倆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在我面前激烈辯論着。說實話,我壓根聽不懂,也沒法插話,不,是不敢插話。總之,“戰鬥”在繼續,接近白熱化,我始終是一張愁雲慘淡的“苦瓜臉”假裝吃飯。
“嫣兒,飯。”
“啊?”我木訥地擡起頭,“飯,飯怎麼了?很,很好吃啊!”
朱佑樘挑起食指撲掉我嘴角的飯粒,寵溺着笑笑,“都吃到嘴外和桌子上了,你究竟有沒有在吃?”
只這個小動作,登時讓我感到身後的寒意又濃了一層。我顫抖着懇求,“拜託,朱佑樘,你先回去吧。”
朱佑樘眼中閃過一抹難掩的傷痛,臉色黯然下來。我突然覺得自己的行爲很變態,像是拿着把尖刀狠狠地剜着他純真的心靈,殘忍的看着它滴血……明明是舉手之勞,卻不肯幫他止血,任由傷口惡化。我張了張嘴,自私的想維護在唐寅心中地位,沒能說出話來。
朱佑樘緩緩站起身,向我和唐寅點了下頭,帶着親隨孤獨的離開了。
我的心隨着他的離去變得空落落的,那一瞬間,彷彿失去了生命的重心,找不到家的方向……
沉默了片刻後,唐寅卷好畫卷,起身離開。我默默跟在他身後,回到了六藝會館。然後一下午的課程,在大腦當機望天中,呆滯度過。
“嫣兒,下學了,還望呢!這一下午都沒換過動作,我看先生瞅了你好幾次,你怎麼一點反應沒有?”祝枝山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幾秒鐘後,我如夢初醒,“祝兄,和我說話?”
祝枝山暈菜了,忙問:“嫣兒,你當真沒事嗎?怎麼好好的一個機靈人,說傻就傻了!”
“我,我應該沒事,健康……”“咕嚕——”話還沒說完,肚子就不爭氣的叫了起來。我連害羞都忘了,摸摸可憐的小胃,這纔想起午飯基本沒吃。眼風一掃,見唐寅拿着書本走出了過道,扭頭對祝枝山告別後,連滾帶爬追了出去。
留下的祝枝山站在自己的座位上發愣,“這,這是怎麼說的?一箇中午時間,好到和一個人似的倆人竟然不說話了!”
“伯虎,別走那麼快,我趕不上了啦!”
唐寅似乎嘆息一下,雖沒說話,放慢了步伐。我不語,一路沉默的跟着他回家。
晚飯時唐寅還不搭理我,吃得心不在焉。我則邊往嘴裡扒拉飯,邊觀察着“場上”局勢,想給唐寅夾菜又怕被撅,只能眼巴巴的看着情勢的惡化。
飯後,我獨自回到房間,越想越鬱悶。該生氣的也是偶們家朱佑樘吧!唐寅氣個什麼?莫非,莫非他在吃醋?呃,還是因爲朱佑樘說那副畫是贗品,倆人意見不和鬧的吧……最終我判定倆人上輩子有仇,是國破家亡的大仇。
我越想越憋屈,索性衝出房間找他理論。在書房找到了正在練字的唐寅,做了個深呼吸走到他面前,“伯虎,有什麼話說出來好不好?別這麼不言不語的,你不嫌憋的哄,我還難受呢!”
唐寅手中不停,“也許該說的人不是我。”
“好,是我!”我抓住唐寅的手,“別寫了,聽我說好不好?”
唐寅放下毛筆,神色不改的看向我。
“我和朱佑樘只是朋友。我來古代時遇到的第一個人就……啊,我的意識是說,我還沒決定南下尋親的時就認識他了。其實算起來今天才是第4次見面,唉,就那麼回事了!這些你不用在意,總之我和他沒什麼的。”
唐寅波瀾不驚的看着我,平靜地問:“就這些?”
“不然還有什麼?你直接問好了。”
唐寅憋了半天,終輕笑出來。我不解,突然有種被戲弄的感覺。他笑道:“嫣兒說了半天,我依舊不知朱公子究竟何許人也。”
“那是因爲我也不知道啊!”我苦着臉,“我就知道他是京城人士,貴公子,大家族,挺亂套的。伯虎,你說實話,爲什麼一下午都不說話,不理我?”
唐寅臉色隱約泛紅,藉口關門從我身邊走過,我撒潑似的拉住他不放,追問着。
唐寅輕按下我的額頭,“你啊,讓我說你什麼好呢?到底是天才還是小笨蛋?”
我知道“多雲轉晴”,心情豁然開朗,“我啊,平常人一個!”
唐寅被我拖着,勉強關上房門,“可就是你怎麼個平常人,卻搞得‘天下大亂’。”
“很誇張耶,我哪有那麼大的威力?”
“沒有嗎?好好一個蘇州府,整個江南被你折騰了一回。”
“啥時的事?”我眨眨眼。
“百……不,沒什麼。我說嫣兒哪,今天的課程你聽進去多少?”
我鬆開纏着唐寅的手,揉揉鼻子,“我不太適應書院生活,一時半刻就學不下去了。”
“那我幫你補習好了,免得改日先生提問答不出,要被罰站、打手板的。”
“體罰哦,好過分,一點不懂《未成年人保護法》。成天講究尊師重道,卻不知要愛護幼小,你們這麼多年是怎麼熬過來的?伯虎,說真的,你有沒有被打過?”
“周先生並不粗暴,只是恨鐵不成鋼。小時我很淘氣倒是被打過手板,不過,嫣兒在這樣發展下去,很有可能成爲‘天’字班唯一一個被打手板的童生。”
“什麼意識嘛,好像我很不中用似的。”
“中用,還很厲害,但是連《論語》都背不全的人,似乎……”
我一撅嘴,“學就是了!”
唐寅笑着,書房裡傳出朗朗的讀書聲,一場暴風驟雨簡單化解了。當然,我心中的諸多疑惑沒有解開,總覺得唐寅對我是有感情的,又怕自作多情,不敢戳穿薄薄的窗戶紙……
3月3日,天氣有點糟糕,竟下起了毛毛雨。春雨寒涼,早晨起牀我特意加了件衣服,和“恢復正常”的唐寅吃完早飯,撐起油紙傘一起去書院。心裡美滋滋的,油紙傘耶,純正古代的油紙傘,我可是第一次用,這要是換上女裝,挺有sence的喲。
“傻笑什麼,好好撐傘看路!”唐寅幫我調整傘的角度,避免我被雨淋到。我沒答話,只是幸福的笑着。心中遺憾,要是這條路再長點就好了,這可是一條充滿愛的路呀。
放下油紙傘,有說有笑走進學堂,祝枝山在座位上和我們打招呼。
我和唐寅異口同聲的回着,那默契勁讓我們一愣,又相視一笑。
祝枝山笑道:“真是住一起的人,默契果真不是一般人比得了的!”
文徵明放下書本,“伯虎,張公子住在你家?”
“是啊,嫣兒來蘇州府尋親,也沒個熟人,我便邀他住在我家了。”
文徵明點點頭,沒再說話,低頭繼續溫書了。我心裡打鼓,拜託!不要再提我住哪兒的問題,就爲這個朱佑樘都快和我絕交了。
“澆到沒?我來時雨還很大呢。”祝枝山問。
“有點溼,不算嚴重。”我放下書袋,一屁股坐到座位上,擺弄桌案上的毛筆。
“怎麼?不高興?”唐寅坐到我旁邊。
“沒有,想起朱佑樘了。”我如實回答。
唐寅臉色一變,把《論語》放到我面前,不悅地說:“嫣兒,他只是你的一個朋友,何必時時惦記。還是和徵明學學,多看書,把落下的功課補上!”
“那我補到明年也補不完啊!”除了李夢陽送的唐詩宋詞外,我再沒碰過一本書,這要補的話,還有個頭啊!從《三字經》、《千字文》說起,一直到四書五經,可繞了嘴了,這要全背下來,不得要了我小命?
“不補就永遠補不上!嫣兒你認真學着,有不懂的地方,我輔導。”
我苦着臉,“我不愛學,背不下來。不能學以致用,太沒意思了!”
祝枝山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嫣兒若是不學的話,那明年如何參加童試?”
“我本來也不想考啊。”我咕咚一句。
“什麼?”祝枝山沒聽清。
唐寅耳力好,說道:“無論考不考,既然來了,還是要學的!”
“是是是。”我應付着,翻開《論語》,隨便找一章,機械讀到:“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有子曰:‘其爲人也孝弟……’”
“啪,啪,啪!”幾聲清脆的掌聲響起。我擡起頭,見周臣走到課堂中央,拍手道:“大家靜一靜,老夫今日要向大家再介紹一位新童生!”
祝枝山小聲說:“伯虎,你沒白取得童試第一。你瞧!這幾日竟有新童生來,定是因你爲我們‘六藝’爭了光,書院名氣大了,慕名而來的人才多的!”
唐寅笑笑,“有新童生總是件好事。”
“那是,興許和嫣兒一樣與衆不同呢!”
我拄着下巴聽着,全不在意。可我發誓,在下一秒鐘,唐寅就後悔說“有新童生總是件好事”——走進課堂的新童生不是別人,正是朱佑樘。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小嘴隨即張得老大。開什麼玩笑,朱佑樘怎麼也跑“六藝”來了?
瞬間感到右側傳來的刺骨寒意,扭頭一看,唐寅眉峰緊鎖,不經意流露出強烈的敵意。我哭了,朱佑樘啊,你沒事閒的跑這兒湊什麼熱鬧!我好不容易和唐寅無性別差異打成一片……
周臣介紹道:“這位是朱佑樘,從今天起,他要和你們一同學習,希望大家可以和睦相處。”
四周響起了友善歡迎的掌聲,我跟着衆人輕輕碰了幾下手指尖。再看唐寅,他壓根沒動手指頭,臉色極其難看。也不知爲什麼,他對朱佑樘充滿了不滿和抗拒。祝枝山也覺出氣氛的微妙變化,傻乎乎問道:“伯虎不舒服嗎?臉色不太好啊。”
唐寅根本沒聽見,兩隻眼睛直勾勾地盯住朱佑樘。我也不敢插嘴,只能悄悄偷瞄着,生怕一個不小心,“仇恨轉移大法”讓他把火撒到我身上。
祝枝山不明所以,問我知不知道怎麼回事。我搖搖頭,我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知道唐寅討厭朱佑樘,朱佑樘也不待見唐寅,可原因就不清楚了。我還犯嘀咕呢!也許真是上輩子有仇?
朱佑樘深深看了我一眼,上前一小步,抱拳施禮,“在下朱佑樘,京城人士。此次來蘇州府小住,有緣和諸位大明才子成爲同窗,實屬榮幸。”
唐寅眼風掃向別處,故意不睬。
周臣道:“嗯,朱佑樘啊,我看你就坐在……”
朱佑樘搶在周臣安排前開了口,“先生,我與張嫣,張公子是故交,不若讓我坐到他身邊的空位。”
周臣頷首,“好,你且去吧。”
我無語,滿臉黑線,呆呆地注視着他一步步靠近,心中亂做一團,卻不得不承認在擔心、疑惑之餘,夾雜着難掩的開心和興奮。我始終行着“注目禮”,直到朱佑樘朝我笑笑,緩緩坐在我左邊的位置上。
我一個激靈反應過來——這下真熱鬧了,左有朱佑樘、右有唐寅、後有祝枝山,簡直是三面合圍!我還能突圍出去嗎?擡頭看了眼周臣,不,四面楚歌,縱然突圍成功,也得落個刎頸烏江的下場。我擺着“苦大仇深”的臉,把頭能埋多深就埋多深,以縮頭烏龜+鴕鳥的造型示人。周圍的空氣越發清冷稀薄,我被壓迫得有些呼吸困難,咬牙堅持。哎,誰叫我確實不知該以何種態度同時面對這兩個人,更不明白自己爲什麼一副見不得光的衰樣。
周臣在桌案後坐好,開始了今天的課程,“今日老夫帶大家學習《論語》爲政篇。大家把書……”
“周先生!”唐寅突然打斷周臣。我一驚,他不是個不知禮的,怎會在課堂上如此放肆?我隱約感到事情與我,不,是與朱佑樘有關。
“哦,伯虎啊,何事?”
我快速瞄了眼唐寅,只見他站起身來,向周臣施禮道:“先生,伯虎偶得一副上聯,一時技癢,想請諸位同窗幫忙對出下聯!”
周臣責備:“這裡是課堂,伯虎的對聯該留在課後纔是。”
“先生,急才急智,錯過了便沒有感覺了。”
“是啊,先生,唐兄既得一佳聯,想來定是難得的絕妙好句,不若說來與衆共賞。”
我是說什麼也想不到朱佑樘能幫唐寅說話。轉頭看向他,正趕上他收回與唐寅對峙的視線,含笑看着我。輕嘆口氣,或者說他接受了唐寅的挑戰更爲恰當。人家武林高手靠武功解決女人的問題,把個女人搶來搶去,咱文人墨客不能動刀動槍,就改爲了詩文PK。可悲的是,唐寅不知道我是個女人,朱佑樘啊朱佑樘,你是白接受挑戰了,毫無意義嘛。
周臣想了下,“好吧,伯虎說來聽聽。若是佳句,便可作罷;若是俗套,就得認罰!”
“好!”唐寅自信滿滿,看着朱佑樘道:“在下的上聯是‘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願求下聯一副,還望不吝賜教!”
“好聯!”祝枝山由衷讚賞,“單一上聯,便情景交融,韻味十足!”
周臣道:“枝山不要只說好,可有下聯?”
祝枝山想了想,“有倒是有,但不及伯虎的上聯精彩。”
“無妨,說來聽聽。”
“枝山的下聯是‘親情,友情,世上情,情情掛懷。’”
周臣點點頭,“情意本無價,確實繫心間。對的不錯,徵明,你可有下聯?”
文徵明道:“學生一時想不到合適的下聯,只有一聯,勉強應對。‘春景,秋景,蘇州景,景景迷人’。”
周臣道:“讀書對景緻,的確勉強。”又問:“可還有誰想到合適的下聯?”
坐在前排的,好像是叫劉寶強的,起身道:“學生也有一下聯‘歌聲,琴聲,音樂聲,聲聲開懷’。”
周臣道:“歌舞昇平,尚可,尚可。還有沒有?”
劉寶強隔壁桌的周銘接道:“學生也得一聯,自覺不錯,願說來與衆人同賞,‘多福,多貴,多發財,多多益善。’”
周臣罵道:“滿腦子富貴財帛,難成大氣!”
衆人鬨堂大笑,連我這個不懂對聯的人也笑了出來。聽說這個周銘是周臣的一個八竿子打不着的遠親,因此纔有機會來“六藝”讀書。可他偏偏沒這個自覺——沒水平就別裝嘛,和我一樣老實貓着不就得了。非去湊這個份子,自取其辱不是。
周銘不甘心,抗議道:“我對得也很工整啊!”又引得一陣大笑。
周臣無奈地嘆息,“爾乃孺子不可教也!”又問其他人,“還有誰對得出的?”
又有三個不自量力的出來接對,一童生道:“‘山色,水色,煙霞色,色色皆空。’”
另一童生道:“‘黑夜,冷夜,孤獨夜,夜夜難眠。”
第三個童生道:“‘侃天,侃地,侃大山,侃侃而談。’”
周臣沒發表意見,聽來也不值得誇獎。我正擔心朱佑樘能不能對出下聯時,周臣突然點名叫我,“嫣兒,你可有什麼佳對?”
“啊,我啊?”我不自覺反問,揉揉鼻子,“我,我……”
“先生,不如問問今日新來的朱公子,伯虎聽聞朱公子是位精通詩詞,文章錦繡的才子。”我知唐寅是想幫我,才把矛頭指向朱佑樘的,感激之餘心裡還是不舒服。
朱佑樘站起身,迎上我擔心的目光,安撫的一笑,信心十足地說道:“學生早已想好下聯,正合適唐兄的上聯。我的下聯是‘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
“好!”周臣不禁大喊一聲,會心誇耀,“有氣魄,有胸襟!對仗工整,讀書之人就該心懷天下。不該有‘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的想法。不錯,不錯!對得實在絕妙!”
衆人跟着周臣附和,一時間,竟蓋過了唐寅的風頭。我帶着幾分不可思議看向朱佑樘,沒想到這小子真真是個才子!如果說唐寅的上聯是條飛龍,那麼朱佑樘的下聯恰恰起了點睛作用,簡簡單單11個字把整個對聯上升到一個政治思想高度。就連唐寅也是不敢置信的看着朱佑樘,眼中流露出一絲若有似無的欽佩。衆人再沒一個敢站起來接對,實是沒可能對得更加精彩。
周臣示意衆人安靜,“嫣兒可想好下聯,老夫聽聞你的對聯一絕。”
我知他指上次羞辱走文鼎書院白玘堂等人的事。心中鬱悶,多長時間了,怎麼還舊事重提。難道非逼我說,我是盜版了乾隆和紀曉嵐的傳世佳句?腦中快速思考着,應付道:“先生,朱佑樘的下聯委實太經典了!嫣兒才疏學淺,實在想不出可以與之比肩的佳句。”
“嫣兒想到什麼說什麼便是。”
我一聽周臣沒有放過我的打算,苦着臉道:“有是有一個,就是忒俗了。”
“無妨,說來聽聽。”
“‘好事,壞事,是非事,事事在人’。”
周臣難掩失望,“是俗氣了!”
我吐了口濁氣,管咋地呢,俺編出來了,就是勝利,就是成功!
朱佑樘道:“先生此言差矣,俗是表面,卻深有道理。此聯正是說明了一個千古不變的道理——事在人爲!凡事不可一概而論。”
“說得有理,是老夫想左了。”
我眨眨眼,朱佑樘不僅文采好,還有應變,呃,狡辯能力,下意思點點頭,以前是小看他了。
朱佑樘道:“先生,學生也有一上聯,欲求一下聯。”
周臣見識了朱佑樘的文采,興致勃勃的說,“好,說來聽聽!”
“學生的上聯是‘十口心思,思君思國思社稷。’”
“好一個拆字聯!‘思君思國思社稷’,心中有國有君,精忠報國,好,好!老夫今日算是領教了。朱佑樘你果然是個難得的才子!哈哈……”周臣開心的對衆人道:“你們哪個能對出下聯?”
衆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時都接不出下聯。唐寅沉思了片刻,站起身道:“朱兄的上聯確實氣勢宏偉,在下不才,願意一試。‘八目尚賞,賞花賞月賞秋香’。”
秋香?我一驚,怪不得馮夢龍別的不編,偏偏編出個《唐寅點秋香》迷惑世人。想想也不無可能,人云亦云,傳來傳去的肯定會變樣。過個百八十年,等到馮夢龍生活的年代,這哥們又充分發揮了主觀能動性,按此聯編出個秋香來。
因想着,眼風不由飄向唐寅。唐寅脫穎而出,對出下聯,也正洋洋得意的看向我。我淡淡一笑,算是祝賀他的才技。不料周臣發難,“此下聯甚好,可惜隱約有點脂粉氣,不及上聯的氣勢磅礴。但詞句優美,也屬上上之作了,你們呢?”
衆人選擇沉默是金。
周臣開始點名,“徵明、枝山,你們可有更好的?”
祝枝山誠實地搖搖頭,“先生,枝山和伯虎想得差不多,只是所賞之物不同罷了。”
周臣捋捋鬍子,轉向一直未語的文徵明,“徵明,你呢?”
“徵明是有一下聯,卻不及朱公子的上聯,徵明的下聯是‘寸身言謝,謝天謝地謝君王。’”
“工整得很,又知感恩,心繫君國,算是不錯的了。”
衆人又是一陣議論感慨,朱佑樘的人氣指數直線飆升,看來今天風頭出得最多的就是他了。周臣示意衆人安靜,展開書卷,正式授課——《論語·爲政篇》。我是真不愛聽,加上掛着朱佑樘,時不時還會揹着唐寅瞄他兩眼,而每每這時,朱佑樘都會很配合的朝我笑笑。一上午下來,我只是搖頭晃腦隨衆人附和,周臣講了啥丁點沒往心裡去。
上午的課程總算結束了,我長噓一口氣,有種戰役階段性勝利的成就感。唐寅走過來,約我一起吃飯。
“朱公子,在下祝枝山,今日得見公子才學,實有相見恨晚之意。在下很欣賞公子的才學,希望有機會切磋。”
“朱公子,在下王寶強,也十分欣賞公子的才華。”
“在下文徵明,希望有機會與朱公子以文會友!”
“朱公子,在下……”
……
我止住腳步,沒想到朱佑樘這麼受歡迎,遠比我昨天初到招搖多了。
“多謝各位厚愛,朱佑樘能有幸結識諸位飽學之士,亦感三生有幸!”朱佑樘在衆人的包圍中,禮數週全的應付着。
“走吧!”唐寅不耐煩的催促。
“啊?好。”我口中應着,視線卻羈絆在朱佑樘身上。唐寅見我不挪步,索性拉了我一把,我這才一步三回頭的隨他往學堂外走。
“還看?出來了!”
“我,我,我是在看祝兄和文公子,沒看其他人,真的!不等他們?”我說得沒有底氣,尤其那句“沒看其他人”,簡直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唐寅自然聽出了我的心虛,並沒戳穿我脆弱的謊言,道:“我們先去,他們自會去飯堂找的。”
我“嗯”了聲,乖乖跟在唐寅身側。昨天在外面吃的,今日纔是我第一次來飯堂,我隨唐寅走過走廊,朝院中的另一趟廂房走去。想來,那兒就是所謂的飯堂了。
飯堂的佈局挺像現代的學生食堂,整整齊齊擺着10來張方桌。每張桌子上擺着四菜一湯,牆角處另一張長桌上放着餐具和饅頭、米飯等主食。我小吃了一驚,還挺科學的嘛!唐寅拉我在靠窗的桌子旁坐好,問我吃什麼主食。
“一個饅頭,謝謝。”
他脣邊勾勒出迷人的曲線,轉身去取。剛剛坐好,祝枝山、文徵明走了進來。在長桌上拿好所需,直接朝我們這桌走來,依次坐到了方桌兩側。
祝枝山問:“伯虎怎麼沒等我和徵明?”
唐寅一笑,“你們不是在忙其他事嗎?我和嫣兒不愛湊熱鬧,就先過來了。”
文徵明道:“不算熱鬧,新童生理應認識一下。”
我低頭撇嘴,我昨天來時怎麼沒見你這麼熱情?真是看人下菜碟——唯一不同的是你看重的不是錢,是才。
唐寅道:“徵明倒是和那位新童生很投緣呢!”
“不是投緣,朱公子博聞強記,才思敏捷,讓人不得不佩服。”文徵明如實說道。
“徵明太重視學識了,其實學識和見識不一定成比例。有見解、有魄力之人更爲難得。”
文徵明笑笑,“伯虎說得是,我確實太重視學識了,難免以此作爲評價他人的標準。”
祝枝山上來打圓場,“我看人品最爲重要,之後便是志同道合,否則如何推心置腹,暢所欲言?”
“對,對!祝兄說得有理。”唐寅、文徵明笑着附和。我靜靜的看着,不發一言,慢慢吃着手裡的饅頭。
“嫣兒吃菜。”唐寅說着夾了一筷子鹹菜肉絲放到我碗裡。
“謝謝。”我甜甜一笑,馬上斂住了笑容——身後響起了那個令我“魂牽夢繞”,不知所措的清朗男聲,“請問,我,在下可以坐在這裡嗎?”
“好,好!請坐,請坐!”祝枝山熱情的招呼朱佑樘坐下。我側臉看去,文徵明也是一臉的wele,唯獨唐寅,哎……
“在下以爲朱公子是大家公子,吃不慣書院的粗茶淡飯!”唐寅淡淡的說。
“偶爾吃吃也不錯。”
“朱公子若是吃不慣這些清淡的,大可不必勉強。您若把粗茶淡飯當成消遣,在下勸您及早放棄!”
“在下並非挑剔之人,想當年,也嘗過食不果腹的滋味。”
這話倒令我吃了一驚,我早已認定朱佑樘是富到流油的貴族子弟,竟沒想到也和我一樣過過苦日子。
“朱公子說笑了,您一身貴氣與生俱來,怎會受過苦?”唐寅問出了我心中的疑惑。
朱佑樘不置可否的笑笑,“謝唐兄關心,朱佑樘駑鈍,若果真無法適應,自會離開的。”
“書院是讀書習禮、修身養性的地方,不是想來便來,想走便走之處。朱公子既不能長久在此,又何必時時流連?惹他人掛心,浪費彼此時間!”
“伯虎!”祝枝山拉了一把唐寅。
文徵明責備道:“伯虎怎麼這麼說呢?”
我聽得也極不入耳,心情不爽。見唐寅還要說話,在他之前“騰”地一下站起來,對唐寅命令道:“你——閉嘴!”又轉向朱佑樘,“你——跟我來!”然後不管同桌另外3人的驚訝反應,拉起朱佑樘往外跑去。
書院我不熟,帶朱佑樘跑着跑着去到了後身的小庭院。我微喘粗氣,坐到涼亭中,“朱佑樘,你幹嘛來書院?別告訴我是今早路過,閒得沒事進來轉轉。”
朱佑樘坐到我身邊,“我是擔心你一個女孩子在此讀書,多有不便,纔想來照……”
我立刻捂住他的嘴,警覺的看向四周,確定無人後才鬆了口氣,“小點聲,我是女生這裡可沒人知道。”
見朱佑樘點頭,我才收回手,“謝謝你的好意,不過,區區一座六藝會館我一個人還能搞定!”
朱佑樘沒有順着我的話題,問道:“唐公子也不知你的身份嗎?”
“是不知道我的性別。這裡沒人知道,就沈媽媽、玉凝她們知道。要是有N多人知道,我怎麼在書院混啊?”
朱佑樘想了想,認真說:“我看未必如此,嫣兒,你生性單純,謹慎被人騙了!”
“我,單純?哈哈,朱佑樘,多少年沒人這麼誇我了。我可不是什麼一塵不染的清純MM,想騙我可沒那麼容易!”
朱佑樘別有深意地說:“你若真如所言,又不自負,我倒是也能省些心。”
“什麼話?我很狂妄似的。”
“罷了,我會保護你的。”
“你?保護我,哈哈……”我捂着肚子,笑着差點滾到地上,“你,你怎麼保護我,你武功很高嗎?保護好自己就不錯了,別一不小心被人暗殺,我就知足了!”
朱佑樘聽我如是說,並沒生氣,淡淡一笑,“若是隻有自己,怎樣都無所謂;若是有了想要守護的,便必須努力生存。”
“瞧你說的,總那麼一本正經幹嘛?老氣橫秋的。小小孩兒一點天真爛漫都沒,真不知你童年是怎麼過的!”
朱佑樘微笑着不去回答,我卻看出他笑容中隱含的苦澀無奈。斂去笑容,他後孃現在都對他那麼差,小時候更得把他折磨得夠嗆。我還是老實閉嘴吧,免得又刺激到人。
“嫣兒,你在他家住得慣嗎?還要住上多久?我一想到你住在別人家裡,就無法入睡,我另給你置處宅邸吧!”
“不用,不用!”我擺手拒絕,“我住得很好,他們一家人對我非常體貼。我是不喜歡一個人住了,空蕩蕩的,又喜……嗯哼,我多少有點銀子,買房子過日子肯定夠了。”
“可是……”
“沒可是,朱佑樘,你什麼時候回京城啊?”
“嫣兒很希望我走?”朱佑樘有些傷感。
我忙又搖手,“不是了!因爲你不是蘇州人啊,那總要回家的吧?”
“嫣兒呢?你會和我回去嗎?”
“和你回去幹嘛?拜見公婆嗎?哈哈……”我笑得很誇張,不,是很囂張,誰叫在朱佑樘面前我就是沒有壓力,就是坦然呢!說起話來自然而然放肆了。忽見朱佑樘臉色不對,趕緊說道:“我是說我早晚要回家的,就不去你家拜訪了!”
“那我就在蘇州府多住一段時日,陪你好了。”
“啊?你不走啊,那唐~啊不,在這兒也挺好的。江南水土養人得很!”我假笑,是擔心唐寅接受不了,但心中卻有着難掩的欣喜。
朱佑樘絲毫沒有介意我的假意,“笑得那麼吃力,不笑也罷。沒吃飽吧?我們回去,別餓着肚子。”
“回,去啊——”我一想着自己沒擺平朱佑樘,倒被朱佑樘擺平了,就覺得“愧對”唐寅。
朱佑樘似看穿了我的心事,轉而說:“我們到外面吃好了,唐公子有一點說得極準,我確實不太習慣書院的飯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