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夏。
熾熱的太陽炙烤着大地,炙烤着這個農家小院,沛旋頂着炎炎烈日,守着用幾塊兒磚頭壘起的竈臺,說是竈臺,也就是四五塊兒磚擺了個正方形,裡面點了幾根木柴棍,上面支一小瓷盆。沛旋就是用它給興元熱羊奶奶喝,她一邊扇着火,一邊擦着滿臉的汗珠。
“媽!我來吧,您回屋去,太熱了。”秋靜上去想奪過沛旋手裡的破紙片,想替她扇扇。
沛旋堅決不肯:“那不行,你哪能把握住這個火候啊,還有這個時間也掌握不住。”
“那你曬暈了,可別喊累!”秋靜撅着嘴回去了。沛旋沒理她,仍蹲在地上,貓着腰扇着那束火苗,裡面冒出的咽嗆得她直咳嗽,她擠了擠眼睛,又抹了抹嗆出的眼淚,一回頭看見吳茜從外面回來了,低着頭,邊走邊抽泣着。這姑娘咋啦這是?她忙站了起來,擺擺手喊道:“孩子!來,來大媽這兒。”
吳茜看向沛旋,她正朝自己微笑着,那麼慈祥,那麼溫暖,像媽媽一樣。她忍不住跑過去,一把抱住沛旋,嗚嗚嗚的哭了起來。沛旋輕輕拍着她的後背,又摸摸她的頭,輕聲地問:“孩子,受啥委屈了?和大媽說說,大媽知道幫不到你,可說出來,總比憋在心裡好受吧!”
吳茜直起身來,看着大媽,還在抽泣着:“大媽!”
“走,和大媽回屋,咱們回屋說,中暑就麻煩了。”沛旋彎腰端起熱好的羊奶,拉着吳茜回了小屋。秋寧接過羊奶去喂弟弟興元了。沛旋拉着吳茜坐在板凳上,她隨手也拉過一把小凳子坐在了吳茜的對面,仰起來頭,嘴角上揚,朝着吳茜笑笑,那笑容是那樣慈祥,那樣溫暖,她輕聲問道:“孩子,和大媽說說,是不是想家了?” 吳茜搖搖頭:“大媽!你也看見了,知青開始不斷的返城了,有被招進工廠的,有被招進學校的……總之,她們都回去了,現在咱們隊裡七十個知青,幾乎都走了,就剩下三個人了,爲什麼?爲什麼每次都沒有我?她們說我們幾個還得留下來繼續接受教育,這到底是爲什麼?我想回去,想北京,想父母。” 吳茜哭得跟個淚人,胸脯一起一伏,頭也跟着一點一點好像是受了難以忍受的委屈一樣傷心不已。沛旋端詳着這孩子不知道該說啥,在她這兒吃吃喝喝,幹個啥活兒,沛旋都可以不遺餘力的幫助她,唯獨這個事兒,她真的無能爲力,除了可憐這孩子,啥都幫不了,她只能安慰:“孩子!咱不急,剩你們幾個好呀!” 吳茜愣住了,大媽怎麼還說好?她不哭了驚訝的望着沛旋。沛旋笑着說: “急啥?反正待了這麼多年了,不差幾天,這回輪不上咱,那是人多,說不準兒過幾天,一個命令下來,就你們三個一次全回去了,沒得挑了不是嗎?”
“撲哧!”吳茜被沛旋這番話逗樂了,也是啊!下次再挑也沒得挑了,直接都趕回去了,就在這兒每天和大媽在也蠻開心的嘛!這麼一想她不哭了,換上了笑臉,她原本就是個堅強的姑娘,她哭泣也不完全是因爲見不到父母而苦惱,她是不甘心,這幾年她任何人都吃苦,比任何人都配合隊裡的工作,爲什麼到回去的時候就落於人後呢?她委屈,不甘。
吳茜輕輕唉了一聲:“大媽!你真會找開心,被你這麼一說,我心情好多了,唉!其實我也知道,就我們家那海外關係,我也回不去,我爸又是黑五類,那黑五類的子女,呵!”吳茜自嘲的笑笑。
七月的天如孩子的臉,說變就變,下午還驕陽似火,晚上就電閃雷鳴,沛旋聽到外面打雷的聲音,掀起窗簾前朝外看看,天,黑乎乎的很矮。狂風捲着樹葉,沙沙作響,片刻,雨下了起來,“嘩嘩譁”地演奏着大自然的樂曲。先是黃豆般大的雨點兒像斷了線的珍珠,又像千軍萬馬,洶涌着,奔騰着,直向大地撲去。過了一會兒,伴着一聲聲雷電,那雨就鋪天蓋地而來,如瀑布直瀉而下。
興元被這一聲聲炸雷嚇的從夢中驚醒,哇哇哇的大哭不止,沛旋開燈起來,一邊哄着一邊望着外面的大雨,可漆黑一片,除了雷就是閃電,和那嘩嘩嘩的雨聲,她開始擔心紹棠,那兒不止咋樣?這荒郊野外的。
沛旋推了推秋寧:“秋寧,哄着點弟弟,媽開門看看去。” 沛旋披了一件衣服朝門口去,她先趴在門上的玻璃窗朝外望去,嘩嘩嘩的雨水濺起一尺高的水花,院子裡積了很深的水,忽然發現北邊有一束亮光,沛旋側着身子向北望去,是正屋吳茜的屋裡亮着燈,這姑娘咋還沒睡呢?這都幾點了?一個人幹啥?她心裡直犯嘀咕。
吳茜躺在被窩裡,渾身發抖,臉像一塊兒紅布似的,而且滾燙滾燙的,碩大個炕只剩下她孤零零的一個人了。風吹碎紙窗,雨澆透屋頂,炕上擺了一堆接雨的傢什。此刻,她不知道冷,眼前總是跳躍着拂不去的叢叢紅火苗,那火苗緊緊簇着她,燒得她無處躲,無處藏!她舔舔嘴脣,上面滿是凹凸不平的水泡。老鼠歡喜地跳上了炕,在她蓋着的棉被上嬉 戲追逐!她任由它們追逐,因爲,她已經沒有絲毫力氣去理會它們,她開始迷糊,迷糊中她看到了爸爸媽媽,看到了偌大的北京城。
沛旋還在向外看着,試圖想推門出去,可雨實在太大了,她伸出的頭立馬又縮了回來,重新把門磕上,不放心地又一次向外面望望。
“媽!睡吧!再看也停不下。”秋靜閉着眼睛,嘴裡嘟囔着。
“誒!”沛旋轉身回到炕沿邊,脫掉鞋子鑽進了被窩,剛躺下,她突然又坐了起來,嘴裡唸叨着:“不行,這心裡不踏實,你們睡,我得上正屋瞅瞅那孩子去,這麼晚了燈還亮着,不會有啥事兒吧?”說着,她起身麻利地穿好衣服。
“哎呀!媽!你操啥心啊?一天起來還嫌操的心不多嗎?這大半夜的能有啥事兒?” 秋靜被從睡夢中吵醒,不高興得很。
“靜,可不能這樣說話,這姑娘出門在外的挺不容易,何況現在只剩她一個人了,咱能幫就幫幫吧!怪可憐的。”
“哎呀!去吧去吧!我就隨便一說,你就叨叨沒完。” 秋靜一揪被子,把頭扎進了被窩裡。
沛旋披着塑料袋,出了家門,一股冷風迎面撲來,她打了個寒顫,吸了口氣,站穩了腳,然後小心翼翼擡起腳,一腳踩下去,哎喲!這水一下漫過了小腿,那個涼啊!鞋也溼透了,她踩着雨水摸黑向正屋走去。
“砰砰砰!”沛旋敲門,沒有人應答。
“砰砰砰!”沛旋又敲,還是沒有人應答。
“砰砰砰!孩子!砰砰砰!孩子!”仍然沒有動靜,沛旋心裡一緊,不會出啥事兒吧?她大聲喊着:“吳茜!開門!是大媽!吳茜!吳茜!”任沛旋使勁兒地拍打,都聽不到一點回應與響動。
“哎呀!這孩子不是想不開吧?”沛旋嘴裡這麼一嘟囔,慌了,扭身蹚進水裡,往西屋跑去,一着急,腳底踩到了什麼?兩腳一絆展展的摔了下去。“啪嗒!”濺起了一大波水花,沛旋顧不了疼痛,咬着牙爬起來,整個人像落湯雞似的,雨水從頭上水順着往下流,她無心顧及,推門喊道:“秋寧秋致!快起來!吳茜出事了。”
“啥?”倆人嚇得直哆嗦,趕緊穿了衣服,跟了過去。
“這咋辦?門從裡面插着。”沛旋急得直拍門。
“媽!姐!往旁邊站。”秋致拿起旁邊立着的鐵鍬,鐺啷一聲,一塊兒玻璃被敲碎了,秋致扔下鐵鍬,一躍身,上了窗臺,從窗戶鑽了進去,從裡把門打開,沛旋直衝到吳茜身邊。
“孩子!咋回事兒啊?”
吳茜平躺着,雙眼緊閉,兩個臉蛋紅撲撲的,乾裂的嘴脣滿是水泡,正喘着粗氣。沛旋伸手一摸:“哎喲!咋燒成這樣?”回頭對秋寧說:“把暖水瓶裡面的水倒盆子裡,把毛巾弄溼了,給她敷在額頭上。” 秋寧端起暖水瓶準備倒水,空的。
“媽!沒水!”
“上咱那屋裡倒去。這孩子,唉!這要是爸媽知道了能不心疼嗎?興許這孩子飯都沒吃。” 沛旋一邊看着吳茜,一邊心疼的不住嘴叨叨。
半個時辰過去了,吳茜還沒醒,反而更燙了。
“吳茜!吳茜!”沛旋不停地在耳邊喊着,這樣下去會燒壞的。
“秋致去那屋把你爸喝剩下的酒拿來!”
“誒!”秋致又趟着雨水過去了。
沛旋撕開被子頭掏了一團棉花出來,撕了一點團成小棉球,捏在手裡,蘸上酒拉起吳茜的胳膊,不停地擦,一遍又一遍,胳膊,手心,腳心,再看沛旋臉上的汗珠順着臉頰往下流。
“媽!我來擦吧,你累了歇會兒。”秋寧心疼的看着沛旋。
沛旋好像沒聽到,繼續擦着,半瓶酒用光了,吳茜的嘴脣開始動了。
“水,水。”聲音極其微弱。
“秋致去倒水去。”這次秋致乾脆抱了一個暖水瓶過來了,沛旋一勺一勺的把水送進吳茜的嘴裡。慢慢的她的臉沒那麼紅了,沛旋伸手摸摸額頭,驚喜的叫道:“不燒了!不燒了!”
“哎呀!你這孩子嚇死大媽了!”她回頭對秋寧和秋致又說道:“你倆過去睡吧!我看着這孩子,都走了咱也不放心,天馬上就亮了。” 沛旋坐在吳茜身旁,沒眨眼的看着她,直到天亮。
雨停了,又是一個豔陽天,紹棠回來了!
“爸!吳茜病了,折騰了一晚上,媽到現在都沒眨眼,還看着呢!”秋靜彙報着情況。
“噢?”紹棠徑自朝正屋走去。
“孩子!你醒啦!”驚喜的一聲。吳茜知道說話的是大媽,緊接着耳邊又傳來了濃重的山西口音:“孩子啊!這兒就是你的家,想吃啥?說一聲,我讓秋寧去城裡買去。” 吳茜心頭一陣抽搐,城裡!離這個小鎮40裡地!爲我走40里路去買吃的!她沒扭頭,但她知道說話的是紹大爺,那個被她審問過不止一次的紹大爺!她心裡酸酸的,淚水順着眼角淌在枕頭上。沛旋輕輕抹去她眼角的淚水。
“孩子!別哭!有大媽和你大爺在,啥都別想。”吳茜又閉上了眼睛。等她再一次睜開眼靜的時候,沛旋已經把一碗熱氣騰騰的小米粥端在了她面前,她喝着小米粥,眼淚卻啪嗒啪嗒往碗裡掉。
“媽!爸!興元發燒啦!”秋遠急匆匆地跑了進來。
吳茜忙放下碗:“大媽!你快去看看。”
秋寧抱着興元在地上來回地走動,興元哭個不停,嘴裡不停地叫着:“媽媽!媽媽!”沛旋一把抱過興元,摸摸額頭,驚叫道:“咋這麼燙,不行,快叫大夫去。” 秋遠撒腿就跑。
興元哭鬧了一會兒,兩眼迷迷糊糊的睜一會兒閉一會兒,慢慢的也不哭不鬧了,像是睡着了。但兩個小臉蛋通紅通紅的。
“老紹啊!快進城吧,這孩子才三歲,這樣燒不行,我看這孩子不對勁兒。”大夫收起了聽診器。
“你說這孩子哪不對勁兒啊?”沛旋快要哭了。
“哎呀!快進城吧!再晚怕來不及!”大夫一再催促。
“那咱收拾收拾趕快走吧!”沛旋展開被褥,把興元放進去,然後包裹嚴實。
“爸!咋走?這興元怕風吹啊!”秋寧泛起了愁容。
“我想想,想想,這樣吧,我去找園頭,他二兒子不是在部隊嗎?昨個回來了,我見開着一輛大卡車,去試試。”
紹棠完全是急暈了,他根本就沒有把握能借到車,真到了門口,他兩腿沉重,這腳怎麼都邁不進去,但心裡卻急啊!不能等了,再等興元就沒命了,他心一橫,硬着頭皮走了進去。園頭看到他進來有點納悶,紹棠可從來沒來過啊!有啥事嗎?
“老哥啊!我來求你來了!”紹棠聲音有點發顫。
“啥事?別急!慢慢說。”
“我那小兒子發燒很厲害,大夫說要送城裡看,再晚就來不及了,你看能讓你家孩子給送送嗎?你們的人情我會記一輩子的!”
園頭愣住了,他還沒反應過來,裡屋出來一個小夥子,衝園頭喊:“爸!還發啥呆呀!人命關天,我去送。在哪兒,快走!”
紹棠激動的抖動着嘴脣,不知說什麼好,他現在的處境別人見了都在躲,生怕惹上麻煩。
“紹棠!紹棠!聽到以後馬上來隊裡,縣裡來人了。”大喇叭裡傳來的喊叫聲,此刻聽着分外刺耳。
“爸!又在喊你,又要審問嗎?”秋寧擔心的問。
“別理他,咱們走。”
車子還沒有啓動,書記領着兩個身穿軍裝,頭戴軍帽的小夥子來了,衝着紹棠就嚷嚷: “幹啥去?紹棠下來,沒聽到喇叭裡叫嗎?” 紹棠打開車門下來,小聲說:“書記,我孩子病了,得上醫院去看,很急,有事兒咱回來再說行嗎?”
“那不行,別忘了,你現在是有罪之身,不是想去哪兒就能去哪兒的。今兒縣裡來人了,要再審,你必須留下。” 旁邊的兩人一副冷漠的樣子,從他們臉上看不到一絲同情與憐憫。
“可這孩子病等不及了呀!再晚再晚怕不行!你就通融一下吧,我們全家會記着你的好的。”
“帶走!”兩個小夥子上來,一人一隻胳膊押着紹棠就走。
“爸!爸!你們還有沒有人性?”秋寧怒吼着。
“再罵多加一條罪名。”書記瞪了她一眼。
“秋寧,沒用的,別求他們,咱娘倆走。”沛旋又一次隱忍着內心的痛苦,嚥下了所有的眼淚。她不求他們,她要堅強的活給他們看。
城裡醫院。
“病人家屬?”
“我是!大夫孩子咋樣?”沛旋一直守在急診室門口。
“孩子因爲持續高燒引發腦膜炎,年紀太小,原本體質不好,所以情況比較危險,你們要做好心裡準備!我們會盡力的。” 一個年輕的女大夫出來輕描淡寫地說了一番。
“大夫,你說啥?孩子沒事兒,會好的對吧?”沛旋張大嘴巴,兩手抓着大夫的白大褂,重複着一句話。
“你冷靜點,我們一定盡力。” 大夫扳開沛旋的手。
“盡力?盡力?”沛旋嘴裡呢喃着,身子順着牆根滑倒在地上。
“媽!媽!”秋寧哭喊着,“媽!你不能有事?大夫!大夫!”
累了一晚上的沛旋,守護了吳茜,回頭卻又要面對孩子的生死,她快要崩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