子上打出幾條裂痕,而第一騎只憑掌風就將這鏡子打碎,足見其內功之深厚。

我站在一旁,越看越迷糊,怎地第一騎會和沈浪在一起?想着想着掃了一眼第一騎,不期然正與他視線對上,頓時又想起我下車時,他策馬從車旁經過,護心鏡晃花我眼的一幕來,再細瞧他面容,總覺得有幾分熟悉。快活王座下第一騎,乃是急風三十六騎的總長,按立場,應是與我們水火不容。

熊貓兒道:"沈浪,你又怎地會跟第一騎在一起..."

沈浪苦笑一聲,道:"此事說來話長。"

沈浪下了賭桌,在外散步之時,竟然巧遇了熊貓兒。

初見熊貓兒,沈浪心神激盪之際,再加上雷雨聲大作,竟未曾認出那個熊貓兒是龍四海假扮的。龍四海藉機點了沈□□道,剛要痛下殺手,卻被氣使獨孤傷一掌劈死了。

哪知這個氣使,竟然是方心騎,也就是急風第一騎假扮的。

原來快活王早已獲悉沈浪來此的真正目的,但他若親自動手,於輩分上已是自失身份,遂暗中着人將熊貓兒抓住,好將龍四海易容成熊貓兒的樣子,以期乘機殺了沈浪。

快活王派出了兩名騎士去抓熊貓兒,其中一名就是急風第一騎。

話說到這裡,熊貓兒截口道:"但那快活王又怎麼會知道你來此的真正目的..."他話音剛落,衆人眼光已齊齊掃向王憐花。王憐花一直舉着火摺子靠在石壁上聽我們說話,此刻見衆人瞧他,也懶得分辨,就這麼含笑回望着沈浪。

沈浪嘆了口氣,道:"不是王公子。"

熊貓兒瞥了王憐花一眼,道:"你怎知不是?"

我道:"他雖不是什麼好人,但有點腦子的人都決計不會自己拆自己的橋。"

王憐花這纔出聲:"乖媳婦,還是你最懂我。"

我道:"你再說一句,便教你死在這裡。"說着舉起手上的金蠶毒蜂。

王憐花笑道:"好好,你若害羞,我不說就是。"

熊貓兒道:"那究竟是誰..."

沈浪道:"自然是那幽靈宮主,白飛飛。"

熊貓兒聽到此處,立即跳了起來,瞪圓眼睛道:"白飛飛?那個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她是幽靈宮主?!這...這莫不是玩笑話..."

王憐花慢悠悠道:"此時此刻,誰有那份閒心與你作耍。你若將這位白姑娘看做普通女子,那纔是天下間最好笑的笑話。"

熊貓兒不可思議地瞧着我們,視線自然轉向了我:"綰綰,難道你也知道..."

我略點了點頭,卻不大想說話。

熊貓兒又問道:"那這位第一...方心騎,又爲何要幫你?"

沈浪道:"這..."

哪知這時方心騎忽然衝我道:"姑娘脖子上的物事,可是家傳?"

我愣了愣,道:"這...確是家傳。"

方心騎點點頭,將護心鏡取下,在護心鏡背面輕輕一按,也不知他如何操作,竟從那鏡背處取出了一隻金鎖來。

這一下,除了沈浪之外,其餘人都愣住了。

方心騎道:"姑娘的那一隻,可否暫且借我一用?"

我將金鎖遞給他,方心騎接過金鎖,將鎖身兩下里扣在一起,那鎖像是有吸力一般,吻合得恰到好處。待那鎖釦得嚴實了,只聽啪嗒一聲,鎖身接合處彈起兩個小小的篆字。

上邊的是個"翎"字,下邊的是個"翀"字。

我不可置信地擡起頭,看着方心騎。

熊貓兒也湊過來看,只是他先前並不知道我家世淵源,反倒有些迷糊。倒是沈浪,一會兒的功夫,臉色已變了又變,終究苦笑一聲,輕聲道:"綰綰...看來這是弄錯了。這一個,纔是你真正的大哥。"

我緊緊握着那金鎖,愣愣地瞧着方心騎和沈浪。

方心騎,遊翀。沒想到在這種情況下,我居然能見着自己這一世的大哥。

我的大哥,居然是快活王手下急風三十六騎之首。

沈浪站在那兒望着我,眼中的神色陡然變得複雜起來。

半晌,我才問道:"你爲何...要在那個人手下做事..."

方心騎道:"借他之手,除去一人。"說罷轉過頭來,冷冷地望着王憐花道:"不知王夫人近來可安好?"

王憐花並不明白我們在說什麼,遂笑眯眯道:"好得很,不勞兄臺掛心。"

方心騎冷笑道:"如此甚好,殺不了她,先剮了她兒子也是不錯。"說着又是一掌,就要往王憐花身上招呼,竟是比方纔的狠勁還勝了幾分。

憐花並不知道王雲夢當年曾經在遊家大開殺戒之事,那時我不過百日,而遊翀想必已是懂事的年齡了。先前我並不知道我還有個哥哥,終日裡只有奶媽陪着,連親孃都難得見上一面--此刻我瞧見方心騎目中噴薄欲出的仇恨,一時間心中五味雜陳,哪怕他暴起發難、要將王憐花斃在掌下,也興不起阻止之心了。

王憐花也沒料想方心騎是來真的,只是反應極快,背貼着石壁快速地閃開了。方心騎一掌打在石上,竟有輕微的隆隆聲傳來,觸手處凹陷了一大塊。王憐花想也不想,就將火摺子掐滅了,四周頓時又陷入了黑暗。

方心騎怒道:"畜生,怎地不敢現身麼。"他話音剛落,空蕩蕩的石室中,忽然響起了一個甜甜的女聲。

"諸位別後重見,自有許多話要說,只是賤妾卻等不得那樣久了。"

我一聽這聲音,渾身血液頓時像是冷凝了一般--是白飛飛。

我上前一步,輕聲道:"白飛飛,是你麼。"

四下裡一片安靜,竟無人答話。過了一會兒,白飛飛忽然又說話了。

"哦...是綰綰姑娘?"那語聲極是平靜,聽不出一絲慌張。

"白姑娘。"我冷笑一聲,道:"閻王不收我,說咱們兩人的帳還未算完。乍逢故人,姑娘難道不開心麼?"

我話說完後,半天白飛飛纔回話。她嬌笑道:"賤妾自然是開心得很...可惜諸位今日就要死在此地了。"

只聽轟隆隆一聲巨響,這偌大的石室,居然搖晃起來,不一會兒,頭上就傳來陣陣惡風,我只覺得被一雙手臂環住,用力往後一帶,我便跌倒在地。緊接着就是"嘭"的一聲,和無數石子滾動的聲音。

王憐花喊道:"白飛飛,你莫非連約定都不守了?我..."

白飛飛嬌笑道:"王公子,您就乖乖地死在這兒,自然沒人知道您是怎麼死的。"

搖晃越來越劇烈,耳邊噼噼啪啪的石子掉落聲不絕於耳,偶爾掉下來兩塊大石,震得人鼓膜隱隱發疼。

那雙環着我的手一扶上我腰,我便知道是誰了。

是沈浪。

可還未等我開口,沈浪忽然悶哼一聲,語氣中帶着一絲痛苦之意。我心驚之餘,下意識脫口問道:"你怎麼樣了?"

沈浪並未回答,我只覺腰上驟然一輕,耳邊聽得拳風陣陣,伴隨着碎石崩裂的聲音。我一摸腰間,竟有溫熱溼黏的液體沾在衣服上,我只覺得心重重地一跳,將手湊近鼻尖,立時嗅到一股血腥味。

我心中大駭,立馬抽出軟劍,閉眼凝神,仔細聆聽着石塊破空下落的聲音。

大音希聲,大道無形。眼前閃過無敵舞劍時,無形的劍氣,和死人谷上翩飛的大鳥。

鳥是活物,石是死物,哪怕看不見--

這樣想着,腳下已踩起飛鳥式步法,挽起了劍花。真力自手上傳入劍尖,劍的嗡鳴與心絃同步。

着!

嘣的一聲,已有大石自劍尖上彈開,震得虎口微微發麻。

刺挑翻捻,如白球般在死人谷雲端翻飛的大鳥,被無敵的劍氣逼得改變方向。

初時劍尖偶爾還能觸到硬物,漸漸地,只能聽見哧哧的輕響。

也不知過了多久,震動終於平息下來--但我只覺得這段時間真是無比漫長,我回過神時來時,只覺得握劍的右手全都麻了。我踉蹌了一下,靠在了沈浪的後背上。

"綰綰...你沒事罷?"黑暗中傳來沈浪的聲音。

我累得直喘氣:"你有空來問我,不如先管管自己的傷口。"

沈浪舒了口氣,柔聲道:"不打緊。"

方纔洞穴震盪之時,我和他就這麼並肩將頭上落石挑開,此時落石一停,雖是九死一生,身上也有無數遺漏的小石子割開的傷口,內心卻是十分快意。黑暗中,我和沈浪就這麼背靠背站着,隔着衣料,還有體溫傳來。

我忽然覺得,若是一直就這麼站着,也挺好的。

只是這十分短暫的溫暖,很快就結束了。

"當着丈夫的面,跟別人的媳婦兒談情說愛,這可不是君子所爲。"王憐花懶洋洋地道。

沈浪道:"王憐花,你該知道姑娘家的名節有多重要,這玩笑也不能任由你隨意開。"語聲中已帶了些慍怒之意。

王憐花笑道:"我可不是開玩笑,我和小綰兒已有了夫妻之實,就只差拜堂啦。"

我的身子,瞬間僵冷了起來。

"王憐花,"熊貓兒忽然大聲呵斥道,"你少說幾句話,也沒人把你當啞巴賣。"

沈浪道:"貓兒,你沒事麼?"

熊貓兒笑道:"區區幾塊爛石頭,還砸不死快活王他熊爺爺我..."

王憐花忽然"哎喲"叫了一聲,打斷了熊貓兒的話。熊貓兒罵道:"王憐花,你又玩什麼花樣兒?"

王憐花道:"方老兄,你若真殺了我,小綰兒可就成了寡婦啦--我可不是與你玩笑,你若不信,大可問問她本人。"

熊貓兒氣急道:"你再放屁..."

"是真的。"我輕聲道。

這一下,石室內忽然完完全全地安靜下來。

沈浪的背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