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寂巷
“在這裡。”垂落着黑紗的帷帽下,阿蘭用很低的聲音說道,復又伸手指了指他方纔駐足的巷口,心底的疑慮卻並未散去。
他們約在此處見面,如今恰逢其時,花真來得很準時,只是,這一路似乎有些過於招搖了。
她爲何沒換衣裳?
這念頭第二次浮起,且,再也不曾被抑下。
阿蘭下意識地放緩了腳步,深深地凝視着走在前面的那道纖秀身影,眸中的憂慮轉而爲疑色所取代。
巷子裡很靜,城中百姓盡皆聚集於河畔等着看畫舫遊河,鄰近的巷陌反倒寂無人煙。
少女似是並未覺出身後男子的遲疑,步履輕快地踏進巷口,翻卷的裙裾間傳來極濃郁的香氣,被東風吹得四散。
走進巷弄後,少女便轉過頭,向着她的貼身侍衛俏皮地偏了偏腦袋,似是在觀察着什麼,又好似像往常那樣地輕笑。
不知何故,那嬌俏側首的身形令得阿蘭心跳忽急、腦海劇痛,整個人彷彿被巨斧劈作兩半。
血腥氣!
他停下腳步,腦海被翻涌的情緒填滿。
在那個剎那,在“千里香”濃郁的芬芳裡,那極淡的、鐵鏽般的味道,如一枚細針,刺穿了漫天的溫軟與旖旎,亦刺穿了阿蘭被歡喜短暫矇蔽的心。
那是他無比熟悉的味道。每當他掌中黑白雙劍破碎喉骨、斷去首級之時,那飛濺而出的猶帶着溫熱的鮮血,便是這樣的味道。
阿蘭帷帽下的眼睛瞬間冰冷,兩手飛快按向劍柄。
這不是他等的那個女孩。
可她卻穿着花真的衣裙。
阿蘭的面色蒼白了起來,眼底的冰冷陡然化作沖天殺意。
“嗆啷——”
劍鳴鏗鏘,那聲音一如往常般地熟悉,阿蘭幾乎是不假思索地轉動手腕,腦海中已然現出了鮮血、藍裙與破碎的潔白紗羅交匯的情景。
然而,那熟悉的黑白色劍光卻並未如期出現。
他的雙手正被一股巨力壓制。
一絲寒意自後心泛起,阿蘭猛然低下了頭。
兩隻纖白秀氣的手,正穩穩地按在雙劍的劍柄之上。
確切地說,那其實是兩根手指。
兩根纖嫩而又柔韌的食指,看似嬌弱、實則卻是精準無匹地,牢牢鎖住了劍柄繃簧,且,力道大得驚人。
她是何時欺身近前的?
後心的寒意逐漸擴大,四周的空氣在這一刻變得格外冰冷。
有那麼一瞬,阿蘭甚至覺得自己的手腕很可能已經在拔劍的過程中斷了,因爲他既感覺不到手掌撫及劍柄的觸感,亦察覺不出那劍柄下黑白玉墜敲擊的微涼。
這兩根纖細的手指就像兩個千鈞重的鉛塊,將出鞘的雙劍硬生生按回了劍鞘。
阿蘭細長的眉眼陡地立起,多年來刺殺形成的反應令得他在剎那間撤步換氣,卸去劍柄之力,同時身形晃動,力貫雙臂,兩手第二次按向繃簧。
也就在這一刻,那壓在劍柄的巨力忽地一輕,阿蘭一時收勢不及,腳下微微一晃,他不由心頭驟緊,下意識雙手離劍,交錯於胸前。
狂烈的勁風便在此時襲來,那曾令得他無法拔劍的巨力若山峰倒傾,徑直襲向了他的胸骨。
“嘭——”
阿蘭硬接下了對方的一掌,手臂傳來的劇痛令得他意識到,眼前這具嬌小的身體裡蘊含着怎樣可怕的力量。所幸他撤步及時、身法未亂,就此卸去了大部分力道,手臂亦未曾受傷。而即便如此,後心的寒意亦就此遍及全身。
她識破了我的武功路數。
阿蘭想道。
拔劍術。
一種脫胎於東瀛拔刀術、被新麗武者融會貫通的劍術。
阿蘭修習的,便是其中最簡單、最質樸的一式:
出劍即殺,從未落空。
即便在他受傷最重的那一次,他也在最後關頭拔出了劍,斬下了對手的頭顱。
很顯然,這女子忌諱他的劍術,是以取猱身近擊之勢,絕不肯與他拉開距離。
心念電轉間,阿蘭的身形已然先一步動作起來,腦海中亦不期然響起了師父當年的教誨:
“敵所忌、吾乃攻”。
越是對手避忌的,便越當擊其短而展己長,如此方可立於不敗之地。
腳下步伐再度一變,巷中“刷刷刷”之聲如飛葉掠地,阿蘭整個人亦如狂風中的落葉,疾退向後,同時旋身側肩,人在半空時,那交擊於胸前的雙手已然再度按向了劍柄。
他要拔劍。
只消雙劍在手,他自信可在三招內廢掉眼前這個不知從哪裡來的女武者,再打斷對方全身的骨頭,逼問她花真的下落。
花真一定出事了。
這念頭並不曾擊垮阿蘭的意志,反倒激發了他前所未有的力量,他手腕骨節陡然突立,被磨出硬繭的五指堅硬如鐵,閃電般按下繃簧。
“鏘——”
劍鳴再起,黑白劍光彈射而出,阿蘭的眉眼亦被這寒光映亮,那眼底正涌動着滔天殺意。
然而,那騰起的寒光卻只有區區兩寸。
少女似是早便料知對手意圖,纖白的手指以一種匪夷所思之勢陡然前探,靈蛇般在雙劍的劍柄上各自一點。
彈起的劍身再度落回鞘中,而那一聲劍鳴,便是雙劍同時入鞘之聲。
以一指之力,竟使雙劍同時歸鞘,阿蘭眼底的殺意如破碎的寒冰,現出道道裂紋。
沒有第三次機會了。
飄舞的藍紗在這個瞬間有若撲天蓋地的羅網,每一寸網隙間都佈滿尖針般的利刺。
阿蘭面門的汗毛根根倒豎,呼吸幾乎難以爲繼,眼前女子的內力超乎想象地渾厚,那如有實質般的壓迫感令他不得不張開口,用力攫取着略顯清冷的空氣。
“咚咚咚——”
吉時已至,千帆爭渡,花船與彩舟盡皆駛離碼頭,船上樂師奏響了祈神之樂,伶人與巫女獻舞祝祭,祭司高舉着五穀百蟲旗,吟唱起了古老的歌謠,號角聲、鑼鼓聲與擠滿兩岸的百姓的歡呼聲充斥於整個世界,喧闐熱鬧、沸翻盈天。
小巷之中,已然沒有了人跡。
白霜城難得一見的盛景,自是引得萬人空巷,而巷中發生的一切,自也無人得知。
東風款款拂來,捲起了北地乾燥的塵土,巷中地面踩踏而出的雜亂足印,亦很快被塵土掩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