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8.記憶

東飲醒來的時候, 天尚未亮,酒意未消,頭痛欲裂, 卻無論如何也睡不着了。

東飲起身, 發現自己正躺在雅間內的竹榻上, 蓋着一牀輕柔的薄被, 房內卻沒了言鬱的身影, 也不知他是何時走的。

東飲下榻替自己倒了一杯涼掉的茶,看着窗外黯淡的天色,忽然有些不安起來, 莫名惦記起消失的言鬱來,不知他去了哪裡?是回了東來觀嗎?觀內現在又是什麼樣?他看看桌上的杯盤狼藉, 想起那句俗話“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

走出酒館的時候已是破曉時分, 東飲看了看空無一人的街道, 心裡也空曠起來,想想自己若是這個時辰歸家, 賴大那幾人正睡得水深火熱,自己打攪了那幾人的清夢,定會找來一頓屁滾尿流的臭罵,倒不如不去自討沒趣。

東飲看了看天邊,正看見那座巍然屹立的青雲山, 一拍腦袋, 決定就當個晨起運動了。

可是, 青雲山上, 東來觀內的情景, 是東飲萬萬沒有預料到的……

“其實還沒到山門,我就聞到刺鼻的血腥味, 之後便看到了那裡橫七豎八的……屍體……個個都是一身白袍,白的跟雲似的,那身袍子我還穿過,所以絕不會忘……”東飲躺在牀上,半睜半閉着眼,酒尚未完全醒,指了指不遠處的茶杯,對辰夜道:“去給我倒一杯水來,講的我有些口渴了。”

辰夜照辦,看着東飲仰頭喝下,接過杯子,輕輕問道:“是那女鬼乾的?還是……南枝?”

東飲面上笑着,眼中卻沒有笑意:“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東飲看着漫山遍野的屍體,愣在原地,下意識想跑,但卻又惦記起言鬱的安全,那個一臉冰霜、不苟言笑的師弟,那個一臉懵懂、笑容天真的小人兒……

東飲一具具翻開那些死狀悽慘的屍體。他看到了在那屆試劍大會上劍氣凌人、卻最終屈居第二的那個總是帶着傲意的弟子,此時手腳盡斷,再沒有當時的意氣風發;他看到在山下帶頭挑釁過自己的那個弟子,再沒有當時的盛氣凌人,死不瞑目的眼中盡是驚恐;他還看到了那日出現在言鬱面前笑容甜甜、略顯害羞的小師妹,整潔的白色衣裙沾染上了半身的血色……他越找越害怕,卻不得不繼續在那些屍體中繼續翻找着……

“我一面翻找,一面乞求着不要讓我找到。”東飲道:“可是,最終還是讓我找到了。”

辰夜心中一緊,靜靜聽着東飲說着。

東飲打了個酒嗝,而後卻笑了:“不過,萬幸……萬幸不是屍體。”

辰夜道:“你這一大喘氣,我還以爲言鬱自此昇仙了呢。”

東飲搖頭笑着:“單隻那樣的話,福緣未修滿,便只是生天,不會升仙的。”

辰夜道:“那我明白了,便是後面發生的事成全了你們?”

東飲道:“是啊,當時遇到那等事,我只當是禍事,因禍得福……都是後話了……”

東飲躲在後山的一棵楊樹後,戰戰兢兢看着不遠處,言鬱跪在南枝真人面前,滿臉悲切。東飲聽到他說:“師尊,停手吧。”

可一身黑氣的南枝真人再沒了修仙之人的半點悲憫和先前的淡然超脫,面目猙獰,舉劍直指言鬱的心口,喃喃着:“她一心向道,她那麼善良……可是,最終卻……都是我害的!都是因爲我!還有你們!是你們殺了她!”

南枝用力,東飲看見言鬱握着劍刃的手留下鮮紅的血,劍尖向前一寸刺破了他的胸膛。

東飲再管不得其它,衝上前去,飛起一腳踢開南枝手中的劍,顧不得言鬱的訝異與猶豫,也顧不得南枝眼中的瘋狂與恨意,緊緊抓住言鬱的手,奔向附近最近的建築。

當一切終於安定,緊張與恐懼便漫上心頭。東飲躲在堆滿書籍的經房,一邊靜靜看着門口的動向,一邊替言鬱包紮手上的傷口。

言鬱靜靜看着他:“你爲什麼跟來?你明明……沒必要來蹚這趟渾水的。”

東飲倒是灑脫:“蹚都蹚了,這時候說這個有什麼用?”

言鬱搖頭感嘆:“你總說自己討厭麻煩,卻總是不自覺管他人閒事,最終將自己也繞進去,先前幸運便也罷了,這次可是要命的事。”

東飲輕輕放下言鬱的手,卻輕輕碰了碰他微涼的指尖:“若按你說的,我轉身跑了,丟你一人獨自面對,我還是人嗎?”

言鬱頓了頓,嘆了口氣,嘴角卻彎了起來,靜靜看着東飲:“同那時一樣,你還是分毫未變啊。”

東飲笑着接過話頭:“同什麼時候一樣?”

言鬱定定看着東飲:“小時候。你收留我的時候。同那個時候一樣。”

這次換東飲怔了,半天才撓着腦袋道:“原來……你還記得啊。”

東飲說到這裡又停了,下意識摸摸自己的頸間的紅繩。

辰夜問到:“爲什麼你一直沒對言鬱提起過小時候的事?”

東飲摩挲着頸間的紅繩:“誰知道呢?都是那麼多年前的事了,試劍大會第一次相見的時候對他尚有些生疏,刻意去提,人家一個試劍大會的魁首,掌門中意的入世弟子,我不過是個混吃混喝的,倒顯得刻意和人家套近乎了。後來,慢慢相熟了,卻感覺終究與他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何況那麼久遠的事了,他或許早已忘了,我若去提,便更尷尬了……現在想想,或許……我是自卑吧。”

辰夜笑道:“你也有自卑的時候?”

東飲道:“我是不喜歡把一些不好的情緒放在心裡,徒增煩惱,所以過了便過了,過了便不再去想、不再糾結,但不代表我沒有這種情感。”

辰夜點點頭。末了,又道:“有一點我一直不明白,南枝真人和那女鬼究竟是什麼關係?爲什麼……會變成這樣?”

東飲道:“南枝初入道門時,尚只有八歲,還是個懵懂天真的年紀,他師父便交由大他四歲的一位名叫南柯師姐照顧,帶他習武,研習經文,乃至生活中的一些事物,都由那位師姐照顧,所以南枝與南柯的感情自不必說。就這樣相伴了八年,直到南柯在下山修行時,遭遇了一場橫禍,南枝真人連她的最後一面都沒有見到。”

辰夜道:“南柯……便是那範家村的女鬼?”

東飲沉默着點了頭。

辰夜道:“不過,南柯也算有道緣,即使投胎,憑着那一點修爲,再下一世也能託生個好點的命格,又怎麼會淪爲女鬼?”

東飲道:“說來也是造化弄人,南柯之所以會淪爲女鬼,和南枝真人卻脫不開干係。”

辰夜怔愣道:“這又如何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