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小成

宜開河渠以盡良田地利、通運漕之道而省息勞役;廣田畜谷爲滅賊資,以令戎卒自給,使江、淮資食有儲而無水害。

這是鄧艾《濟河論》的核心。

針對淮水南北土地肥沃但卻荒蕪的狀況,他從軍徵、民力、水害、戎卒輪休等方面闡述了自己的觀點,就連沒有屯田經驗的夏侯惠看了,都能須臾瞭然利弊得失。

十分難得的是,他並非泛泛而談。

在十餘卷竹簡之中,只有一卷是他的建議,其餘的都是具體實施舉措。

幾乎將淮水南北兩畔每個區域都做了具體部署,如此處地形如何如何,可在何處開溝渠、需多少民力兵力、可開闢多少田畝、歲可積穀多少等等。

哪怕沒有來過淮水南北實地具體考察過的人,只需要展開輿圖逐一對照,就能瞭然於胸了。

果然,專業的事情還得由專業的人來做啊~

好一會兒才細細看罷的夏侯惠,心中如此道了聲,也擡首向鄧艾看去,“軍徵不費國儲、戎馬不傷民力,士載此論,可謂大裨於國矣!亦可謂之,單以令戎卒自給而不擾地方論,我大魏當世才俊可與士載比肩者,寥寥無幾也!”

“不敢當將軍之言。”

對於夏侯惠的不吝盛讚,鄧艾雖然喜逐顏開,但也連忙起身拱手做謙,“末將自幼爲屯田客,略知農桑水務之利弊,今見淮水兩岸土地荒蕪,有感而發,故而斗膽作論來擾將軍。將軍不罪末將愚鈍多事便是萬幸,豈敢與當世才俊比肩。”

咦?

竟是變得謙遜了?

先前的你在新軍中可是有倨傲之名啊~

且不說曹纂王喬夙來不待見你,就連朝夕相處的苟泉焦彝都私下略有微詞呢!

聞言,夏侯惠不由有些意外,擡手往下按了按示意他不必拘禮入座,還順勢細細打量起他來。

不細看還不知,如今鄧艾給人的感官還真就不一樣了。

初來淮南時的他身軀瘦削,面容枯槁,行舉猶如一位山野老農;且眉目也總是緊鎖着,讓深深的法令紋猶如刀刻,隱隱給人一種倨傲不遜的感覺。但現今的他不僅身軀健壯了些,就連眉目都舒開了,整個人看起來竟是有了幾分清朗。

應是居養氣、移養體之故罷。

因爲如今忝爲千人督,衣食漸豐且仕途可期的關係,所以他性情也隨之改善了。

“士載不必自謙。”

只是一時好奇的夏侯惠,隨意下了個定論後,便戲言道,“不說他人,若廟堂以如何令淮南戎卒自給問策於我,我也唯有‘廣開溝渠、務農殖穀’八個字的空談而已。若如士載不敢與當世才俊比肩之言,我當如何自處邪?”

戲謔罷,也不等鄧艾告罪,便又繼續發問道,“嗯,我不過離淮南半歲,而士載竟已成論矣!且此論事無鉅細皆表之,幾無遺漏之處,不知士載是如何做到的?”

“回將軍,是末將喜觀山川地形,每至新地便親往細勘之故。”

鄧艾笑吟吟的回道,“且如方纔之言,末將少時爲屯田客,耳濡目染之下作論也不難,此書於兩個月前便作成了。”

呃~

忘了你每臨山川河谷便自規軍論的癖好了。

只是,你說作論一點都不難,是不是有點令人暗自汗顏呢.

再次感受到那種無意間自傲的熟悉味道,夏侯惠反而心寬了些,將竹簡一一卷起來時還如此問了句,“既然成書於兩個月前,士載何不將之呈與徵東將軍府李長史?士載莫是忘了,當時我告假離淮南之際,讓你們若有事儘可尋李長史,不以越級上報論。”

確實,鄧艾是可以將《濟河論》呈給李長史的。

畢竟新軍諸事務若想上稟廟堂,都是要經過李長史之手;且《濟河論》闡述的是整個淮南戎卒屯田的軍務而並非只限於新軍。

如此,鄧艾更應該通過徵東將軍署纔對。

只不過,鄧艾聞問,卻是一時無語。

他有些想不通,平時日機敏過人的夏侯惠對如此顯而易見的事情竟還會發問。

雖說,他不假李長史之手,是有擔心自身上疏的功勞被徵東將軍署分去之私心,但這也是以夏侯惠心腹自居、表忠心的體現啊!朝廷是朝廷,夏侯惠是夏侯惠!

被朝廷收編了二十多年,他也不過是個屯田小吏;但被夏侯惠器異之後,短短一年時間他就是千人督了!

兩者之間的區別,出身微末的他難道還拎不清嗎?

真是的!

當然了,這種話語是不能直接說出來的。

不只是犯忌諱,更因爲以他的性情,始終無法將這種類似諂媚的話語宣之於口。

而等了許久都沒有迎來答話的夏侯惠,便有些奇怪的昂頭而看,正好瞧見鄧艾臉色有些漲紅、囁囁嚅嚅的欲言又止,也不由微微挑了下眉毛。

但很快,他便反應了過來。

先是舉手甩了甩示意將方纔的問話揭過,旋即含笑發問道,“士載之疏且先放我這裡罷。嗯,士載都雪藏了兩個月了,應不介意我再私藏一年半載吧?”

是現今還不適合推行嗎?

心中暗道裡句,鄧艾連忙點頭,“末將不介意。不管將軍覺得何時方可推行,末將都不會覺得晚。”

“士載誤解了。”

對此,夏侯惠囅然而笑,“我是甫一歸來淮南,若再面君之時至少也得一年半載之後,故而且先封藏着。”

竟是要上稟給天子!

不想微末如我,竟也有名入天子耳之時!

滿臉錯愕的鄧艾,先是呆呆了楞了好一陣才連忙離座躬身而拜,慨然作聲,“將軍提攜之恩,艾銘感五內,沒齒不忘!”

“士載言重了,言重了。”

夏侯惠起身過來扶起鄧艾,把其臂而謂之,“士載有經國才略,居千人督屬實屈才也!我欲舉與天子,亦乃求爲國裨益也,士載無需如此。且出身寒微,並非庸碌,不墮青雲之志,方爲丈夫!士載勉之!嗯,士載身軀不甚健壯且行伍清苦,當記努力加餐。”

“唯!”

少時,鄧艾作別離去。

署屋內再次獨自一人的夏侯惠,將《濟河論》以布囊裹護放入庋具中,還順手將其中一封書信拿出來細細再看了一遍,將之焚燬後又再度斜靠臥榻闔目拈鬚自作思緒了。

那封書信,是月餘前黃就作給他的。

黃就,是先前斥候營戰死的黃季長子,曾經還攜鄉里少年來投奔他來的。

但他將之遣歸去了。

在叮囑黃就好生鑽研律法之餘,夏侯惠還作了書信給杜恕。

讓其巡察至徐州地界時,可看下父輩爲國死難的黃就,能否堪爲天子門生。

對,只是看下黃就能否堪用,而並非讓杜恕網開一面闢之。

因爲他知道杜恕的性情,不想適得其反。

如今黃就來書信,就是告知他不負所望,已然被杜恕闢爲天子門生了,且在書信末尾,同樣加了幾句類似鄧艾方纔說過的話語。

入行伍短短數年間,可倚爲心腹之人有蔣班、鄧艾與苟泉;可志同道合者有杜恕;可利益求同者有陳泰、傅嘏;他日或可倚爲外力的還有張虎、牽弘等人.

雖然對比司馬家猶如螢火之於皓月,但我這也算是小有所成了吧?

且隨着仕途履歷漸深,我還有更寬廣的空間可施爲啊!

只不過,夏侯惠不知道的是,就在他有些小得意的時候,在他處有一面色自矜之人,對他十分不屑。

曰:“夏侯稚權?小兒輩耳,何足掛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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