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砂礫
暮風拂過,掃去了角門前短暫的岑寂。
笑容很快回便又到了衛姝的臉上,她向那老嫗點了點頭,和聲道:“阿嬤快回屋去罷。將要宵禁了,不會有人來了。”
這一回,她換回了金國話。
“等一等。”老嫗喚住了衛姝,挪着碎步回到門房,待出來時,兩隻手小心地捧在胸前,掌心裡躺着一隻巴掌大的精巧竹簍。
“拿去……玩……”小竹簍殷勤地朝衛姝面前送了送,老嫗渾濁的眼睛裡帶着一絲光亮,笑容爬上那張佈滿溝壑的臉,像個孩子一樣。
老嫗是江南人,當年遠嫁銀城時,陪嫁中便有一堂她親手編制的竹器,每一樣都精緻秀氣。
“好看……櫃子……阿囡……裝好玩的……送給您……”老嫗又是驕傲、又是不捨地捧着竹簍,像捧着她僅有的一件寶貝,用結結巴巴的金國話描述着竹器的用處:
以前是拿來給阿囡裝玩物的,放在櫃子上很好看,眼下送給您了。
衛姝聽懂了,也未曾推辭,接過竹簍鄭重向她道謝:“阿嬤的禮太重了。”
老嫗的笑臉像皺起的桔皮,沒牙的嘴咧開,搖着兩手道:“勿要謝,勿要謝。”
淡淡的鄉音纏繞在話語中,衛姝好似聽到了江南春鶯的啼囀。
她忽然有些思鄉。
她的故國衛國便位於大江以東,母后乃是江南士族出身的貴女。
年幼時,衛姝最愛聽母后哼唱鄉謠,那溫軟的江南煙雨好似能從那歌聲裡洇出來,柔軟了天地,也柔軟了她的心。
她不曾想到,在這千年後異國的初春時節,她竟重又聽見了那溫柔的歌聲,餘韻嫋嫋,好似夢迴故園。
將小竹簍掛在腰帶上,衛姝恍恍惚惚地往前走,走出去老遠方有所覺,回首望時,白髮的老嫗猶在門邊向她揮手,昏黃的天光壓下來,那瘦骨嶙峋的身影顯得有些模糊。
回到百院時,院子裡已然亮起了彩燈,五色斑斕的燭火襯着滿院子的奇花異草,將暮色擠得一絲不剩。
花真的確回來了。
比固德說的日子早了兩日。
院子裡來來回回走動的婢僕多了許多,蓿也沒像往常那樣一臉威嚴地立在廊下檢視,衛姝聽見她溫柔的語聲正從東次間傳出,偶爾還有少女銀鈴般的笑聲響起。
花真的心情似乎不錯。
於是,有了笑聲的百花院也變得明快了些,再不復前幾日的寂靜寥落,便連那些彩燈好似也比往常更顯喧鬧。
衛姝並沒有近身服侍花真的資格,也只是廊外蹲身行了個禮,便轉去東廂交了食盒,又從一個管事媽媽手裡領了個跑腿的差事。
出門時,恰見一乘油壁車停在路中間,幾個婢女正大包小包從車裡捧出東西來,在一旁監督着她們的正是峪。
“閃開些。”峪也瞧見了衛姝,疾顏厲色地低喝了一句,卻也沒多管她,扭頭又命餘下的婢女動作快些。
wωw⊕ тт kān⊕ ¢ o
衛姝垂首避在道旁等她們過去,目之所及,是腳下的泥土並不遠處的一隻車輪。
不消多時,婢女們便將車上用物盡皆取出,一個接一個地走進了百花院,峪也離開了。
衛姝低着頭繼續往前走。許是天黑路暗,又許是她沒留神,才一轉身,她腳下忽然打了個滑,“啊呀”一聲撲倒在地,摔了個嘴啃泥。
幾個年小的金人女奴正在抄手遊廊裡掛燈籠,見此情形,俱皆掩脣吃吃笑了起來,又有人低語“這人樣子好醜”。
燭火下,衛姝面上的疤痕極是醒目,襯着她疼得跐牙咧嘴的臉,又是難看、又是滑稽,那幾個小女奴直是樂不可支,嘰嘰喳喳笑個沒完,縱是衛姝一瘸一拐地走遠了,她們猶在那裡嬉笑不已。
宋奴不可走遊廊並甬路,而這兩處之外的地方,燈燭卻也不甚明亮,有些地方還很黑。
衛姝專揀着暗處走,沒多久便在一所跨院的牆角處停下了腳步。
牆下黑得伸手不見五指,與遠處燈火通明的庭院如同隔了世。
她放緩呼吸,慢慢鬆開了握緊的手掌。
武者的視線不受光影所制,是以她能夠看清掌中之物:
一粒灰中透白的砂石。瞧來比尋常的砂礫大了兩圈,卻也仍舊很不起眼。
它方纔便嵌在那張油壁車後輪的縫隙。
以暗勁射出木錐,將之自縫隙間震出,再“不小心”摔倒,這粒白砂便到了衛姝手中。
在阿琪思的記憶裡,並尋不見關於此物的點滴,然而,衛姝卻是識得這東西的。
此乃銀礦石的碎屑,且純度很高。即便這碎屑很小,卻也並不妨礙她一眼就辨認了出來。
看着手中細小的白石,衛姝不由又有些恍惚。
當年隨父侯征戰中原時,因掌管着大軍輜重,她時常需要率部行經曠野與叢林,也算踏遍了半個中原。
記得有一次,她在一處山嶺間迷失了路徑,險些便走不出來,幸得一名懂得堪輿之術的道士路過,引着他們從一條廢棄的礦道穿過重山,終於尋到了大路。
那條礦道原本便是用以開採銀礦的,因礦脈早已被挖空而棄置。也就是在那條礦道里,衛姝向那道士學會了簡單的辯識之法,凡金、銀、銅、鐵四種礦石,她皆可一眼認出。
白霜城素以豐富的銀礦而著稱,而這些礦山被金國視作重地,由直屬皇城的五千禁軍把守,防的便是有人私自夾帶,其查驗更是嚴苛到了極點,如衛姝此時所見的這類優異礦石,是極難出現在外的。
花真是從哪裡搞到這等純度極高的銀礦石的?
她去過礦山?
礦山遠在城北百餘里處,離着帥府別院極遠,左近幾無隱藏之地,她是如何自城東跑去城北、且瞞過了那數千禁軍並沿路數道關卡的?
難道礦山還有秘道?又或是有什麼人將她帶了進去?
衛姝的眉頭微微蹙着,手指下意識地摩挲着銀白的砂礫。
花真此番所謂行獵,到底獵的是什麼?
那十餘名離奴,當真便是她唯一的“收穫”麼?
諸多疑問涌上心頭,衛姝總覺得花真的行止間透着股子詭異,仿似在秘謀着什麼事,叵奈阿琪思的記憶不爭氣,丁點端倪都想不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