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他需要時間。
短短二三十秒鐘裡,發生的變故一個接一個,每一個都叫人措手不及、難以理解。
但是柴司知道,只要給他一點時間,他就能夠在一個個“光點”之間連上線,讓它們組成一幅清晰易懂的圖形。
世間萬事或許混沌複雜,但柴司認爲總可以用這樣的方式去理解:先從混亂和噪音中,抓住足夠多的關鍵信息點,再以點帶面、連線畫形,將事物的整個框架形狀都提出水面。
只不過,時間恰好是他此刻最缺的東西。
當柴司轉過頭,目光落在那一扇向車內高高拱起的漆黑玻璃上時,他就知道自己犯了一個不可避免的錯誤——他不可能不去看車窗,換了誰都忍不住不看的;但只要看了車窗,他就被分走了神。
在他分神的這一瞬間裡,身後那一根剛剛被打開的電線,正火花閃爍着彈跳起來,從半空中甩向他的後腦。
連空氣都被電流扭曲、緊繃起來了;他彷彿能聞見電火花的氣味,感到後頸皮膚上閃爍燒灼着一片藍。
……身手再好的人,也不可能比電更快。
柴司閉上了眼睛。
等待被電擊的這一個瞬間,似乎極漫長;多年前爲了尋找通路而承受電擊的記憶,又浮起來了,好像在爲即將發生的穿刺抽痛作預告。
然而短短一個呼吸以後,柴司又睜開了眼睛。
電流擊打的響聲、痛苦的悶哼聲、身體跌倒在地的墜響聲……他都聽見了;可電流本身,他卻一點也沒有感覺到。
有人被電擊了,不是他。
柴司一擰頭,果然看見司機正倒在身後地板上,面色青白難看,彎曲着身子一陣陣抽搐,彷彿體內有一根筋被人給緊緊抽住了似的,直不起身,也逃不掉——電線失去了剛纔的興奮勁頭,軟軟垂在不遠處地面,犯了錯似的,一動不動。
柴司看了看像氣球一樣越來越鼓的車窗,又看了看身後一步遠的司機;那一瞬間,他差點笑起來。
“我忘了告訴你,”他一邊說,一邊從地上拾起T字杆,拎在手裡掂了掂。“我的運氣很好,因爲我會把身邊人的運氣吸走。”
司機根本說不出話,好像連意識都模糊了。
“你剛纔順着我的目光,也扭頭看見了這一扇窗戶吧?我那時分了神,鬆開了你。”柴司並非是要從司機口中聽見回答,而是他自己需要將眼前一切釐清。他盯着車窗,說:“你看見窗戶變成這副樣子,害怕了,往後退了一步,卻正好替我承受了電擊。我猜得對嗎?”
司機喉嚨中滾起一串低沉響聲。
這麼看來,“傳言”僞像無法操控寄身主人的身體行動,否則司機也不會因爲害怕,一步退到電線上了。
“我得感謝你,因爲你替我承受了電擊,我現在纔有了一點時間。”
柴司拎着T字杆,一步步地走向前方那扇彷彿懷胎九月的彎曲窗戶。在還有兩步遠時,他高高掄起T字杆,將全身力量都壓下去,一杆擊進了黑漆漆的窗戶中——玻璃破碎的聲音沒有響起來,玻璃窗卻像一塊橡膠布似的,往內一陷,讓他的力量盡數落了個空。
窗戶後應該是一個能夠進入人世的居民,T字杆對它不起作用,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接下來的話,我不是在跟伱說,而是在跟你嘴裡的東西說……‘傳言’,對吧?我可以這樣稱呼你吧?”
司機倒在地上,半昏半醒;他面頰下的聲音也安靜了,似乎是默認一樣。
“作爲一個僞像,你竟然有一定程度的智力,懂得自保,實在是彌足珍貴。但你沒有自我意識,智能也不夠高,否則的話,你就不是僞像,而是居民了。”
從吹氣一樣鼓起來的車窗上,浮出一隻人手的形狀;人手壓在車窗玻璃後,車窗上浮起一個五指大張的形狀,慢慢摸索着。
人手摸索到哪裡,柴司的目光就跟到哪裡。
“如果你智能夠高的話,你剛纔就會意識到,我恐嚇司機、對他下手,並不是爲了要傷害他,而是爲了拿到你。但是這個因果關係,對你而言太複雜了,你不明白……你只有直覺性的本能。
“當你寄居的司機,生命安全受到威脅,整個人陷入一種恐懼與應激的狀態裡時,你的自保本能就也被激發了。我不知道你長什麼樣子,但是你似乎必須依附着一個人而存在,如果這個人死了,你的麻煩就大了,是吧?”
司機停止了抽搐,躺在地上;他仍有一線意識,眼皮半開半合,微微顫動着。
從他微張的嘴脣裡,一個細小聲音正飛快地說:“救命,救命!”——倒好像在替司機呼救似的。
柴司將目光轉回窗戶,在鼓起的漆黑玻璃上,映出了一個變形的自己的倒影;隨着他嘴角勾起來,倒影也露出了半個扭曲的笑。
“你叫誰救命呢?”
柴司不知道別人的命運,是不是也如自己一樣,總是充滿諷刺性的黑色幽默——如果當事人不是自己,他幾乎能笑出聲來。
要知道,司機之所以會如此害怕,有一半倒是因爲僞像創造出的“地鐵連環殺手”傳言,讓司機相信自己遇上了一個連環殺手——這一點,也從側面證明了“傳言”並沒有足夠高的智能。
它意識不到自己隨機制造出的傳言,會對自己的宿主造成什麼樣的影響。
“從‘地鐵殺手’和‘電線脫落’這兩件事來看,你不能憑空無中生有,說什麼就來什麼。
“你說出來的話,必須要有一定現實作爲基礎。如果沒有在地鐵裡死去的人,你創造不出‘地鐵殺手’的傳言;如果這裡沒有電線,你也不能空口無憑地讓這兒多出一條電線來。
“電線打不死我,你就叫來了一個能進入人世的居民……但你並非真的想回巢穴,只是你感覺到,在巢穴裡可以躲過我。”
柴司體內洶涌而升的墨黑色海浪,讓他一瞬間產生了一種衝動,讓他想要將窗後居民抓在手裡,將它擰絞成一點一點的粉末和碎片。
有時候,他希望能用這雙手,將整個人生都絞成碎片。
話音落下,車廂裡陷入了短暫的死寂。
僞像沒有出聲,司機的呼吸微若遊絲;窗後的人手,終於摸索到了玻璃與窗框交接的地方,好像在拆針線一樣,它一點點地開始將玻璃往下撕。
“我不知道你的智力到底有多低。但如果你能聽懂我的任何一句話,最好現在就把居民送回巢穴裡去……”
如果這個僞像真想要回家的話,在今日之前,它不知道有多少機會。
韋西萊身邊一定少不了獵人,是獵人就有通路,可以讓它搭順風車回去;就算它接觸不到獵人,它爲什麼早不把這一個可以進入人世的居民叫來?
“救命……”
僞像又說話了,這一次語速不快;聽了柴司的話以後,它似乎自己也有點猶豫,再呼救時,句尾帶上了問號:“救命?”
“我讓你把它送回去,有兩個原因。”柴司的語氣很平靜。“第一,居民進來以後,我可以自保,卻不能保證你宿主的性命。”
從玻璃與窗框之間,探進來了幾個灰白色的手指尖。柴司看着手指尖,低聲說:“第二……你感覺得不錯,我確實沒有通路,進不了巢穴。”
有一瞬間,居民與僞像,似乎都在等着他往下說。
“但是,這並非我第一次見到居民。”
柴司看着自己的倒影,慢慢活動了一下肩頸。
“我最討厭的東西,就是可以進入人世的居民。看見了,我就忍不住會發一些脾氣。好在它很稀有,所以我發脾氣的時候不多。
“但你今天卻把這種東西叫到我面前了。”
柴司嘆了一口氣。
“你真想自保的話,還是別惹我生氣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