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男孩

池青完全可以確認一件事。

那就是——一個小時前,他確實是瘋了纔會在餐桌底下碰解臨的手。

“開玩笑的,”解臨看他那副恨不得現在就離開派出所的表情,把手收了回去,又將另一隻手上的資料本攤在他面前,“不逗你了,看看資料?”

池青其實沒有看過完整的現場資料,季鳴銳在他家遺留的現場照片數量有限,他只看到過幾張散亂的照片,照片上幾隻流浪貓死狀幾乎一致。

蘇曉蘭負責文檔記錄工作,季鳴銳和李廣福兩個人的審訊陷入僵局,她也就沒了事做。

於是她的注意力很快被對面兩個人“湊在一起”翻看資料的人吸引。

說湊在一起不太合適,因爲即使是合看同一份資料,兩個人之間也隔着一段相當安全的距離,這段距離的製造者池青先生手插在外套口袋裡,輕度感冒讓他看起來沒什麼精神,眼皮耷拉着,饒是如此他仍極力和身邊的人用空氣劃分出一道無形的三八線。

解臨:“你坐那麼遠,看得清?”

池青:“我視力好。”

“……”

兩人唯有討論起案子的時候,才顯現出難得的和睦。

話題逐漸靠攏,聽起來聊得頗爲投機……就是談話內容不太對勁。

解臨:“鋸齒刀其實很適合用來碎屍。”

池青表示贊同,他淡淡地說:“如果想拋屍、洗刷犯罪痕跡的話,比起扔在草坪裡,碎屍確實是一個更好的手段。 ”

解臨手指搭在紙頁上:“就是得費點氣力。”

池青:“而且容易髒手。”

解臨:“如果是你會選擇把它們拋在什麼地方?”

“附近的生肉市場,”池青毫不猶豫地說,“在生肉市場,動物屍體引起注意的概率低很多。”

蘇曉蘭:“……”

……她都聽到了什麼。

蘇曉蘭此刻的心情難以言表,明明李廣福纔是目前順着線索找到的嫌疑人,但是她怎麼感覺比起解臨和池青,嫌疑人李廣福似乎更像一名無辜羣衆。

解臨:“確實,所以兇手選擇拋在草坪裡,其實就是存着一種想被人發現的想法。他想殺人但不敢,總得在其他地方找點滿足感——比如羣衆的恐慌,周圍人的議論。”

池青對兇手是怎麼想的這一點不做評判,因爲他很難感知到別人在想什麼,又有什麼心理感受。

但是解臨好像對這一點很擅長。

資料很快被翻到最後一頁,最後一頁上是幾張新增的鞋印照片,這些沾着血的鞋印是技術人員前幾天在第一現場勘察發現的,並且用測量的手段測出了鞋的大致尺碼,是一雙42碼的鞋,和拋屍現場的鞋碼一致。

蘇曉蘭感受到他倆的話題總算從“犯罪”的道路上扯了回來,就看到解臨忽然間不說話了,他的視線在那片鞋印上停留片刻,忽然蹙起了眉。

而池青也難得把手從上衣口袋裡伸出來,白細的手指從檔案中抽出一張現場照片。

照片上是王阿婆家裡那隻銀白高地,拍攝者記錄時特意將貓的特徵放大,鏡頭清晰地懟在貓耳那塊特別的黑斑上。

解臨:“你在看什麼?”

池青:“貓耳。”

季鳴銳正反覆確認關鍵信息,問李廣福“你真沒有偷拿過刀麼”,還沒等李廣福回答,就聽解臨不知什麼時候走到他身邊說:“他應該不是嫌疑人。”

“?”

解臨:“鞋印有問題。”

那天晚上天太黑,他在現場並沒有留意到地上有鞋印,看到資料後發覺不對。

“案發現場被雨水沖刷過,所以沒有辦法辨認,但是意外留在第一現場的鞋印後跟落腳部位出現了重跟的現象,兇手穿的明顯不是自己的鞋,如果真的是這樣,那麼他‘身體素質不好’的結論也就有了依據,‘他’很可能並不是男性,女性的可能性更高……甚至,可能只是一個未成年的孩子。”

女性這個推論也就算了,但是……

“……孩子?”

“如果是孩子的話,他的年齡應該在12-15歲之間,”解臨說話時手撐在桌上,以一種極爲自然的姿勢接近坐在對面受審的李廣福,明明生了一雙笑眼,話裡卻帶着天然的壓迫感,“李先生,你說你家電器壞了,你是一個人出來買螺絲刀的嗎?”

李廣福沒有說話。

他的記憶隨着解臨這句問話,回溯到那天雨夜。

他11:18分出門,外頭的雨下得很大,路上淤泥堆積,難走極了,蹭了他一腳泥。

他搓搓胳膊,冒着溼冷的天氣,手中撐着傘,加快腳程,想快些買完東西趕緊回家。

11:30分。

便民雜貨正要關店打烊。

李廣福差點被凍僵的手推開了雜貨店的門。

“叮鈴——”門鈴聲響。

小男孩正在收拾文具盒,他擡起頭,脆生生地喊了一聲:“李叔叔。”

李廣福衝他笑笑,並沒有把傘收起來,而是催促身後的兒子快些進來:“小康,快點的,別淋着了。”

他話說完,門外的人才慢慢走進來。

男孩個子比同齡人高出許多,整個人被包裹在厚重的校服外套內。

“你是一個人出來買螺絲刀的嗎?”解臨又問了一遍。

“我……”李廣福其實並不完全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在解臨的注視下,他囁嚅着說,“我……我是一個人……”

“你應該知道,只要一通電話打去便民問清楚,很快就能知道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

“……”

“需要我再問最後一遍嗎。”

“……還有我兒子,”李廣福說,“我兒子和我一起去的。”

“我不知道你們在查什麼,但是跟我兒子一定沒關係。”

季鳴銳也很想說:這又關他兒子什麼事兒了?

僅憑兇手穿不合腳的大鞋這個特徵,也沒辦法鎖定他兒子是嫌疑人吧,而且一小孩,之前又推測說有殺貓練手這個可能,他又想殺誰呢?

雖然他兒子是有偷刀嫌疑,並且潛入過王阿婆家……等等!

季鳴銳彷彿抓到了一根線。

這根線從接連下暴雨的那天夜裡開始,從一個小小的、不起眼的木雕開始,他抓到了這根線的一頭,一時間卻抓不到另一頭。直到解臨主動提起木雕案:“當時你們在王阿婆家裡找到一部舊手機,那手機還在嗎?”

“雙方順利調解,早就還回去了。”

季鳴銳問:“手機有什麼問題嗎?”

解臨只說了兩個字:“相冊。”

季鳴銳是翻過那部手機相冊的人,他當時跟着池青的瀏覽記錄,把池青打開過的程度都看了一遍,由於是舊手機,手機相冊裡留存的照片並不多,有一些李廣福以前拍的旅遊照,新增照片倒是不多……不過他想起其中一張最新照片。

拍攝時間正是是木雕案當天,照片很糊,有黑有白,像是一片黑白色的什麼東西飛速從鏡頭面前閃過。並且那張照片不像常規拍攝照,倒像是不小心按錯鍵誤拍到的。

仔細一回想,好像還有點毛茸茸的。

……

解臨問:“相冊裡第一張照片,像不像那隻銀白高地的耳朵?”

“像,”季鳴銳幾乎立刻想通了這其中的邏輯,兩人說話間已經避開當事人,來到走廊上,“所以說那天李廣福的兒子可能不是去偷木雕的,抓貓纔是真的,這也能解釋爲什麼手機會掉在地上,爲什麼會抓拍到這樣一張照片,王阿婆回來的時候他根本來不及撿手機,只好自作聰明地隨手抓了一樣東西……但是你怎麼會知道?”

解臨隔着玻璃門,朝裡指了指。

他手指指尖朝向的方向,正好指向在那坐得十分勉強的池青。

池青等得很不耐煩,坐在沙發裡,看起來有些睏倦,時不時擡眼去看牆壁上的掛鐘,計算自己已經坐在這裡浪費了多少不必要的時間。

十分鐘前。

池青回答完“貓耳”這兩個字後,又看了手裡的照片很久:“……這塊黑斑,我好像在那裡見過。”

在經歷過他兄弟和解臨兩個人互相把對方往派出所送的事件後,季鳴銳驚訝於他倆原來居然具備心平氣和坐在一起推理案情的能力。

季鳴銳自言自語說:“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負負也可以得正嗎。”

季鳴銳想到最重要的,也是所有人目前最擔心的一點:“如果這個小康真的是嫌疑人,可他有什麼殺人動機?”

又或者說,有可能被害的人是誰呢?

“我得走了,小康和明明還在家裡等我……”李廣福忽然間站起來,不顧姜宇的阻攔就要往外走,“你幹什麼?!這事不管是跟我還是跟小康都沒關係,我不知道你們想查什麼,你們一沒證據二沒權利的,憑什麼把我扣在這?!”

季鳴銳去走廊後,姜宇接替季鳴銳的位置,由於是坐着,發力不便,第一時間竟沒拽住他。

李廣福走得急,見到兩個站在門口的人,知道自己想走沒那麼容易,於是衝出去之前四下環顧想找個什麼防身的東西,有人過來逮他的時候他也好擋一擋——

他挑中瞭解臨剛纔坐的那張椅子,然後拎椅子的時候殃及到了旁邊那位本來心情都不是太好的男人。

池青困得快合上的眼皮又掀開了一點:“……”

李廣福忽然靠近,由於椅子邊角容易戳到人,池青擡手擋了一下椅子腳,這一擋,他的手背恰好碰到李廣福胡亂揮舞的右手手背。

【我得趕緊回去,不知道小康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我這脾氣,我不該跟他罵他的。】

【他母親死後,他一直接受不了我再娶,也不想再多一個同父異母的弟弟。但我真沒有想到,他居然會說……】

所有聲音都在那一瞬間遠去。

姜宇阻攔李廣福的聲音,辦公室裡的吵鬧聲,季鳴銳的呵斥聲——這些都一下離得很遠。

耳邊只有失真的聲音在不斷擴大,像有一個人趴在他耳邊低低地說話。

【他居然會說……如果沒有弟弟就好了。】

這個聲音趴在他耳邊不斷強調:【……如果沒有弟弟就好了。】

……

然而這些紛雜的聲音忽然間戛然而止。

池青緩慢地眨了眨眼,慢了半拍才發現是解臨在混亂中拉開了李廣福的手。

但是聲音戛然而止的原因顯然不僅僅是因爲李廣福的人被人扯開了,因爲男人一隻手摁在李廣福的手上的同事,另一隻手也拉着他的手。

池青垂眸,看到自己的手指指節此刻正輕輕搭在解臨掌心裡。

“這位李先生,”解臨看着李廣福說,“有話好好說,沒事別亂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