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關(後世山海關),現今還不是一個關隘,而是臨榆縣的俗稱。
因爲前朝爲了安置內附的烏桓部落,分遼西、遼東之地設置了“遼東屬國”,故而設置了臨榆縣作爲扼守伴海道(遼西走廊)的駐軍點,避免烏桓滋事而斷了遼西與遼東的連通。
但後來,魏武曹操爲斷絕袁氏復起的後患、遠征柳城蹋頓,將絕大部分烏桓內遷之後,便取銷了“遼東屬國”這個烏桓安置地,臨榆縣也隨之荒廢了。
如今天子曹叡謫貶夏侯惠前去戍守榆關,不說是論罪徙邊,也相當是變相的流放三千里之外。
畢竟,如今的臨榆縣是荒無人煙啊~
莫說編戶的黎庶了,就連遊牧部落都沒有,有什麼好戍守的!
其實曹叡是想過這點的。
在夏侯惠沒有上疏之前,他就私下尋來護軍將軍蔣濟問過,以夏侯惠兼領遼西太守合適與否。
蔣濟以爲不合適。
因爲如果授予夏侯惠遼西太守的話,就得將鎮護將軍之職給去了,不然會引起遼東公孫淵的警覺——以洛陽中軍的督率來任職遼西太守,公孫淵再傻都能猜到,廟堂是要對自己動手了;而將夏侯惠隻身流放過去,公孫淵得悉了,至多隻是會遣人來看笑話~
另一個緣由,則是公孫淵想拿下臨榆縣十分容易。且他一旦控制了臨榆縣修築關隘,那麼魏國想討伐遼東,伴海道就走不通了;走無終道就更不要提了,糧秣輜重的轉運比蜀地出雍涼還要難。
現今臨榆縣之所以被荒廢,是因爲公孫三世都臣服於中原王朝,故而不能越過這條意味着自立的紅線。
因而,曹叡讓夏侯惠過去榆關的意圖就很好理解了。
他是擔心毌丘儉在幽州整頓兵馬的動作太大、引起了公孫淵的警惕,進而遣兵進入臨榆縣修築防禦工事,讓伐遼難度成倍增加。
而只要夏侯惠到了榆關後,張虎與牽弘兩部騎兵就自動歸入他麾下。
如此,公孫淵哪怕扯起反旗了,也不可能在兩部騎兵的眼皮底下,神不知鬼不覺的修築關隘以及構築防禦工事。
當然了,這樣做的壞處也是有的。
算算時間,夏侯惠趕到榆關的時候,也差不多入冬了,肯定會被凍得夠嗆。
曹叡雖然心有不忍,但回頭一想這是夏侯惠自請的,且還膽敢上疏指摘自己荒廢朝政云云,頓時就覺得讓他歷經一番“苦其心志”也好。
魏郡鄴城,鎮護部軍營。
接到天子詔令的夏侯惠,大致收拾了些細軟,帶着丁謐、路蕃與魏舒以及四十部曲,在衆兵將的目視下出營而去。
將近半歲的相處,讓他在鎮護部頗有威望。
不管怎麼說,以譙沛元勳子弟的身份與士卒同甘共苦、且還斷事公允,在如今的魏國中不多了。尤其是夏侯惠是實打實的功績在身,從牙門將一步步爬上高位的,並非是依仗貴戚身份得位的紈絝。
在諸多兵將之中,樓直是最爲感傷的一個。
被擢爲五百人督的他,在得悉消息後,不顧夏侯惠最後一道“各將士歸帳、不得鼓譟”的將令約束、背上被杖責二十的懲罰來大帳前求見。
他懇請隨着夏侯惠前去遼西。
以他的說法是夏侯惠仍舊是鎮護將軍,現今雖然被謫貶去遼西了,但仍有權利帶領一些士卒前去;剛好,最早隸屬他麾下的百人都願意隨行。
夏侯惠回絕了。
只是走來他跟前,輕輕的拍了拍他的小臂,語氣殷殷謂之,“子正轉遷,乃是多年累功使然,非我之功。子正若是感激,戮力報效社稷即可。還有,方纔我有令,兵將不得擅自離帳,子正犯了,自去領二十杖責罷。”
言罷,便越衆而過,牽着戰馬往營外而去。
樂良、許儀、傅嘏與陳騫沒有多言,只是默默的將他送到營門處,隨後拱手作別,“將軍,遼西道遠且苦寒,望愛身保重。”
因爲夏侯惠在收拾雜物的時候,就已然叮囑過他們了。
讓他們各司其職、約束軍紀以及督促士卒演武不輟,其他事務決斷,待天子曹叡再遣人來主事或者指定他們其一代勞即可。
也回絕了他們想送出十里八里的好意。
“軍中男兒,不做兒女態。”
走出了軍營的夏侯惠,給各人拱手還禮,笑顏潺潺的說道,“我今遠行,諸多事務賴各位勞之。但望諸君莫要懈怠,嚴加督促士卒,以待他日我等鎮護部一戰揚威天下!”
“唯!”
在衆人的應聲中,夏侯惠轉身跨上戰馬,揚長而去。
原本與他並肩而行的丁謐,則是繼續牽着戰馬,帶着部曲們緩緩北上。
理由是天子詔令甫一至軍營後夏侯霸便嘆息着歸自營了,連他們收拾好行囊離營時都沒有出現。丁謐無需多想,便知道彼定是提前出營在外等候夏侯惠了。
畢竟是骨肉至親嘛。
不管對自家六弟怎麼怒其不爭,夏侯霸都會出來送一程的。
且有些兄弟之間的叮囑不適合在軍中說、有些真情也不適合在衆人面前流露。
丁謐自是懂的。
故而也帶部曲們走得慢,讓他們有充足的時間。
只不過,他沒有想到的是先行一步的夏侯惠,最先遇上的是李禎。
他也迎來調令了。
官職不變,但要在秋收之前趕去渤海郡任職。
緣由,是先前天子曹叡三次遣來使者視看鎮護部演武狀況,實則是讓人來與夏侯惠計議伐遼東的細枝末節。
其中有一項,就是關乎戰時的糧秣轉運事宜。
因爲走伴海道運糧秣輜重難度太大了,鎮護部與幽州兵馬合計四萬人所需,對於民寡的幽州而言壓力太大了。
有過昔日宛城因爲徭役過重而兵將黎庶同起叛亂的例子,廟堂並不打算從幽州轉運大軍所需。
但從青州走海路也不妥。
出於慣性思維,遼東水師必然會盯着東萊的動靜,且魏國水師的戰力當真拿不出手。
故而,曹叡是打算從冀州轉運。
以海船沿着伴海道的海岸線航行,直至遼水入海口。
爲此,他還用人不疑的起用了吳降人,昔日廣陵之戰被俘、後來被夏侯惠勸降的譙人鄭胄爲橫海校尉,遣去冀州渤海郡造大海船且訓練水手。
嗯,鄭胄如今已經改名了。
爲了避免在江東的父兄受自己降魏牽連,他將名與字互換,改爲鄭貴字子胄。猶如早年涼州羌亂中被裹挾的郡從事韓約韓文遂,爲避免從賊有辱門楣,便改爲名遂字文約一樣。
夏侯惠便是因此,不吝稱讚李禎統籌規劃才能,向天子表請他前去渤海郡督伐遼東戰事的糧秣輜重。
無需過多思慮或問計公卿,曹叡當即就允了。
畢竟,不管他再怎麼信任吳降人,都不會以鄭貴爲伐遼的後督。
讓在冀州任職多年的李禎過去節制鄭貴,不僅能令他安心,更能讓督運諸事變得更順利些。
也正是因爲如此,李禎專程從鄴城趕來給夏侯惠送行。
雖然廟堂將他調任前去渤海郡,並沒有言及伐遼之事,但他能猜得出來啊!在渤海郡囤積糧秣造海船,除了伐遼還能做什麼?當今天子春秋正富,遠遠沒有到效仿秦皇漢武尋仙求藥的地步。
當然了,說是來送行,其實李禎也沒有什麼好說的。
彼此之間本就不算熟稔。
他無非也就是表個態度,示意自己將夏侯惠的表舉之情記在心裡了而已。
了了客套幾句,他便送上幾聲保重與讚詞作別自去。
因爲他已然看到了不遠處牽馬而候的夏侯霸了,若是再客套下去,恐就討人嫌了.
“仲兄。”
牽着戰馬走過來的夏侯惠,輕聲喚了句。
“嗯。”
夏侯霸應了聲,目光很是複雜的默默看了他好一會兒,最終還是嘆息了聲,開始了細細叮囑着前去遼西后要保重身體、無需擔憂家中之類的話語。
夏侯惠也默默的聽着。
他這位仲兄雖然性情魯莽了些,但年紀與長兄夏侯衡差不多,自小對他也沒少照顧。
現今感受着血濃於水的愛護,也讓他心中倏然生出些許過意不去來,便在夏侯霸話語稍停時,擦縫問了句,“仲兄,你怪我嗎?”
卻是不料,夏侯霸聞言,當即兩眼一瞪,反問道,“事已至此,怪你還有用嗎?”
呃~
好像沒有。
夏侯惠一愣,不由失聲笑了起來。
但夏侯霸緊着的一句話,卻是讓他收起了笑意。
“你也沒有錯。”
他是這樣說的,還伸手拍了拍夏侯惠的肩膀,殷殷謂之,“身爲譙沛子弟、深受陛下器異,效忠貞之節,勸諫陛下乃是本分。稚權切記,你沒有過錯,更莫要自責,若阿父泉下有知,定會爲你勸諫之舉深感欣慰。”
如此寬慰之言,饒是夏侯惠早就殺人如麻,都難免鼻子微微發酸。
“呼~”
深深吐出一口濁氣,夏侯惠緩過情緒,輕聲發問道,“仲兄,你信我不?”
信啥?
話鋒驟變,令夏侯霸略略發怔。
待回過神來後,便本性暴露的揮手朝着夏侯惠的肩膀抽過去,口中罵咧道,“說的甚話?兄弟之間有甚信不信的!你若是再敢胡言亂語,我現今就代阿父好好管教你!”
吃痛的夏侯惠當即就呲牙咧嘴的。
心裡盪漾起了久違的暖意之餘,嘴上卻是叫囂着,“什麼叫胡言亂語?我就是想與仲兄作個賭約而已。”
“什麼賭約?且先說說。”
“兩歲之內,我若是能使仲兄沙場建功,仲兄日後便聽我的,遇事莫要再質疑。若是不能,今後仲兄無論什麼吩咐我都照做、絕不二話。如何,仲兄敢與我作賭否?”
“有甚不”
聽罷,夏侯霸不假思索便脫口而出,但言半而止,且還再次橫眉怒目的舉起手抽過來,“豎子!安敢誆我!”
他沒有抽到。
夏侯惠在他擡起手的時候,就瞬間側身閃開了,“我有何誆仲兄的?我知仲兄心中有氣想尋機打我,莫要如此遮遮掩掩的,一點男兒磊落都無!”
“豎子!討打!”
一番話語將夏侯霸擠兌得怒髮衝冠,當即箭步向前來追打,沒有如願後,便橫眉罵道,“長幼有序,你猶敢不聽我吩咐?如此賭約,與我有何好處?”
你確定我會聽你話?
閃得老遠的夏侯惠,笑得很暢快,“陛下可沒讓我改任他職。不說笑了,仲兄願與我作賭約與否?”
對哦!
雖被遣去遼西,但官職沒變啊!
這次,夏侯霸揚了揚眉,將怒意給收斂了。
他倏然想起了,早年自家六弟就曾經被謫貶出京師,然後短短數年間便深受天子器異、升遷神速。
莫非此番被謫貶也是如此?
帶着這樣的想法,夏侯霸狐疑的盯了六弟片刻,最終便露出個笑容來,“好,就依你。”
“君子一言?”
“豎子,竟兄長之言猶不信邪!”
無獨有偶。
在京師洛陽的舞陽侯府邸前,同樣有一對兄弟在話別。
不同的是,面對其兄司馬師的叮囑,司馬昭恭敬乖巧的傾聽着,半點質疑之念都無有。
“子上,我現今前去長安拜見阿父,你留在京師,近些時日切不可出門,更不能與曹長思、何潁考有交集。若實在推辭不掉,便對外聲稱身體有恙或者歸去溫縣桑梓罷。”
“唯。阿兄寬心,我翌日便稱病。”
“如此最好。我至多個把月就歸來,若是你有難決之事,自尋從父請教就好。”
“唯。”
“還有,好生伺奉阿母。”
“唯。此事阿兄無需叮囑。”
“無事了,你歸府罷,我自去了。”
“唯。”
一番叮囑過後,司馬師登上馬車,示意御者驅馬前行。
他有些事情需要向他阿父司馬懿請教。
又或者說,是他需要司馬懿作書信問蔣濟一些情況,來證實心中的猜測。
因爲他也很敏銳的發現,天子曹叡將夏侯惠謫貶去遼西但沒有奪職、收兵權的細節了;再加上今歲才組建的鎮護部移去冀州鄴城駐紮,讓他覺得或許遼東戰事即將拉開序幕。
當然了,他不是關切伐遼。
而是需要重新評估夏侯惠的潛在實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