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真的。"我輕聲道。
話一出口, 連我自己都有些反應不過來了--只是下意識地脫口而出而已。
此時我和沈浪背靠着背,他的後背微微挺直,僵硬了起來。
石室裡瀰漫着難忍的死寂味道。
"這是...怎麼回事?"熊貓兒最先打破沉靜。
白飛飛的聲音, 此時恰到好處地傳了進來。
"賤妾還以爲, 列位英雄當真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呢。"她用輕緩的、甚至帶着一絲愉快的語氣說道。"王公子, 你若說不出口, 賤妾代你說如何?"
我此刻心情平靜了下來, 直至白飛飛將前因後果說完,都不覺得有絲毫的難堪,反而有一種解脫似的心態。
白飛飛的話自然是說得不怎麼好聽的, 甚至還故意說得耐人尋味、任誰聽來都有諸般旖旎遐想,但我反而覺得心結已解, 多日始終積壓在胸口的一股濁氣, 忽然彌散, 抑鬱也消失無蹤。
這真是奇妙的感覺。
"此話當真?"方心騎的聲音不大,卻清晰有力。
王憐花道:"假的又如何, 真的又如何?"
白飛飛道:"公子做得,難道認不得?"
熊貓兒吼道:"王憐花,你這畜生!"
我聽見這幾人針鋒相對的爭吵,卻覺得他們所說的事與我無關,彷彿自己不過是在看戲一般。
最後只剩下熊貓兒在說話--他顫聲問道:"綰綰, 這...可是真的?"
我機械地再一次回答:"是真的。"
熊貓兒嘶聲道:"沈浪...沈浪!你說句話..."
然而沈浪竟像是完全聽不見一般, 沒有回答。
於是石室中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過了一會兒, 石室裡忽然傳來嘭地一聲悶響, 緊接着, 方心騎的聲音傳了過來。"翎兒,你在聽麼。"
直到他喚了第二遍, 我才反應過來,這句"翎兒"是在叫我。我"嗯"了一聲,道:"我在。"
方心騎道:"當年王雲夢幾乎將遊家滿門上下盡數屠戮乾淨,我少年時的摯友也因我而死,此仇若不報,我心有不甘。"他語音雖依舊平靜,卻隱隱含着絲悲憤。"姓王的果真個個都很好..."
我輕聲道:"這我都明白。"
方心騎又道:"我是不孝之人,未能盡忠、未能盡孝,若說兄妹情義,你我自小不在一起,也談不上半分親情。"
我道:"你已做得很好,何況你也是身不由己。"
方心騎似乎是猶豫了一下,過了一會兒,才接道:"你自小不在家中,家仇舊恨,你...可以不要去想。"
我愣了,方心騎這一番話說得沒頭沒腦,我只得問道:"大哥,你這是什麼意思?"
方心騎道:"我是說...王憐花。"
白飛飛的聲音就這麼突兀地插了進來:"這一位可真是妙人兒,這生死難卜的當口,還有做媒的閒心。"
我猛然醒悟,這纔回過味兒來。
嫁人,天大的笑話。
王憐花道:"咦?這倒是出人意料,在下可真是受寵若驚。"他一副事不關己的語氣,彷彿如今說的不是他自己的嫁娶,而是他人的事情一般。
熊貓兒在另一頭已經是勃然大怒:"王憐花,等出了這鬼洞,我不將你大卸八塊,我便改名叫熊狗屎。"
我淡淡道:"女子生來不是爲了嫁人的,不嫁又如何。綰綰還是綰綰,這還不夠麼。"
衆人先是靜了一下,熊貓兒率先大聲道:"好妹子,說得好!咱們先收拾了這一對兒惡男女,待咱們出去以後,該吃還是吃,該玩還是玩,你不嫁,我不娶,咱們把中原玩個遍!"
熊貓兒話說得灑脫,語聲卻有些顫抖。
方心騎忽然道:"好,我這就幫你殺了他。"
白飛飛忽然笑了起來。
她柔柔地道:"男人啊男人...你們這些男人--只要是冰清玉潔的漂亮小羊,都忍不住要去動一動、嘗一嘗--他愛你時,情話說得信誓旦旦、恨不得剖開胸膛來、將心給你。可你瞧瞧,現在呢...綰綰姑娘,你可曾從他嘴裡,聽見你想聽的隻言片語?"
你可曾從他嘴裡,聽見你想聽的隻言片語?
我笑了笑,直起身子,道:"白姑娘,你如今也落了俗套不是。你拖延時間也是無用,你放出來的蜂子,全都已經死了。"
白飛飛的聲音終於變了變,雖說仍是極力鎮靜,口氣中終於還是露出一絲驚訝:"你...是如何發現的?"
"這可就說不得了。"沈浪的聲音自黑暗中傳來,依舊是慵慵懶懶的語調。"白姑娘,你還是將燈點上罷。你若與我們合作,理應還有一線生機。"
白飛飛道:"咦?沈相公這時捨得說話了麼?"她刻意將"終於捨得"四字咬得極重,"不過此刻處於絕境的似乎並不是賤妾..."
我截口道:"白姑娘,你傷得不清,還是少說些話爲妙。"
白飛飛沉默了。
啪的一聲脆響,石室驟然被火光照亮,只見室內碎石掉了一地,熊貓兒跛着一隻腳,緊貼在我和沈浪對面的石壁處。離熊貓兒大概十步之遙的距離,方心騎手裡舉着一把寒光閃閃的長劍,架在王憐花的脖子上。
石室有兩個出口,我們來時的那個洞口,已被落下的磐龍石堵得嚴嚴實實。另外一個出口處,嫋嫋婷婷立着個身穿粉色宮裝的女子,右手提着個精緻的雲龍紋玉筒,左手拿着那玉筒上的蓋子,正是白飛飛。
石室的壁角處立着無數銅燈,皆用火線連着,只需點燃一盞,便盞盞齊亮。火光暈黃,越發映得白飛飛面無血色。
毒蜂飛行之時,雄蜂雙翅振動的聲音雖小,但黑暗之中,人聽覺最是靈敏,極易察覺。我捏着手上的毒蜂,心想若非這玩意兒提醒,恐怕我還真就察覺不到白飛飛是趁着落石嘈雜時,將那毒蜂放出來暗中蟄人的。
沈浪站在我旁邊,袖子一抖,地上就多出了好幾只死蜂,地下的毒蜂更是密密麻麻地死了一片,教人瞧着渾身發毛。
白飛飛粲然一笑,道:"我這蜂兒養得不易,姑娘可否將手上的那一隻還給我。"說着搖了搖手上的玉筒,那玉筒之內似乎有着什麼珠子一類,一晃便發出叮叮玲玲的聲音,甚是清脆悅耳。我手上的蜂子似乎是有所感應一般,那聲音剛一響起,我手中毒蜂便跟着昂頭振翅。
沈浪向前跨了一步,側身立在我身前,道:"白姑娘,此時還是莫要跟我們談條件的好。"
白飛飛吃吃笑道:"沈相公,我又不會吃了她,你那麼着緊做什麼?何況..."說着她眼風掃了掃王憐花,嘆道:"只是賤妾仍是不明白,你究竟是如何發現的。"
方心騎寒聲道:"幽靈羣鬼不時進犯快活林,昨夜主上再次遇刺,只可惜幽靈宮主不但未曾得手,還吃了獨孤氏一掌,受了內傷。"
沈浪沉聲道:"你將熊貓兒帶到此地,也無非是希望我們在黑暗之中敵友不辨、自相殘殺而已。"
我道:"但白宮主算得如何周到,合該來的變數,還是要有的。"
沈浪瞧了我一眼,脣角泛起一絲會心的微笑:"想必她也明白,那樣的落石機關,想將我們殺死,並不太容易。"
我舉起手上的金蠶毒蜂,接道:"可惜宮主有傷在身,不便出手。"
熊貓兒高聲道:"所以這小毒婆就放馬蜂害人?"
我回過頭來,衝沈浪吐了吐舌頭,沈浪笑着搖搖頭。
夫妻之實又如何,什麼清白貞節,都是放屁。綰綰還是綰綰,沈浪還是沈浪。
這就足夠了。
方纔在黑暗之中,白飛飛在敘述那件事的同時,我的手不期然地被握住了。那雙手的主人,曾經用手指緩慢而認真地在我手心寫了幾個字。
這真是奇妙的魔力。
我可曾從他的嘴裡聽見過我想聽的隻言片語?
當然有,但卻不是聽見的。
白飛飛用手撫了撫鬢角,道:"原來如此...小女子今番受教了。"說着眼中陡然厲芒一現,冷冷道:"此刻洞外全都是快活王的人馬,諸位要走出去,恐怕也不大容易。"
王憐花拊掌笑道:"妙極,這下子謎題全解,我就說白宮主爲何要拖延時間。"
方心騎冷笑道:"我們已窺破她身份,若教主上知曉她的秘密,她也決計討不了好去。"
白飛飛瞧了一眼方心騎,幽幽道:"主上主上,急風第一騎果然事事以'主上'爲先。"
話音未落,她已展開身形,身法如鬼魅一般欺近了熊貓兒。熊貓兒舉掌去格,白飛飛也不糾纏,廣袖輕飄飄一帶,捲住熊貓兒手臂,笑道:"王公子,還不動手麼?"
王憐花也不答話,一揚手,手心中已有寒芒點點;這一下事起突然,方心騎見熊貓兒遇險,手上長劍的力道鬆了幾分,被王憐花輕輕一拍肩頭,立時痛哼一聲,倒在地上。
王憐花再一揚手,又是一點寒芒,我和沈浪要去救已來不及,那點寒芒沒入熊貓兒肩頭--方纔我終於看清,王憐花手中的是極其細小的毒針。
熊貓兒連痛哼都發不出來,就被白飛飛點了幾處大穴,僵直着身子倒在地上,唯獨一雙眼睛尚能轉動。
我剛要上前,已被沈浪輕輕拉住。王憐花撿起方心騎的劍,放在手裡掂兩了掂,衝我笑道:"媳婦兒,你還是別動的好,動一動,他們可就沒命了。"
白飛飛輕笑道:"公子好俊的身手。"
王憐花笑嘻嘻道:"過獎,過獎。"
白飛飛蓋上玉筒,道:"只可惜了王爺養了多年的蜂子--不過少了蜂子,多了幾尾大魚入網,倒也不錯。王公子,還請你在此看着這幾人,賤妾先出去叫王爺進來收網了。"
王憐花道:"我還是跟着姑娘走一趟罷。"說着瞧了瞧我和沈浪,道:"那兩個中了毒的跑不了,只需帶着這兩個活人出去就可以了。解藥在我手上,這二人自然會閉緊了嘴巴。"
白飛飛掃了王憐花一眼,道:"公子莫非不相信賤妾?"
王憐花乾脆地答道:"的確不信,只因你雖跟我一般壞,卻比我狠了許多。"
白飛飛倒不怒,只笑道:"公子真會開玩笑。既如此,那便跟我來罷。"說着已當先走了出去。
沈浪淡淡道:"王憐花...倒也當得千面二字。"說着已輕輕拉一拉我衣袖,跟在了王憐花和白飛飛身後。
我回過頭去,擔憂地望了望熊貓兒和方心騎。
沈浪輕聲道:"走罷。"
走了一會兒,王憐花忽然回頭衝沈浪道:"沈浪,解藥不在我身上,你還是別起什麼別的心思了。"
沈浪不溫不火地笑:"公子心思如此玲瓏,在下可不敢起什麼心思。"
王憐花道:"總有一天教你輸得心服口服。"
沈浪忽然收起笑容,冷冷道:"輸贏不論,今日若僥倖不死,下次與公子再會,只論生死。"
王憐花臉色只稍稍一變,就回復正常,衝白飛飛喊了一聲:"姑娘等等。"
白飛飛回過頭來,盯着王憐花等着下文。
王憐花笑道:"我改變主意了--反正王爺要的人只有沈浪,其餘的人自然無關緊要。"
白飛飛道:"公子直說就是。"
王憐花道:"我帶着我媳婦先走,沈浪給你,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白飛飛冷冷道:"我身上有傷,若你走了,恐怕我沒等走出這裡,就被他一掌拍死。"
王憐花道:"你大可放心,有洞裡那兩人在,他絕不可能動手。"
我瞥了沈浪一眼,道:"白姑娘放心,有情有義的沈少俠從不打女人。"
王憐花自然順杆爬:"正是。"
我脫口道:"是個屁。"
王憐花便閉了嘴,眼風仍是不住上上下下亂瞄。
沈浪被我一通搶白,心知我肯定是還在爲他從前維護白飛飛的事情蓄意擠兌他,也不爭辯,只含笑瞧着我,直瞧得我恨不得把他那張笑臉扯下來狠狠踩上一腳。
白飛飛沉吟了一下,自袖中取出個羊皮紙卷兒,遞給王憐花道:"你順着這路走,就能到花神祠。"
王憐花接過那紙卷兒,從懷裡掏出個瓷瓶遞給沈浪道:"喝下去罷。"
沈浪接過那瓷瓶,我一把按住他手,問道:"這是什麼?"
王憐花挑眉道:"你以爲是什麼?難不成是大補丹?自然是□□。"
我垮下臉道:"你莫以爲只有你會用毒,日後咱們秋後算賬,你被毒死也別說冤枉。"
王憐花攤開手掌道:"不過是散功的迷藥,你急什麼。"
沈浪騰出一隻手來,將我的手輕輕撥開,我只好眼看着他仰頭一口喝下那瓷瓶裡的東西。白飛飛道:"好了,走罷。"
沈浪跟着白飛飛往前走,待他二人身影消失,我回過頭來,衝王憐花惡狠狠道:"戲演夠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