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 你回來了。”小蘭迎上來,扶過我。
我點點頭,步履有些虛。
“那個……小……小蘭……”
“嘶——”地一下, 衣裳的下襬被我蹂、躪了一路之後, 終於壯烈犧牲了。
“怎麼了, 娘娘?”小蘭將我的手執起, 護在掌中。
我看着小蘭掌中自己的手, 不好再絞自己的手指。
“那……個……”還是結巴,“皇……皇上今晚……會……會來,你……你準備一下。”
小蘭“撲哧”一下笑開了, “我準備什麼?該是娘娘準備纔是。”
“是,是。”我連連點頭, “我準備, 我準備。”
所謂的準備工作, 無非就是洗洗澡,換身衣服, 梳頭化妝。宮女們把房間打掃一遍,把牀鋪一鋪。
小蘭備了一桌佳餚,色香俱全。一壺好酒,在爐上熱着。
我坐在桌邊,緊張得手足無措。不能絞自己的衣服, 會讓華麗的衣裳起摺子。
我正在考慮該將手放在哪裡的時候, 身後響起了一陣細碎的腳步。
我僵硬地轉過頭去。
是小蘭。我鬆口氣。
“天黑了, 我來將燈點上。”小蘭走進來, 屋裡的燈一盞接一盞地亮起來, 沒一會整個屋子便浸沒在一片華光之中。
“現在什麼時辰了?”我小聲問。
“酉時三刻。”小蘭答。
“哦。”我點點頭,轉身坐好。
還早還早。皇上應該就來了。
爐子上的水開始沸騰, 水氣夾着淡淡的酒香在靜謐的空氣中彌散。
眼皮有些沉,我急忙打起精神。
可千萬不能睡着,睡死了非把皇上氣壞不可。
突然想起從前,他在花園裡抓到裝睡的我,無奈又溺寵地在我耳邊說話,“惠蘭呀惠蘭,再睡下去你就變成豬了。”
不自覺地笑。
望望窗外,夜色如墨,只有些微燈光從外間漏進來。
“小蘭!”我輕喚。
小蘭進了來,“什麼事,娘娘?”
“什麼時辰了?”我問。
“快戌時了。”她看看我,隨後道,“皇上怕是有事耽擱了,娘娘稍等,或者,讓我到紫辰殿問問?”
我搖頭,“沒事的,我再等等就好。”
“我去把酒菜熱一熱?”
我給小蘭一個微笑,點了點頭。
……
小蘭第三次要將酒菜拿去熱的時候,我止住她,“先放着吧,還是等皇上來了再熱。”
小蘭點點頭,卻沒有退下。
“我沒事。”我對她說。
她沉默一陣,“天寒了,我去給娘娘拿件披風。”
這才感覺到似乎真的冷了。平時這個時候我早睡了,怎麼知道深冬的夜裡竟是如此的冷。
門開的聲音,我急忙起身。
小蘭拿着披風,立在門口。
我微愣,“真的冷了。”走過去,我將小蘭手中披風拿過,披在身上。
“你退了吧。”我對她說。
她點點頭,福了身子,就要出去。
“小蘭,”我叫住她,“夜深了,你回去睡吧。”
“娘娘呢?”她問。
“我等一陣,也要睡了。”
“那我陪娘娘一起等。”
“不用。”我說。
小蘭抿着脣垂下頭去,“奴婢告退。”
我轉身,回到原來的位置,坐好。
燈火在風的挑弄下胡亂地跳着,地上的影子,忽明忽暗。
我望着滿桌的菜餚發呆。望着望着,彷彿連桌上的酒菜也跳動起來。
我愣了好一會,才發現不是酒菜在動,而是我自己在抖。
真的冷了。我綣起身子,將披風裹緊了。冷卻似從四面八方侵入,怎麼也擋不住。
聽說喝酒能夠暖身。我忙將酒壺捧過來。
才發現爐子上的火早熄了,酒也冰冷。
酒冷酒熱,該是口感的問題,應該與功效無關的。
我於是給自己倒了一杯,一口飲盡。
冷酒下肚,卻似將身體裡唯一的溫度也奪走了。我捧着自己的心,感覺它在一點一點地變涼。
是這屋子太冷的緣故。我擡起眼來環顧四周,頭一次發現自己的房間如此空蕩冷清,那麼那麼多是空間,裝的全是冷冷的空氣。
“梆梆梆!”三更鼓過,分外刺耳。
一定是因爲這屋子太靜了,所以鼓聲才顯得嘈雜。
我可以,給自己唱唱歌。我這麼想着,哼起歌來:
你曾說我的心像玻璃杯
單純得透明如水
就算裝滿了心碎
也能輕易灑掉裝作無所謂
我用手 握緊一隻玻璃杯
心痛得無言以對
就算再灑脫笑得再美
心碎了要用什麼來賠
這一隻小小的玻璃杯
盛不下太多淚水
多一點愛就多一點疲憊
灑掉一些讓自己放飛
那輕輕巧巧的玻璃杯
總是太容易破碎
盛下了淚水也就盛不下嫵媚
究竟誰湮滅了誰
……
我唱到一半,唱不下去了。喉嚨裡像被塞了什麼東西,彷彿只要一開口,它就會破腔而出。我急忙抓過酒壺猛灌,想將塞在喉頭的東西壓下去……
我將酒壺拿開,大口大口地喘氣。
還是冷。爲什麼喝了這麼多的酒,還是感覺不到一絲暖意?
擡頭。風在這個空蕩蕩的房間裡,肆意亂竄。你看它,一會兒鑽進牀帳,一會兒撩起紗幔,一會兒,又調皮到我身上。
我知道了,知道自己爲什麼冷了。原來是窗沒關好。
我站起來想去關窗。可是風兒絆住了我的腳,它想看我,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的傻樣。
沒碎,沒碎。我捧着酒壺,我把它護得很好,所以它沒被摔碎。
我在慶幸時,壺蓋卻自壺身脫落下來,砸在我的臉上,滾落一旁。
好痛好痛。
剛纔好不容易壓下去的情緒又洶涌而至,我急忙執了酒壺,將餘下的液體灌入喉腔。
只是這酒,明明是自咽喉下去的,怎麼會從眼眶涌出來呢?
好不容易被身體煨熱的酒,冷風一吹,又變得冰涼,冷冷地附在臉上。
“原來,這就是後宮女子的生活!”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清冷的空氣中揚起,“在空蕩蕩的房間裡,等着這宮裡唯一的男人的降臨。他來,你就在天堂裡;他不來,你就如置地獄。怪不得,怪不得所有的女人都奉你如神,怪不得所有的女人都必須仰你鼻息才能生活!你想怎麼樣?想把我變得跟她們一樣嗎?”
淚止不住。我閉上眼睛。
那張臉,自腦海中浮起,無比清晰。
我不知道是誰將它刻入我的腦海,只知道它似乎一直都在,任何時候,只要閉上眼睛,它就會出現。
睜開眼睛,我看見它,浮在清冷的空氣中。
我伸手去抓,卻只抓住一片虛空。
得不到的,得不到的。那是一個虛無縹緲的夢,而我,沒有做夢的資格。
那張臉再次出現在眼前的時候,我再不敢抓。
“對不起,對不起。”我喃喃道,“我不知道自己那麼脆弱。”
“知道嗎?我總是害怕。我怕自己淹沒在那麼多那麼多的女人裡,我怕皇上的眼睛,再也看不到我。皇上讓我變得越來越自卑,越來越找不到自我。連我自己,都找不到自己,皇上要到哪裡去找我?皇上真的想要我嗎?皇上要的,真的是我嗎?真的是我嗎……”
清晨醒來,被寒衾冷。
皇上,還是沒來。
我咬住脣,卻早已無力抵擋悲傷和失落的侵襲。昨夜的淚,尚未流盡,今晨依舊如泉涌般擁出。
我再也抵受不住,抱着被子,失聲痛哭。
“姐姐。”小蘭的聲音。
我抹了淚,轉過身來看小蘭。
她一臉憔悴,很顯然的一夜未睡。
“你爲什麼不聽我的話去睡覺?”一開口,發現聲音嘶啞得難受。
“姐姐……”小蘭咬着脣,快哭出來的樣子。但她終於忍住,拿過一條熱毛巾,輕輕地敷在我的眼睛上。
“謝謝。”我輕聲說完,無語。
“姐姐爲什麼不開心?”她困惑傷感的聲音幽幽響起,“姐姐貴爲貴妃,有太后寵着,有皇上寵着,爲什麼姐姐還是不開心?爲什麼當上貴妃的這段日子,姐姐都沒有開心過?”
“小蘭……”
“姐姐不開心,是擔心皇上不喜歡你嗎?其實皇上真的很喜歡姐姐。姐姐不也很喜歡皇上嗎?到底哪裡出問題了,纔會讓姐姐和皇上總是互相折磨?姐姐你有什麼心事,爲什麼不開誠佈公地跟皇上講?皇上那麼喜歡你,一定會什麼都依了你的。”
“小蘭……”
“其實皇上昨晚來過了,可是我不明白皇上爲什麼不讓我告訴姐姐。還有……”
“夠了,小蘭。”我打斷她的話,“我不開心,跟皇上沒有任何關係,是我自己的問題。”
“可是,”小蘭急了,“姐姐到底有什麼問題想不通呢?”
“我……”我不知該怎麼跟她解釋,見她一臉焦急和關切,我嘆氣,“小蘭,你告訴我吧。一隻鳥要怎麼跟吃草的兔子解釋它爲什麼只吃蟲子?”我跟皇上之間,隔了上千年的歷史,我該如何跨越?
“姐姐,”我見小蘭眉頭緊鎖,還以爲她被我的問題難住了,沒想到她反問了一句,“姐姐就是用這種怪問題爲難皇上的嗎?”
謝謝你,小蘭,我的心情好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