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寅並不急於回答,只是笑眯眯地盯着我。一雙桃花眼在酒力的烘托下,越發迷離魅惑。我被他看得心跳加速,心中感慨:唐寅啊唐寅,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笑起來多迷人,多勾人,難怪那麼多女人喜歡你,簡直是“蘇州有帥男”,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
“嗯哼~”我清清嗓子,把頭扭向另一側,不敢讓衆人發覺我窘迫的心態。“不回答就當是嫌我煩,白吃飯囉!好,我這就走!”
我假裝生氣,從唐寅身邊走過。豈料他藉着酒力,反手把我拉住,牽起我柔嫩的小手,放在掌中輕輕撫摸着。溫熱的觸感從他的大手中傳來,逐漸包裹了全身,“嫣兒不是朋友,是家人,是要在唐家住一輩子的人。你若要走,伯虎只好天涯海角隨你去了!”
我眼珠子差點沒掉出來——太曖昧了吧!?想抽出自己的小手,卻無論如何使不上力氣。好在古人的衣袖寬大,婉娘她們看不到袖子下的放肆動作。
吳嫂不知原因,笑道:“瞧瞧少爺說的,真真比親兄弟還親!喲~張公子,您今兒也喝了?這臉紅的,酒上頭了!”
我一驚,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竟抽回了手。傻笑兩聲,“是,我醉了,酒上頭,太上頭了!”
吳貴達傻乎乎地問:“今個沒給張公子留酒啊!張公子是何時喝的,還上了頭?”
無語!遇到個和玉凝一樣白的棒槌……
“呵呵,‘酒不醉人人自醉’,你們如何會懂?嫣兒,我送你回房!”
我大腦麻痹,除了點頭,做不出其他反應。唐寅再次拉起我的小手,這次規矩了許多,只是拉着。我像個小媳婦一樣,靦腆的跟在他身後。
快走到房間時,他停住腳步,溫柔地說:“嫣兒,以後不要一個人偷跑出去,叫小達子傳個話就消失一下午,這樣我會擔心的!”
“好!”我滿口答應,腦細胞卻異常活躍——是不是到了坦白的時候?或者他已經知道了我是女生,對我有些好感也不一定……我深吸一口氣,鼓足勇氣,凝視着他,“伯虎,我有話要告訴你。其實,我,我是女……”
“嫣兒!我喝多了,就送你到這兒,有話改天再說!”唐寅慌忙打斷我,顯出醉意正濃。朝我一笑,也不等我回答,轉身跑開來。
望着他的背影,我不禁疑惑,落荒而逃?錯覺吧!我是女人,不是女妖,有那麼可怕嗎……難道唐寅真是個gay,不會吧?!我在心中哀號:天啊!耽***L?豈不篡改歷史——人家史書上可是有明確記載,唐寅對自己的第一個老婆徐氏好到掉渣!啊~又是那個徐氏,可惡!Whotellme,whatshallIdo?
我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到房間的,再回過神,已倒在牀上,習慣性的輕撫着“鳳啓”。對了,還有朱佑樘呢!這個小鬼真可愛,意識逐漸遊移在現實與夢境,直到沉沉睡去。
……
此時,天香樓——
一個穿金戴銀的老婦人正和一錦衣美女對話。
“什麼?玉凝去了,連玉萍、玉伶也去湊熱鬧?”老婦人眉頭一皺,“真是兩個不要命的笨女人!”
美女道:“沈媽媽,請您息怒!玉凝妹妹是真的擔心張公子,至於玉萍、玉伶兩人也沒有惡意。”
沈媽媽擺擺手,“玉脂,你不懂。不過,不懂也好。”
“朱公子真有那麼可怕?玉脂駑鈍,看不出他的一絲惡意。”
“不是他人可怕,而是他的身份。老身派去的人,黑白兩道全用上了,竟查不出個所以來!”
“那張公子豈不是有危險?”
“呵呵,那個張嫣也不簡單,她的底細老身也查不出來。”
“那沈媽媽有何打算?”玉脂小心追問,心中卻想,張公子爲人友善,沒有門第之見,真誠待人。若是沈媽媽想對他不利,我該如何自處?
沈媽媽不答反問,“老身問你,你可聽到什麼?”
玉脂面色爲難,磕磕巴巴地答着沒有。
“哼!這種鬼話去糊弄張嫣還差不多!玉脂,你是老身最貼心的人,怎麼?翅膀硬了,還是覺得老身老了,不中用了?”
玉脂聞言,“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含淚說道:“沈媽媽,您對玉脂有救命之恩,養育之情,玉脂萬死不足報答萬一,又怎會欺騙於您?”
“那你且說說聽到了什麼?她們又聽到了什麼?”
“我,女兒……”玉脂一咬牙,像是下定決心,“女兒確實沒有聽清多少,但聽來,聽來張公子似乎是位女子。”
沈媽媽眉眼不動,“還有呢?”
玉脂一驚,“莫非沈媽媽早已知道?”
沈媽媽拿起茶盞,低頭喝着,“此事不要宣揚,可有其他?”
玉脂收回一臉的驚訝,繼續說:“女兒聽到朱公子和張,張公子,好像是在京城附近的燕山山麓結識的,隨後便分開了。朱公子好像曾經被人追殺,而張公子輾轉來到我們蘇州城的。”
“被人追殺?”沈媽媽微微頷首,心中瞭然,難怪嫣兒當日會不顧一切把朱公子藏在浴桶之中,這樣便解釋通了。可朱公子的手下皆是身手不凡之輩,能追殺他的人定然武功不弱,這其中到底有多少曲折呢?
“是,是這樣的。女兒實在聽不清楚,加上後來玉凝妹妹她們又先後到來,我怕她們誤了沈媽媽的事,幾經阻止,更沒聽到什麼!”
“如此說來,她們都沒聽到了?”
“是,女兒想是的。”
沈媽媽一笑,親自扶起玉脂,拍拍她的小手安撫道:“好女兒,今兒的事你都忘了吧!勿讓第三個人知道。這天香樓老身早晚要交予你打理,你要乖,更要精一點!”玉脂連聲說着“不敢”。沈媽媽笑意更濃,“天香樓也是不老身的產業,老身年紀大了,找到下一任合適的鴇母纔好對老闆交代。”
玉脂似懂非懂,想開口拒絕,卻被沈媽媽搶了先,“你先下去吧,今日累了,不必接客!切記不可對外人提及此事。”
玉脂點頭應下,轉身告退。沈媽媽閉目養神,喃喃自語:“究竟是天緣還是孽債?天香樓怕是要不太平了。老身當年若是不救玉凝,或許不會有此一劫,因果循環呀,哎,只是不知何時天理昭彰,重現太平盛世……”
再醒來,已是次日清早。我記得今日要去書院,趕忙起身梳洗打點,對着銅鏡左瞧右照,確定一張小臉乾淨體面,鬢角沒有碎髮,才滿意的笑笑。
沒錯!我要給六藝會館全體同仁留下完美的第一印象。便於我這個“盜版”祝英臺日後變身,啊不,是變裝之時,能夠產生“驚天地泣鬼神”之效果。
“哈哈,‘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雙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啪!”一個清亮的手響,我開開心心地跑去找唐寅。
“伯虎,我準備好了,可以上書院了!”我美滋滋的說。
唐寅拄着下巴,上下打量着我,“確定嗎?”
“當然了,一點問題都沒!”
他搖頭笑笑,“嫣兒不帶書,也不帶筆墨?”
“呀!光顧着搗策自己了!”一定是太久沒上學,動機又不純,哎,我一吐舌頭,“我這就去取!”
“不用了,我幫你備了一套,喏。”
我接過小搭肩,笑道:“謝謝!伯虎你真細心,想得就是周全!”
唐寅別有深意地說:“不是我細心,是嫣兒太粗心。不是得意忘形,就是大大咧咧,在書院可要謹記別讓人逮到自己的小尾巴!”
我下意識摸摸自己渾圓的小屁股,傻呵呵一笑,“我又不是狐狸精,哪有尾巴呀?伯虎竟胡扯!”
唐寅嘆了口氣,站起身彈了一下我的額頭,“小心使得萬年船,你呀,在外面凡事多上心就是了。”
我點點頭,心中迷惑不解,我是上書院又不是上戰場,犯得着處處陪小心嗎?唐寅見我不答腔,以爲我過於擔心,轉而安慰,“嫣兒不必多想,凡事有我,若真有了麻煩,祝兄也會幫忙的。”
我“哦”了聲,早飯後,隨着他樂樂呵呵去了書院。
唐寅不解,“嫣兒心情好像特別好,有什麼美事不若說來分享。”
“不是好像,是確定一定以及肯定的好!上書院能不高興嗎,也不知道你們古人是怎麼上課的,和我們一不一樣。”
“嫣兒又胡言亂語。”
“啊!”我一捂小嘴,完了,真讓唐寅說中了,大大咧咧,說話不經大腦。“我,我的意思是說,古人吧,就是食古不化的人的簡稱。我是想知道和那羣書呆子一起學習會是什麼樣。”
唐寅笑笑,“其實……”在我耳邊小聲說:“其實,最食古不化的人便是周先生了。”
我“咯咯”一笑,“那可得做好‘隨時備戰’的準備了!”
唐寅大笑,“對,要做好,切莫輕敵哦!哈哈……”
一進書院,他先帶我去找了負責書院雜物的郭伯,領了件肥大的六藝會館統一青衣外袍,也就是我們現代簡稱爲“校服”的東東。
“謝謝郭伯,咦,就是大了些。”
“呵呵,是大了,是張公子長得太瘦。不過年輕人長得快,過倆月興許又小了呢!”
“嘻嘻,我也希望再長高些,不過就不要變胖了。”
唐寅道:“嫣兒個子已經夠高了,不用再長了。”
我小嘴一撇,高點有啥不好?要不女人幹嘛自虐去穿高跟鞋,運動鞋多舒服啊。
郭伯道:“高矮胖瘦都不打緊,年輕人有顆積極向上的心才最重要!”
剛到學堂門口,迎面碰上週臣。我和唐寅趕忙施禮,周臣見到我,欣然點點頭,讓唐寅先行進去。唐寅揹着周臣偷偷朝我眨了下眼,向周臣又施一禮,獨自進去了,我抿嘴一笑,沒敢吭聲。
周臣並沒注意,兀自說道:“嫣兒,從今日起,你正式成爲我‘六藝’的一名童生了,要多向其他同窗學習。來年和伯虎一樣,考取童試,得中秀才,之後參加鄉試、會試、殿試,方是前途不可限量!”
我低着頭,秀眉一擰,幹我屁事?
周臣把我的無語視爲默認,說道:“隨老夫進來吧,可要用心學習啊!”
隨周臣進了學堂,不由好奇的張望。學堂和古代電視劇演的一樣,4列整整齊齊的小書桌後,衆人已經坐好。目測一下,每列8張小書桌,但並未坐滿,屋內也就28、29人左右。我記得唐寅說過六藝會館就“天、地、玄、黃”四個班的,按此推算一下,整個“六藝”也就120個學生,規模照現代的學校可小多了。而我所在的“天”字班,是全書院成績最好的班級,也就是現代學校裡所謂的“快班”,由周臣親自授課。
周臣走到講臺,啊,書案後,對衆人道:“各位童生,這位是書院新來的童生張嫣,從今以後他將和各位同學共同學習。”又對我道:“嫣兒,和大家打聲招呼。”
“嗯哼~”我清清嗓子,朗聲說道:“我叫張嫣,今年18,至今未婚。外在條件如大家所見,不多贅述,性格開朗,興趣廣泛,好奇心強,缺點是沒有長性。最喜歡的顏色是藍色,因爲它代表了世界上最爲寬廣的海洋和天空;最喜歡的食物,嗯,太多了,美味佳餚我來者不拒;最喜歡的書上《狼圖騰》,因爲它提倡狼性文化和團隊精神;最喜歡的花是鬱金香,因爲它高雅、清麗,華而不豔;最崇拜的偉人是***,因爲他處事睿智低調,運籌帷幄,情感忠貞……希望在未來的日子裡能夠和大家相處愉快,謝謝!”我一口氣把自己介紹個全,再瞧周臣和臺下衆人早聽傻了。大概是沒聽過這麼混不吝的自我介紹吧,木訥的看着我,那眼神,分明在看外星人。
我輕咬下脣,看來我的“現代化”簡介超出了他們的理解範圍。算了,反正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了,若是有人問起,打個馬虎眼混過去就是。
課堂針聞可落的沉默了幾秒,終是唐寅先反應過來,放聲狂笑。這一笑,驚醒了石化下的衆人。衆人面面相覷,不知是該隨唐寅大笑,還是該靦腆點不做放肆。我白了眼唐寅,這傢伙才收斂了自己的狂笑。周臣嘆了一口氣,“罷了罷了,入座吧。”
“入座?坐哪?”
“這裡!”唐寅指指自己左邊的空位。
祝枝山道:“對,嫣兒就坐我前面吧!”
我看了眼周臣,見他微微頷首,便放心的走向空位。文徵明的座位在唐寅前面,走過他身邊時,我友善是向他打了聲招呼。
“張公子,好久不見。”文徵明向我一抱拳,“張公子果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
“徵明,別打趣嫣兒了!”唐寅爲我解圍。
我朝唐寅感激的一笑,對文徵明道:“文公子過獎了,嫣兒愧不敢當。”
“早聽伯虎和祝兄提起張公子的才學,徵明相信張公子必有過人之處。”
我懶得和文徵明客客氣氣拽文,淡淡一笑,向後走去。坐好後,周臣開始了今日的課程——《論語》。他起了個頭,衆人搖頭晃腦跟着唸了起來,“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有子曰:其爲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
我轉那轉,只覺頭暈眼花,心煩意亂。哎,讀書,古文,果然不適合我。古人能得頸椎病嗎?我看很難哦。
一個上午下來,我本就少得可憐的耐心被磨得差不多了。我倒在桌上,心中叫苦,祝英臺呀祝英臺,你是怎麼熬過來的?同是女人,我打從心眼裡佩服你!
唐寅輕輕推我,“午休了,該吃午飯了!”
我在桌上把頭轉了個方向,沒精打采的應了聲“哦”。
“怎麼,不舒服?”大手伸向我的額頭,試試溫度,“沒燒呀,哪兒不舒服,連吃飯都不積極了?”
“這話說的,我是飯桶嗎?”我扒拉開溫暖的大手,“就是困了,真不知你們日復一日是如何堅持下來的!”
唐寅“呵呵”一笑,“嫣兒可還要繼續來書院?”
“要,當然要!伯虎別小看我。雖然忍是心頭一把刀,但我要忍、忍、忍!”
“哦?能忍多久?”
“實在抗不住,就出去‘放鬆’一下下囉!”
唐寅扶起我,“那我們便去‘放鬆’吧!嫣兒陪我去取字畫。”
“也好,”我伸了個懶腰,“坐了一上午,屁股怪疼的,該活動活動了。”
“這裡是書院,注意措辭!”
“那就是臀部,我的臀部好痛哦,這樣可以了吧?”
祝枝山噴笑,唐寅也是一副被打敗的模樣。
“嗤,你們長得是高貴的臀部,就我的是低賤的屁股!”
“呵呵,”連文徵明也憋不住了,“張公子真是風趣。”
我是不介意成爲“開心果”,笑比哭好不是。厚顏道:“我還有這個優點?”
唐寅道:“嫣兒的優點有許多,徵明你以後就會發現了。祝兄,你們去吃飯吧,我和嫣兒去趟德寶軒,在外面吃了。”說着,拉起我的胳膊往外走。
我笑着和兩大才子告別,心中奇怪,唐寅好像是故意不讓他們跟着才拉着我匆匆離開的。但這種事情很快被有異性沒人性的我忽略了。
德寶軒的老闆見到唐寅到來,笑呵呵地迎上來,“呀!唐公子!您可是來取祝公子前日送來重新裝裱的字畫?”
唐寅點點頭,不免問了句老闆如何識得。
“唐公子是本屆蘇州府童試第一,才華過人,誰人不知誰人不曉?他日必然鄉試中舉,金榜題名指日可待!”
唐寅被忽悠得心花怒放,連聲道謝,“承您吉言,承您貴言!”
“小老兒姓沈,名昌平,您喚我聲沈掌櫃便可。”言罷,吩咐夥計取來字畫。
展開卷軸,我順勢看去,卷軸裡是一副狩獵場景的圖畫,描繪爲首一人帶着黃狗、蒼鷹一馬當先,身後幾人追逐着共同圍獵一隻猛虎的壯觀畫面。
“‘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我一字一句念出來畫卷上的題詞,道:“這詞我知道,是蘇東坡在密州做知州時寫的《江城子》,把詞中歷來的香豔軟媚、兒女情長,換成了報國立功、剛強壯武的英雄氣概,大有‘橫槊賦詩’的味道。對嗎?伯虎。”
唐寅滿意一笑,“嫣兒的確有用功讀過書。”
我生怕他以此爲由,讓我回去接着啃書,趕忙誠實地回答:“我就會點唐詩宋詞,別的就完了,伯虎不要大看我!”
唐寅放下畫卷,“嫣兒啊,多讀些書有何不好?雖然你不能考取功名,但可修身養性,出口成章,更顯落落大方。”
“好好好!千好萬好,就我不好。大才子,一本書,只要50%的內容不是廢話,便是好書。我只讀那精華的一半,剩下的糟粕可不要!我腦容量有限,不比你們聰明,裝不下許多。”
唐寅搖搖頭,“罷了,嫣兒總有道理。”
我莞爾,“既知我總有道理,還多說什麼,快走了啦,我肚子都餓了!”
唐寅卷好畫卷,轉身向沈掌櫃告辭,帶着我離開了德寶軒。
“伯虎,我們去哪兒?”我認得這路是通往蕭亞軒的。
“你猜呢?”
“蕭亞軒是賣茶點的,該不會去天然居吧?”
“嫣兒想去?”
“怎麼可能?”
“那我們不去,前面還有家酒樓,不若去那兒。”唐寅提議。
“好。”我笑笑,加快了腳步。
挑了張靠窗子的桌子坐下,菜很快上來。一筷子炒蛋剛剛入口,一個熟悉的聲音難掩興奮之情,從酒樓門口傳來——“嫣兒!?”
我尋聲望去,快樂地應着,“朱佑樘,怎麼是你?好巧啊!”
朱佑樘三步並作兩步,走到了桌旁,“我去蕭亞軒尋你,並未見到。本想就此回府無意看到你進了這間酒樓,便跟了進來。”
“哦?該不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吧!哈哈……”我與朱佑樘開着無傷大雅的玩笑,一時興起,竟忽略了身邊的唐寅。直到——我莫名地打了個冷戰,一陣寒意從身後襲來,不祥的預感籠罩住心頭。我抽搐嘴角,慢慢扭頭,看向“晴轉多雲”的唐寅,極具諂媚的笑笑,“伯,伯虎……”
唐寅掃了眼一臉假笑的我,挑挑眉毛,“朱公子是吧,請坐!”
朱佑樘這才注意到唐寅,眉頭幾不可見地蹙了一下,坐到對面,淡淡一笑,“未請教,這位公子是?”
我看得明白,朱佑樘雖然在笑,卻絲毫未達眼底。本想開口爲他們介紹,卻結結巴巴說不出個所以然,“這,這位,他,他是……”
唐寅見我話不成句,索性自己介紹,“在下唐寅,是嫣兒的摯交好友,親如一家。”故意加重“一家”兩字的讀音,連我都聽得出其中的味道,更何況是處於“對敵”狀態的朱佑樘。
朱佑樘不失禮數,保持風度翩翩的微笑,向唐寅略施一禮,“唐公子,有禮了。”
“好說,好說,只是在下從未聽嫣兒提起有您這樣一位氣度不凡的朋友。”
朱佑樘快速看了我一眼,見我“低頭認罪”,答道:“嫣兒並不是一個喜歡到處宣揚自己事情的人,況且真正的朋友是放在心中,不是掛在嘴邊的。”
“朱公子果然好見識,在下佩服!”
朱佑樘沒在和唐寅客氣,看了眼我不太合身的衣服,問:“嫣兒,這衣服哪來的?這麼大,不合適你。”
我悄悄擦了把冷汗,好在古代沒有“情侶裝”的概念。轉念一想,還是不對,我總不能說自己追唐寅追進書院了吧?
唐寅道:“這是我們六藝會館的統一服裝。聽口音,朱公子不是蘇州人士,不知也不足爲奇。”
朱佑樘詫異的看着我,“嫣兒,你,你怎麼可以去書院?想學什麼,我可以幫你把先生請到家裡……何苦你一身男裝的跑來跑去!”
唐寅莫測高深的笑笑,“那可要麻煩朱公子把先生請到寒舍來了!”
朱佑樘不明所以,“這是何故?”
“朱公子有所不知,嫣兒一直和在下住在一起!”
“啪——”朱佑樘將茶盞打翻在地,一雙龍目憤怒地瞪着唐寅,“你說什麼?!”
我心一虛,把頭低得更低;朱佑樘的跟班趕緊上來替主子收拾好碎片,全程乖巧不語。
“在下是說,嫣兒從來到蘇州府起,就與在下住在一起,日日相伴,早已情同一家。”
“咣——”這次是我把頭不輕不重砸在桌子上。哭的心都有了,唐寅啊唐寅,實話也不能實說啊!我成天藏着掖着的這點破事,你卻輕易給我曝光了。毀了毀了,再說下去,全“穿幫”了啦!
朱佑樘勉強壓抑住欲爆發的情感,隱含憤怒,卻小心翼翼地問道:“嫣兒,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朱公子何必多此一問?”
“嫣兒?”
我知道朱佑樘在等待我否定的答案,可我無法達成他小小的心願。我苦着臉,輕點下頭,他眼中的傷害越發深重,分明是看着深愛的妻子背夫偷漢。哀怨的目光直射入我心底最深處的柔軟,充斥着捉姦在牀的自責和內疚,我只好把頭埋得更深。下意識瞟了眼唐寅,靠~這邊也是如出一轍——偷情當場被抓。我徹底蒙了,我到底和誰偷情啊?
我把頭埋在桌上,不管上方雷鳴電閃的目光交錯。唐寅含情勾魂的電眼,此刻化爲最銳利的武器,放射出比卡丘的百萬伏特高壓電;而朱佑樘璀璨如黑曜石般的雙眸又將那股高壓電原封不動的反射回去。“吱~吱~!”我簡直聽到了電光在空氣中傳播的摩擦聲。
……不對呀?我這兒又想哭又想死的幹嘛!我和他們很熟嗎?憑什麼干涉我的交友自由?我越想越不對,我沒邊沒際憋屈得要死,他倆在上邊PK得勁勁的,根本是莫名其妙!
我猛擡起頭,隔斷了半空中的雷霆電擊。向朱佑樘解釋,“我是住在伯虎家,可只是住在他家,一人一屋,各睡各的!拜託你想象力不要太豐富好不好?”
朱佑樘呆呆的看着我,旋即欣慰的笑笑,“只要是你說的,我就信!”
被人信任的感覺真的很好,可朱佑樘一味偏聽偏信於我,還是讓我感到了壓力。我想開口教育他再信賴的人,也可能出於某種原因不得已欺騙他,像他這麼單純很容易被矇蔽。猶豫了下,顧及到難得改善的氣氛,沒能說出口。
唐寅對我的答案相當不滿,又不好發作,只得大口喝茶壓下胸中的火氣。我一臉的阿諛奉承,訕笑着幫他又滿上一碗,“伯虎,慢慢喝,別急!”
唐寅接過茶碗,順勢抓住我的右手。朱佑樘一雙明眸閃着怒火,時刻噴出火星,我擔心他會忍耐不住發飆,又驀地想起昨夜之事,不由倒吸一口冷氣。天,他該不是要當着朱佑樘的面摸我手吧?哦,滿天神佛七仙女!我只當昨夜是酒後失儀,難道酒還沒醒或者他真是個gay?不會吧!
“搞,搞,搞什麼?”我顧不上害羞,作勢抽回右手。
“不要動!”唐寅見我掙扎,一死勁抓得更緊,又掰開我的手指,展開柔嫩的手掌輕輕把玩。
“幹嘛?”帶着哭腔了。
“別動!我幫你看看手相。”
“啊,看手相?現在?”這個看似合理的答案,讓我險些從凳子上跌倒。
“是啊!”唐寅不緊不慢地說:“嫣兒不是喜歡這些虛無飄渺的東西嗎?正巧我近來讀了本相學之書。”
“那也不能現在看啊,咱回家看吧!”我口不擇言,“怎麼看就怎麼看,想看哪兒看哪!”話一出口就後悔了,忒讓人誤會了,明擺着的挑逗加勾引,朱佑樘不得精神分裂啊。
果然,朱佑樘一惱,也不吭聲,抓住我的手腕就要搶回我的右手。如此局勢就演變爲唐寅抓着我的手掌不放,朱佑樘握住我的手腕不鬆,兩人一用力倒黴的就是我——“啊!疼呀!”我大喊出來。
朱佑樘觸電一樣立刻放開了手,唐寅雖未撒手,但也鬆了力道。
“嫣兒,沒事吧,傷到了嗎?”朱佑樘關心的問。
我趁機從唐寅手中抽出了右手,輕輕轉着,“還好了。”放下胳膊,不經意把畫卷碰到了地上,靈光一閃,計上心來。裝出驚慌失措的樣子,拾起畫卷拍了兩下,萬分小心的遞給唐寅,“不好意識,伯虎,我不是故意的,真的!”
唐寅無所謂,“一副字畫而已,無礙的。”
“可這個很珍貴,很難得的,又是祝兄的一番心意,都怪我太笨太蠢了!”我儘量誇張自己的表情,悄悄觀察朱佑樘的反應。
沉默數秒後,朱佑樘輕嘆了口氣,順着我問道:“這是何物?”
“不過是位友人送的字畫,東坡先生的真跡。”唐寅略顯驕傲的答道。轉而想到什麼,問道:“怎麼,朱公子有興趣?”
“好說,家中有所收藏,朱佑樘耳濡目染,略知一二。”
“哦?如此甚好,不若請朱公子鑑賞一下。”唐寅說着將畫卷遞給朱佑樘。
朱佑樘展開卷軸,視線慢慢移動着,淡然地欣賞着。我忙低下頭,假裝吃飯,偷偷在心中做了個“V”的手勢。嘻嘻,要是能瞬間移動,我肯定神不知鬼不覺的人間蒸發。
“是東坡居士的《江城子·密州出獵》。嗯,的確是大氣磅礴、豪放奔騰如洪水破堤一瀉千里,字裡行間盡顯灑脫本色。畫風、筆法空靈雋永,樸質清淡,如深柳白梨花香遠溢清,是副不錯的贗品!”
“贗品,假的?!”我喊出聲,馬上收小音量,“朱佑樘,你沒看錯吧,怎麼能是假的?”
“朱公子如何認定此幅《密州出獵圖》是贗品?在下願聞其詳。”
朱佑樘神色不變地解釋道:“唐公子該知道東坡居士一生仕途多劫,並不暢順,‘烏臺詩案’更使得他差點難逃死罪。而恰恰是以‘烏臺詩案’爲界,東坡居士的詩詞作品在創作上有了明顯的差異。在貫穿始終的‘歸去’情結背後,可以看到他的筆觸由少年般的無端喟嘆,漸漸轉向中年的無奈和老年的曠達——漸老漸熟,乃造平淡。而字由心生,畫由情來,是展示個人心境風格的平臺。這幅《密州出獵圖》,我剛剛說過,筆法中有中飄然離去的無謂,輕盈有餘卻缺乏歷史、雄心的厚重感,並不符合東坡先生當年在密州出任時的心境。”
唐寅反駁,“東坡居士本因在返京的途中,見到新法對普通百姓的損害,很不同意宰相王安石的做法,認爲新法不能便民,於是上書反對,這才導致了他像那些被迫離京的師友一樣,不容於朝廷,最後自求外放的。仕途的不順,讓他有所感慨,加上出行狩獵,心情愉悅,筆鋒輕盈,如行雲流水亦屬應該!”
“不然,唐公子既知東坡居士在外放爲官,便該知他在外放期間,政績卓越,深受當地百姓的厚愛,也是頗爲得意的,所以在《密州出獵》中,纔不難看出胸中的抱負和曠達的氣概。如此心境,筆法又怎麼會輕盈,該是充滿豪情壯志的磅礴!”
“朱公子果然是個行家,可是否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