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譯在門口,見和風進去了沒多久便出了來,朝裡面看了一眼,一把拉住他。
“和風,你幹嘛去!”
“還能幹嘛,煎藥去!”
承譯鬆了他,和風走了沒一會兒又回來了。
“你不是煎藥去嗎,怎麼又回來了。”
和風又問,“藥房怎麼走?”
這宮裡和風的確是第一次來。和風最近不知道在忙什麼,承譯似乎已經有幾日沒見他了。
承譯接到消息到和風藥廬的時候,只見半夜三更他還未睡,也不知在桌前看什麼,聽見聲音,慌忙將桌上盒子一扣。承譯匆匆抓了他,將他塞到車裡便帶到了行宮。他找不到藥房也算正常。
“跟我來。”
藥房裡,和風坐在椅子上,隨意將腳往桌子上一搭。倒是承譯搬着小凳子,手裡拿一把小扇子,坐在藥爐前,按和風說的,沒數三個數便扇一下爐火。
一把瓜子磕完,和風看了看正煽爐火的承譯,“哎,輕點煽,這火苗子都要被你煽出來了!”
承譯白了他一眼,拿着扇子的手卻是輕了些。
吃夠了瓜子,和風又端起了茶盞,嘆了口氣道,“合着這身醫術,全伺候那個小姑奶奶一個人了。”
承譯不得不說他了,“和風,你這嘴依舊不知收斂。方纔你沒被爺打出來已經是萬幸。我問你,什麼叫再用點力,再多喝點酒,就不用叫你去了?你以爲你現在站好好站在這裡是因爲爺真的稀罕你什麼醫仙,那是看在九王妃的面子上。爺隨和好說話是不假。可他現在已經到了宮中理政了,這將來更是冒犯不得。和風,等你哪天腦袋搬家了,我看你是不是有本事自己接回去!”
這話他說了太多遍了,和風耳朵都要生出繭子,往常嬉笑兩句便過去了。可今日,和風將茶盞往桌子上一放,蹭地一下站了起來,衝坐在小凳子上的承譯一擼袖子,“小管家,你別站着說話不腰疼,你是沒看到。葉棠那胳膊上除了疹子,青一塊紫一塊,更別說身上-------”
和風說了一半便不說了,“算了,我管他將來是什麼,就算他現在要搬我的腦袋,我也跑不了不是。”順手端了爐上藥,小心倒出來,和風端了碗,“我還是趕緊送藥去吧。”
行宮裡,葉棠依舊沒醒。蕭池看着她,隱隱約約想起來。昨夜他醉酒之際,她好像在他耳邊說愛他了。
“葉棠?”
他輕輕撫她的臉頰。她臉上也未能倖免,高燒不退,一直在發熱發紅。他不要什麼下輩子,他就要她這輩子,不管她是誰,他要她現在的每一天。
“葉棠,都是我不好,你醒來咬我好不好?”
身上已經給她塗了藥膏,不多時和風便又送了藥進來。喂她吃了藥,直到第二日天亮了,她才轉醒過來。只是人依舊有些虛。靠在他懷裡。
“醒了?”
她擡頭看看他,他正抱着她,小心翼翼。她身上依舊沒有衣物,全是他給塗的藥。
她想了想,問他,“昨晚,你爲什麼喝酒?”
他沉默片刻,貼了貼她的臉頰,才說,“葉棠,對不起。我以後再也不喝酒了,你信我。”
她身上的紅褪了一些,可他留下的指痕愈發明顯了,大概還要幾日才能消去。
一連幾日,他幾乎寸步不離守着她,御書房也不再去。
她幾乎在他懷裡從早待到晚。她也依舊每日起來給他束髮穿衣,因爲身上要塗藥,她身上的多半是穿的他的衣裳。
蕭池將她的身子正了正,靠在自己身上,取了藥,伸手要往她身下塗。
她一下抓了他的手。
“驚瀾,你-----”
“給你塗藥。”
她輕輕一動,確實有點澀澀地疼,還有些腫脹,“我,我自己來。”
他按了她的手,“你睡着的時候,都是我給你塗的。”
被他清清涼涼一碰,她身子在他懷裡一顫。他卻很是自然,給她塗了藥,從容淨了手,又將她往懷裡抱了抱。
她醒來後,還是拿了葉修庭給她的那封信出來。信封完好沒有破損,只是被血浸透了大半。
她猶豫許久,終於將其拆開。
血染透信封,裡面紙上的字跡也有許多看不清,可有一句話完整。
葉棠,下輩子,我再也不要做你哥哥了。
一封信,幾乎就那一句話還算清晰。其餘血跡墨跡混合在一起,零零散散拼湊不成完整字句。
可就這一句話,不過幾個字而已,她低着頭看了許久。一筆一劃,的確是他親筆,葉修庭的筆跡,她認得。
窗外風吹花落,她看着葉修庭給她的信,淚滴如雨。淚珠滾落在那張紙上,她忙用衣袖去擦。
臨行前,將軍府裡,葉修庭早就安排好了一切。無論是夕嵐和孩子,還是李知蔓。或許征戰得多了,他自己也預感到此行兇多吉少。唯獨放心不下的只有不在他身邊的葉棠。還有這封未能給她的信。
那天,她哭了許久。最後,她同蕭池說,“我想見張將軍。”
蕭池想了想,答應了她。
出兵淳于前一日,張朝到了行宮。
給她穿好衣裳,蕭池便到了門口等着。
張朝進來的時候,葉棠手裡還拿着那封染血的信。見了張朝。她將信放在桌上,起身衝張朝跪了下去。
張朝一凜,又忙去扶她,“九王妃,您這是幹什麼。”
她仍舊跪着不動,“這一跪,一謝張將軍不辭萬里辛苦,將哥哥帶回來。二來,我想知道一些事情,關於哥哥的。”
“少將軍一生戎馬,戰功無人能及,帶他回來又算什麼,張朝未能當場殺了季書寒替少將軍報仇,心中已然有愧。是以,九王妃這一謝,張朝不敢當。至於少將軍的事,只要我知道,就都告訴九王妃。”
葉棠點點頭。張朝將她從地上扶起來。
日影西斜,桌上茶涼透,誰也未喝。
平景關失守,葉修庭只用了三日不到便攻到了平景關城下。
奇怪的是平景關門口並無人看守,將士皆站上了城牆。整座城看似唾手可得。
可片刻後,北風一起,自城牆上飄落了些什麼下來沾在人衣上。清香四溢,有人說是桂花,有人說是白蘭,還有人說是木槿。
惟葉修庭認出了這味道,是醉雀!
撤走已經來不及了,城門瞬間大開,從城中出來的不是什麼兵將,竟是一羣狼。
毫無防備下,一羣狼被餓了幾日,此刻聞見醉雀已經紅了眼睛。不管是人還是馬,只知道撲上去撕咬。與此同時,淳于弓弩手已經就緒,瞬間自城牆上下起了箭雨。
最後,只剩下葉修庭一人站在血泊中,周圍不管人還是馬都被撕咬得面目全非,難見全屍,他自己也被髮了瘋的狼咬了幾口。人屍狼屍鋪了一地,箭矢也插了一地。
城牆上,季書寒撫掌而笑,“少將軍果然厲害,怪不得我混跡西平這麼多年,可依舊不敵你。可那又怎樣,你最後不是還得死在我手上?葉修庭,若你跪下求我,慰我季家滿門,我便饒你一命,如何?”
帶來的將士不多,可幾近全軍覆沒,心中沉痛,葉修庭站在原地一言不發。
季書寒見葉修庭依舊仗劍而立,冷聲道,“好,少將軍果然一身鐵骨,有血性得很。既然如此,季某略備薄禮,就請少將軍收下吧。”
一聲令下,城門又開。不出所料。又是一批狼羣。與剛纔不同,這次的狼羣,全是衝葉修庭一個人來的。
城牆上,圍觀兵將見了不由一陣膽寒,有人斗膽問季書寒,“不如,直接將他一箭射死算了。”
季書寒瞪了那人一眼,冷聲道,“射死葉修庭,那下面這羣餓狼,你去殺?”
箭雨殺人容易,可這些狼身形矯健靈敏,本就不容易射殺,更何況餓了幾天,聞見醉雀已經紅了眼,較平時更是兇狠數倍。
那人立即渾身一震,不敢多說,後退幾步,“不,不敢。”
季書寒冷哼一聲,下了令,城牆上弓弩手,誰也不許放箭。
就連隨行幾位淳于將軍皆低下了頭。他們與這西平少將軍交手數次,幾乎未勝過。葉修庭的確讓人頭疼,可最後誰也沒想到,這年少即成名,號稱不敗的西平少將軍最後竟是這樣敗的。
兩軍交戰,憑奇兵奇謀以制敵,可用這樣的手段,的確是讓人不?。
或許,以後的萬里疆場上,他們真的再也遇不上令人頭疼的葉修庭了。可此刻,城牆皆肅穆,無關國界,他們只敬城牆下渾身是血依舊屹立不倒的西平少將軍。
季書寒搶了身邊一個弓弩手的弓箭,先是對準了葉修庭的心臟,可一轉念,卻是射向了他的膝蓋。
他還就不信,這葉修庭真有本事不跪。
衆人心驚,見葉修庭膝蓋中了箭,手中劍一撐,依舊未屈膝。就這一頓的功夫,僅剩的兩頭狼已經趁機撲了上去。
張朝趕到的時候,狼已經死了。葉修庭身前一柄劍撐着身體,依舊未倒。
滿目瘡痍,地上遍佈殘破屍體,狼的和人的。空氣中瀰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濃重的血腥氣裡還帶着惑人的奇香。
重兵臨城下。狼羣爲了對付葉修庭已經放完,季書寒心道不好,立即下令關緊城門撤兵。且看樣子,這張朝似乎並不戀戰,倒像是專門爲葉修庭而來。
張朝說完,有些不敢擡頭看葉棠。葉棠也一直坐着,什麼也沒說。
從桌沿上重新拿起那封染血的信,她實在是分不清,這上面的血,究竟是他的還是狼的。
這九王妃一直低頭坐着不說話,倒叫張朝心裡忐忑。終於忍不住,張朝試着叫了她一聲,“九王妃-----”
忽見這九王妃秀眉一蹙,低頭間伸手一掩脣。張朝看見,白皙指縫裡滲出來的鮮紅,是血。隨後這九王妃竟從座上一頭栽在了地上。
“九王妃!”
“葉棠!”
蕭池進來,將她從地上抱起來,發現她手裡還緊緊攥着葉修庭給她的信。
後來,她不僅吐了血,更是將吃進去的藥也吐了出來。
不過兩日功夫,她時睡時醒,有些不辨日夜。她看起來整日都在睡,可又好像從未睡着過。過去和現在交替在她眼前出現。她腦中一片混亂,甚至連她自己都有些分不清真假了。
她明明看見,葉修庭回來了。
葉修庭見了她,一隻手便將她給抱起來了,輕而易舉。她攬着他的脖子咯咯笑,一邊笑一邊嫩生生叫他,“哥哥。”
他抱着她走過浮橋,穿過過那些茂密的枝枝蔓蔓,小路兩旁薔薇成片成片地開着,放肆荼靡。
他抱着粉嘟嘟的她,“今天想哥哥了嗎?”
她天真呢童音響起,“想!”
府裡下人見了都感嘆道,“這兄妹感情可真好。”
葉修庭之於她重要,不僅是因爲十幾年的深愛。更是因爲他永遠是她的哥哥。
後來,她長大了一些,他不能抱她了。他一進門,她就會不知從哪裡竄出來,似乎守着門口等了他許久了。
她跑到他跟前,仰着小臉看他。他牽住她的小手,拉着蹦蹦跳跳的她往回走。
那個問題不知不覺變成了,“今天想我了嗎?”
她突然安靜下來,認真朝他點點頭,說,“想。”
他會滿意捏捏她的臉頰或者摸摸她的頭。
她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叫他哥哥的呢?也許就是那時候吧。
再後來,她又長高了一些。已經是個大姑娘了。她依舊會去門口等他,只是見了面都收斂許多,一路緩緩與他回去。他悄悄看看周圍,似乎只要她在,將軍府裡永遠都是花明水秀。趁沒什麼人的時候,他便會低聲問她一句,“想我了嗎?”
她有時候會“嗯”一聲,有時候他走得太久,她就會哼他一聲。不管她答什麼,他聽了總是笑。
他牽着她說,“棠梨葉落胭脂色。”
“別人再好,都不是那個丫頭。”
他還說。“葉棠,只要葉修庭活着一日,便容你哭容你鬧,容你永遠長不大,自然也容你像個小孩子。”
最後他說,葉棠,下輩子,我再也不做你哥哥了。
他明明近在咫尺,可一睜眼,又是不知第幾次的有念無人。
葉棠這幾日已經不哭了,突然變得安靜許多,也不同蕭池吵着鬧着要見葉修庭了。連帶話也少了許多。
只一日午後。她噩夢驚醒,出了一身汗。她嘴脣乾得發白,大口吸着空氣。
她看見了,看見了葉修庭渾身是血,還有數不清的狼要咬他。
蕭池就坐在她身側守着,驚魂未定之際,他將她抱進懷裡,輕聲安慰“葉棠,是夢。”
給她倒了一杯水,喂她喝了一些。她看了看窗外,見斜生幾枝薔薇開了花。她突然說,“驚瀾,我沒有哥哥了。”
和風每日來給她問脈,每次都一臉凝重。這脈,的確是日漸衰微了。
蕭池問他,“她身上明明已經都好了,可爲何身體依舊沒有起色。”
“爺,身上紅疹易消,可九王妃這疾在心裡。每每送來的藥她也吃不下,就算吃了也要吐出來。心結不解,藥石不進,如何能好。還有,她不能在這樣渾渾噩噩睡下去了。”
下午時候,和風不知用了什麼方法。終於抓到了信靈。這小鳥有脾氣,除了蕭池和葉棠,誰捉它,它就啄誰。
和風捏着那小鳥來葉棠房裡的時候,葉棠聽見聲音醒了。蕭池將她扶起來靠在自己身上。
和風戳着那小鳥直說,“這小東西沒良心,當初就不該救它。瞧給老子手上啄的!惹毛了老子,小心將你拔光了毛烤了!”
蕭池沒說什麼,只聽見葉棠說,“你敢!”
和風摸摸?尖,又笑說,“不敢不敢,誰叫這小東西后臺硬呢。”
和風說着,將信靈放在葉棠手心裡。
葉棠在蕭池懷裡動了動,他知道她要找什麼,伸手拿了她的衣裳來。她果然在衣袖裡翻了翻,翻出一些穀粒來。
信靈輕輕低頭啄着她的掌心,她突然說,“驚瀾,以後,你能不能-----”
“不能。要麼自生自滅,要麼你自己來。”
她伸手戳了戳信靈圓滾滾的小身子,沒在說什麼。
和風見信靈在葉棠手裡倒是很乖巧,便又說。“這小東西啊,救命的恩情也比不上幾粒吃的。還有,見色忘義,見了我就又啄又咬,見了漂亮小姑娘就老老實實了,真是-----”
葉棠白了他一眼,隨手順了順小傢伙的羽毛,“纔不是呢。”
“嘿,什麼不是,它明明就是公的!不信你問問九王爺!”
“我說不是就不是。”
“好,好,不是。”
蕭池明白。和風帶信靈來是想讓她多說說話。
和風走後,她躺下睡了一會兒,蕭池坐在她牀畔,看陽光斜斜照進來,灑在她身上。精緻小臉上依舊蒼白。午後和煦,這麼多天來,她似乎第一次睡得安穩了些。
衆臣皆知,聖上病重,這九王爺雖在行宮,可也基本不理政了,日日陪着九王妃,寸步不離。聽說。九王妃脈象日漸衰微,連醫仙都束手無策,只能施藥拖延。
知道九王爺不在御書房,爲少將軍修的史冊便直接送到了行宮來。
蕭池隨手一翻,忽而冷哼一聲,將東西往一邊一扔,珠簾一掀,吩咐道,“將這幾個史官都叫來。”
葉棠醒來,陽光有些刺眼,她擡手輕輕一遮,纔看清了。他的確是不在。坐起身來,有些奇怪。旁邊散落一本冊頁,似乎是他扔在這兒的。她撿起來翻了幾頁便懂了。
不知是哪個史官如此實在,將葉修庭生平功績細數一番,更沒忘了將坊間傳的沸沸揚揚的少將軍與其妹妹的事情載入史冊。他大概是不知道,這少將軍的妹妹如今就是九王爺日日陪着的九王妃。
可這九王爺分明就是懶得追究具體是誰落的筆。知情的不知情的幾位史官皆跪在地上,其中有幾位已經開始偷偷擡袖擦汗。
葉棠卻將那冊頁擱在一旁,笑了笑,那執筆史官考究清楚,當初她在城牆上說的話竟能一字不錯。若是撇開自己,葉棠覺得,這人寫的其實還算中肯。最起碼,都是事實。
不過,葉修庭人都不在了,這些也都已經不重要了。
披了衣裳,從牀上下來,她到了門口。往外一看,果然已經跪了許多人,蔣宏也在其列。
“驚瀾。”
聽見了她清淺一聲喚,蕭池立即轉身進了來。
“怎麼下來了?”
將她抱了,進了裡間,牀邊一坐,把她放在自己膝上。
“那些,都是史官吧。我看見蔣先生了。”
“嗯。”
她又隨手拿了那本冊頁,說,“算了吧。哥哥保家衛國一輩子,肯定不願意因爲他添人命。”
他幾乎想都沒想就應了,“好。”
其實連葉棠自己都沒發現,自從蕭池將她從那個小村落帶回來,她就極少叫葉修庭了,每每開口,多是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