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石公主,阿嬌急急匆匆準備趕去宣室殿。
臨走前,長樂宮的宦官問館陶翁主陶甕怎麼辦?是不是送到薄皇后那兒?要不要將新得的魚兒舀出,直接與西廂原有的鯉魚合甕?
嬌嬌翁主一雙明眸在新穎美觀的淺色陶甕上徘徊徘徊,立刻有了主意——兩種做法都不合適;還是等她從未央宮回來再說。
“噢,寺人……”手掌貼一貼鯉魚甕的外壁,館陶翁主又想起什麼,皺着眉頭下令:“此甕……置之於東廂之內廊。”
長信宮連接東廂西廂的內廊是全封閉的,只留上方一溜兒排窗透光。長廊隔十多步就設一隻火盆供暖。魚甕先在其中放一段時間,先適應適應室內的溫度;也免得驟冷驟熱,魚兒吃不消——錦鯉是美麗而脆弱的生靈,超級難養,不能不小心些。
“唯唯。”宦官躬身,應承。
下午,回家的時辰。
廂式的六人步輦停到殿門口。
窗栓一響,
窗櫺動,
厚厚的織錦簾掀起……阿嬌從車窗向外望了望。
隨行的端木女官走近前來,勸嬌嬌翁主先別忙着下輦:“翁主,天寒……”
還沒等館陶翁主迴應,一隻胖胖的腦袋突然從少年貴女腋下探出,扒在裹了厚綢的步輦窗臺上,黑眼轉轉,長耳朵搖搖。
“胡亥!”阿嬌翁主發出一聲驚叫,繼而綻出朵無奈的笑,衝窗外的端木女官隨意地揮揮手。
端木女官會意,指揮衆人拆掉步輦的前後橫欄,打開機關,然後將整個轎廂連同裡面的貴女還有寵物兔一齊扛起,擡進二門。
連人帶廂進到第二道殿門後的穿堂,宦官們退下,館陶翁主這纔在女官宮女們的服侍下出了轎廂。
將胖兔子交給魯女官抱着,館陶翁主無意中回眸,一眼瞥見侍從羣中有些陌生面孔。些人面部無須,行動陰柔,也內侍打扮,可服飾細節卻與漢皇宮中的略有區別。
‘奇怪,這些人……打哪兒來的?’見周太醫的孫子從偏殿後轉出來,阿嬌停步,招手:“周瑞,周瑞!”
小周御醫聽到,顛顛地趕過來,深深行禮:“翁主,叫小臣……不知有何吩咐?”
阿嬌指指那幾個面生的,問小周太醫知不知道那些是什麼人,跟着誰來的?
“哦,闕門太后之侍者也。”見館陶翁主若有所思,年輕御醫趕忙進一步解釋:“楚王太后闕門氏入宮,拜謁皇太后。”
‘原來是彭城楚王宮的內侍。’阿嬌恍然大悟,隨即突然想到:“咦?闕門從母入京耶?”
小周連連點頭。
嬌嬌翁主頓感驚詫。
楚國的王都彭城與帝都長安之間關山阻隔,路途遙遠。這個時月抵京,楚王太后得何日啓程才做到?弄不好剛過完年就出發了——說不準,連節都沒能不踏實。
..
..
由侍女們幫着褪去最外面的裘皮大氅和長絨錦深衣,換上室內穿的燕居輕便曲裾,嬌嬌翁主稍事梳洗整理,走進祖母日常起居的長信殿東廂。
“大母,大母!”如一隻投巢的乳燕,阿嬌飛進竇太后懷裡,靠在老祖母胸口蹭啊蹭。
那股子親暱勁兒啊,好象嬌嬌翁主離開了不是兩個時辰,而是足足‘二十’年。
竇皇太后也有趣,摟着孫女這通噓寒問暖,從吃的喝的一路問到文具玩具,彷彿寶貝阿嬌纔去的不是大漢帝國的中樞宣室殿,而是人跡罕至、要什麼沒什麼的西域沙漠。
闕門氏不以爲意,笑眯眯旁觀。
親暱許久,皇太后總算想起了殿宇中另一位,拍拍阿嬌的後背,笑呵呵罵小孫女沒規矩——有遠客到訪,還不去問好?
“唯唯,大母,”
嬌嬌翁主聽話地起身,衝坐在祖母左手邊的楚國王太后深施一禮:“王太后……”
“吾兒,免禮,免禮!”禮只行到一半,館陶翁主給扶住,轉眼間已被楚王太后拽到懷裡,又是搓又是揉。
楚王太后姓闕門,母親是竇太后的堂姐;所以,論起來算館陶長公主的第二代表姐妹。當初還在京中居住的時候,闕門氏就是長樂宮的常客,與阿嬌這個表侄女自然是熟慣的。
這位王太后打從隨丈夫劉禮赴楚國繼位就沒回過京都。時隔數載重逢,闕門氏似乎是要將這些年積壓的生疏感一次性彌合過來,問長問短,倍加親熱,好話說得連竇皇太后都不好意思聽了。
“蔓奴,蔓奴,莫誇矣!”竇太后叫着楚王太后的乳名,含笑數落。
楚王太后卻公然抗旨,猶自贊個不停,說着說着眼圈突然紅了:“從母,蔓奴身居彭城,每念及阿嬌受驚無語,皆憂心如焚。”
“數月前,知吾阿嬌復言如初,蔓奴內心之驚喜,不能言表。”講到後來,楚王太后都開始拜天:“萬幸,萬幸……祖宗保佑啊!”
阿嬌乖乖巧巧地正坐,一聲不吭。
竇太后十分平靜,時不時點個頭。
扯着侄女的手,看了又看誇了又誇,突然想起什麼,楚王太后大聲叫貼身侍女把東西拿上來。
“唯,太后。”跟王太后進皇宮的楚國宮人擡過個如普通箱子般大小的朱漆盒。六邊形,朱漆地,彩繪燙金,足足有一尺半高。
打開饕餮環扣上的銅鎖,衆人才發現這是個大套盒,裡面包含各種形狀太小的漆盒,足有十多個。
楚國宮女小心地將一隻只內盒取出,打開,呈放到竇太后駕前。每開一盒,就報出其內盛放飾物的名稱和材質:
“黃玉地升鸞佩一,應龍佩一,琥二。”
“桃紅玉鐲,成雙。”
“鑲雜寶金簪,三副。”
“黃玉地祥雲同心環,一。”
“翡玉地蛟龍簪,二。”
“周唐國黃金龍環,六;茜紅珠項飾,二。”
“西域紅玉髓約指,二。”
……聽了幾樣,竇太后就打斷了宮女的唱名,詢問道:“蔓奴,汝此……何意?”
阿嬌同樣疑惑地看着這位表姨母。
雖然不象珠寶商那樣能說個頭頭是道,但憑藉自幼在宮中寶物堆滾大的經驗,館陶翁主還是能輕易憑直覺判斷出這些首飾非但品相好、名貴非凡,有許多甚至是傳世的奇珍。
相比於竇太后祖孫的鄭重,闕門氏卻是輕輕巧巧,以一種完全不放在心上的態度告訴皇太后姨母:這些啊,都出自楚王宮府庫;算幾代楚王積累珍藏的一部分。她看這些珠寶顏色鮮嫩,樣式花俏,正適合阿嬌這個年紀的青春少女佩戴,就收攏收攏,趁入京的機會給帶過來了。
“不妥……不妥!”竇太后想了想,緩緩搖頭,連道既然是楚王室的家傳,還是留給楚國的王宮女眷爲好——阿嬌不是楚人,戴之不妥啊!
“何……不宜?從母?”楚王太后一挑眉,不管不顧地拿起桃紅色鐲子,強套在阿嬌手腕,有取過黃玉雲紋同心環,往表侄女腰間繫……
祖母都反對了,嬌嬌翁主當然不能接受,忙側身迴避:“王太后,從母,不可呀……”
王太后姨母卻虎起臉,大聲責怪:“阿嬌?豈不聞‘長者賜,不敢辭;禮也。’”
這下,阿嬌不敢反抗了,只能任由表姨母用一件件珍飾將她裝扮得珠光寶氣。
楚王太后還一邊忙活,一邊不服氣地哼哼——她爲什麼不能這樣做?她憑什麼不能這樣做?現在,她是楚王宮的女主人了,王宮所藏所有,她樂意給誰就給誰!
再說了,她膝下沒親生女兒。
這些奇珍異寶不給可愛的阿嬌,難道還便宜了劉禮的那些庶女?或是晁錯的女兒?
“晁錯之女?楚王后?”阿嬌想起來了。這位表姨母的長子,娶的正是先御史大夫晁錯的女兒。
晁錯其人在吳楚之亂中被皇帝舅舅腰斬了,晁氏家族備受牽連,倒了大黴。
不過按華夏的傳統,嫁出去的女兒算夫家之人,所以晁姑娘逃過一劫;更是在公公平陸侯劉禮被提拔成楚王之後,雞犬升天地成了王太子妃。楚文王薨逝,又因着丈夫繼承王位做了楚國王后——令多少有女兒的京都貴門咬牙切齒,憤憤不平。
竇太后聞言,好笑地連連搖頭:“蔓奴,蔓奴……”
阿嬌知道的僅限於浮表,竇皇太后卻深知內情。
當年,還是平陸侯夫人的楚王太后原本早打算好了給長子劉道聘妹妹家的姨甥女做兒媳,來個親上加親。沒想到平陸侯劉禮卻屬意晁錯的帝師地位和仕途前程,堅持搞政治聯姻。
對晁氏這個兒媳婦,楚王太后可以說是從來沒喜歡過——晁錯亡命後,更是連最起碼的面子情都不願維繫了。
以竇太后的立場,對晁錯的女兒當然不會有多少好感;現在聽闕門侄女執意如此,也就不堅持了,同意孫女收下饋贈。
阿嬌向王太后表姨母拜謝。
既然涉及了當今楚王室的內務,竇太后沉吟許久,幽幽地評價一句:“楚王道……之秉性,仁‘義’也。”
在華夏族的文化傳統中,說一個人‘仁義’是極高的讚譽。按理說,兒子被高度讚美了,做母親的闕門王太后應該萬分高興纔是。
然而,阿嬌翁主卻相當驚訝地發現,面對大漢皇太后毫不吝嗇的誇獎,楚王太后臉上卻閃過一絲煩惱,一絲糾結,一絲不甘……
“大母,大母?何因……”阿嬌捏捏祖母的手,偷偷打聽——現在的情形,讓人感覺好費解啊!
竇太后纔想告訴孫女回頭給她詳解,卻聽到外邊報‘膠東王來了’。
膠東王劉徹頭戴鑲紅藍寶石的束髮小冠,織錦王袍上沾着些風塵,快步流星地走進來,首先衝向祖母一禮到地:“大母……”
竇太后伸手虛扶一下。
闕門太后是宗室女眷,本不該與年輕的皇家子弟碰面。但闕門氏自詡是與竇太后有血緣關係的親近侄女,又是大漢歷史最悠久的楚王室太后的尊貴身份,就自說自話留下了。
此刻看竇太后和膠東王相見完畢,就在席位上欠了欠身,很有長輩範兒地和膠東王攀談起來:“大王,多年不見呀……妾隨先夫之國之日,大王尚未離宮……”
劉徹在外頭的時候,已從值班宦官那兒知道了祖母今天的訪客;
加上早幾年也是打過交道的,所以對楚王太后的拿大一點不感到意外,依舊保持着相當的客氣:“楚文王才華卓越,執政有方,堪稱吾輩之楷模……”
“太后之子王楚,文武雙全,頗有賢名……”
嘴裡敷衍着,劉徹兩隻眼睛和探照燈似的,一個勁往祖母身後踅摸——此時的阿嬌正坐在竇太后側方的座榻上;因爲有皇太后及兩個宮女橫在中間,從大漢膠東王的角度只能看見表妹的一角羅裙。
杏黃色的綺羅,用淺藍和銀灰絲線精工鉤針的信期繡。生機勃勃的花紋,似乎傳遞着春將歸來的消息。
劉徹一心兩用地笑了,笑容比前頭臉上的表情多了三分真誠,少了四分做作。
竇太后打斷了侄女和孫子之間的對話,問王美人生的這個皇孫此時到長樂宮來有什麼事?
劉徹馬上殷殷切切地稟報他這兩天去上林苑打獵,雖說獵獲不多,但碰巧弄到兩隻今年生的獐子;想起此物幼獸肉質最是鮮美,於是不敢獨享,專程送來長信殿爲敬愛的祖母加餐。
闕門氏立刻表態:“皇太后,膠東王孝心可嘉呀!”
竇太后也無可無不可地誇上兩句,命中官將獵物送去給庖廚。
劉徹謙虛地聽着,擺足了孝子賢孫的模樣;手指點點楚王太后面前的杯子,向祖母身旁的宮女擠擠眼,意思是別光坐着啦,我渴了,給我弄杯喝的去?
宮女意會,起身出去準備飲料。
少了三分之一障礙物,阿嬌翁主立刻就顯了出來——玉膚,朱脣,鳳目顧盼,環佩叮噹……
膠東王兩眼一亮,
虛晃兩槍,終於從兩位長輩前成功撤退,湊到阿嬌表妹身旁坐下,小聲問妹妹這兩天可好,爲何將他送的房契退了回來?莫非是嫌禮物太輕?
‘太輕?五進的宅子……當我貪心鬼啊??!’
阿嬌翁主古怪地瞅瞅表兄,涼涼地回覆她哪裡敢嫌棄膠東王表兄的禮物?不過是無功不受祿罷了——無緣無故的,當不起大王如此厚贈。
劉徹心裡‘咯噔’一下,暗叫不好;剛想解釋兩句,就聽到後面楚國王太后拔高了音量,長吁短嘆地抱怨長子不聽話,完全不明白做母親的苦心。
竇太后則溫和地規勸侄女,說兒女都那麼長大了,必有不如父母之意的時候;晁氏不管怎麼說,都生下了長房長孫劉注;兒孫自有兒孫福,只要大面上不錯,不要過於干涉,否則一旦真傷到母子之情,就不好了。
膠東王聽得莫名其妙,偷偷問表妹怎麼啦?之前,沒聽說現在的楚王室有母子糾紛啊!
阿嬌翁主茫然地搖頭,示意劉徹別多話,儘管先聽下去。
竇太后眼睛看不見,耳朵卻尖得很。
半轉過身,竇太后很無所謂地爲孫兒孫女解說她前面誇獎現任楚王的原因:當今的楚王后——也就是晁錯的女兒——非但姿色一般般,才華品行也是一般般;成親之後,與丈夫劉道的感情也談不上多恩愛。
可誰也沒想到,就在所有人都以爲平陸侯太子會遵從母命驅逐晁氏時,劉道卻做出了令人驚詫的決定——非但堅決不肯休妻,還對失去孃家依靠的妻子百般迴護,甚至不惜爲此與親生母親發生正面衝突。
要知道晁錯慘死後,晁氏家族土崩瓦解,晁家嫁出的女郎被夫家休棄的不是一個兩個。而且,由於晁錯是當今皇帝欽定腰斬的,社會輿論對拋棄晁氏女的行爲均表示理解,沒有多少譴責——也就是說,休掉妻子,做丈夫的不會有任何道德壓力。
‘楚王道……真是品行高潔,不落俗套啊!’阿嬌暫時忘記了膠東王表兄給自己帶來的不快,爲楚王的情深意重大爲感動。可看看親愛的闕門姨母,嬌嬌翁主還是將幾乎衝口而出的評語吞了回去。
劉徹挑高眉毛,眼珠轉轉,一臉不置可否。
皇太后勸了一陣,吩咐孫女去安排晚上的接風宴。
闕門侄女有年頭沒來了,長信殿的庖廚早換過幾批,新廚子不知道這位楚國王太后的口味。館陶長公主又湊巧不在,只有讓阿嬌跑一趟了。
“遵命,大母。”
嬌嬌翁主脆生生地應着,起身,抱起兔子就往殿外走——看都沒看錶兄一眼。
..
..
“阿嬌!”
“阿嬌,阿嬌!”
出珠簾,
過絲幔,
下臺階,
館陶翁主踏進迴廊沒幾步,膠東王劉徹就趕了上來。
腳步,
略停了停,
還是朝前走……
龍行虎步,劉徹擋在表妹面前:“阿嬌!”
阿嬌站住,瞅着從小一起長大的皇家表兄,一語不發。那雙明澈澈的鳳眼,似問非問,似嗔非嗔。
大漢膠東王立刻意識到情況失控了。
“阿嬌?爲兄……”劉徹試探地問表妹,他是不是有什麼地方得罪她了?
嬌嬌翁主眨眨眼,櫻脣旁綻出朵蜜蜜甜的巧笑:“大王……何出此言?斷無……”
說完,
移蓮步,
繞過一隻只火盆,目標——放在迴廊另一頭的淺色陶甕,盛錦鯉的大陶甕。
‘大王’兩個字一灌入耳膜,劉徹就知道不好——事泄了!
雖然不明白對方是怎麼知道內情的,但劉徹就是知道阿嬌妹妹已經搞清楚整件事所有前因後果了。
“嗯,哈……阿嬌……”劉徹搓搓手,亦步亦趨地跟着,腦子轉得飛快。
遲疑片刻,一咬牙,膠東王也不顧面子了,將條條框框的難題和束縛和盤托出。
比如說,兄弟姐妹多,宗親多,親戚多,逢年過節的——送人情花銷太大;
比如說,官邸——膠東王官邸空置多年,重修相當費事,也特別費錢;
比如說,他要養活的那些人——他要養官,要養吏,要養兵,還要養即墨城膠東王宮裡一大堆的宦官和宮女,
……
總而言之,父皇給的那些安家費,壓根兒不夠。
‘怎麼花錢的地方那麼多?’
聽表兄真情訴苦,阿嬌在距離陶甕一步遠的地方停住,頗帶些困惑地疑問道:“然則,稅賦……何如?”
有封邑貴族的正經收入就是稅款。理論上,膠東國內每個成年男女都必須向劉徹繳錢。
“稅賦?”劉徹揹着手,仰頭看着封閉式迴廊上方的透光排窗,苦笑不已:收上來的是‘糧食’和‘布匹’!能抵什麼用?
遠水解不了近渴。他總不能讓人把那堆大而無當的貨色千里迢迢運到京城來花銷。那樣做的話,光路費就快蓋過貨物本身價值了——而變現,需要時間。
“年前,”膠東王嘟嘟囔囔地說:“寡人已命內史宣告,國中免賦一年;開府庫,分發酒脯予國人……”
“從兄?!”
阿嬌詫異地瞪圓了鳳眼——本來就缺錢,他還玩‘免稅’?白白送酒送肉?
就算每人只一碗酒,一兩半兩肉脯,但也架不住人多啊!光膠東國的都城即墨,就有多少市民?
這算不算‘死要面子活受罪’?
淺色的陶甕中,小錦鯉擺動魚鰭,優哉遊哉。鮮亮的色彩,搖曳的遊資,彷彿在嘲笑人類世界的無聊和無奈;也彷彿在炫耀,只有它們,纔是世間真正無憂無慮的精靈。
劉徹兩手撐在甕沿,盯着魚兒欣賞許久,擺出一臉的嫉妒不滿:“子非魚,安知魚之樂,魚之樂,魚之樂……”
‘表兄還真不容易呢!瞧着樁樁件件的。’
阿嬌翁主的心有些軟了,邁步,走到徹表兄身後:“錦鯉,乃石公主所贈。”
扯扯嘴角,膠東王突然探手,入水,五爪神功對準有着最靚麗外表的青金石色鯉魚抓下去。
水花兒,四濺!
右手收回,是空的。大漢膠東王枉溼了半幅袖子,卻無功而返。
劉徹猶不死心,又試兩次——依舊失望。
溼漉漉的手搭在甕沿上,大漢的膠東王轉頭,衝站在背後的表妹長嘆一聲,投以期待的目光——阿嬌現在能理解我的處境了吧?
加稅,是不要想的。
會被國中百姓罵死,也會被其他皇子還有京都貴門笑死,還會給父皇和公卿留下貪得無厭的惡劣印象。
既不能在外面沒了面子,又不能在裡面丟了裡子。怎麼辦呢?
‘富商’是非常好的選擇。反正他們都是肥羊,早晚會落入某個權貴手中——於其便宜了別人,還不如自己動人,物盡其用充實腰包。
阿嬌暫時沉默,良久,才問:“何人獻策?”
不是她看不起劉徹表哥,但如此陰暗並深諳世事的主意,實在不象是一個自幼養在深宮,纔剛剛獨立生活的皇子會想到的。
“哦,獻策之人,舅父田蚡。”劉徹又伸爪,去撈水裡的魚兒,將甕中的水面攪得沒一刻寧時。
“舅父?‘田’蚡?”阿嬌翁主一愣——劉徹的舅舅怎麼和王美人不是同一個姓?
劉徹倒是滿不在乎地解答:“外祖母二嫁,與王氏生二男二女,入田家生二男。”
‘六個,真不少。’阿嬌淺淺笑,摸摸懷裡的胖兔子:“如此呀……”
敏銳地感覺到阿嬌妹妹口氣鬆緩了,劉徹頓時眉開眼笑,腆着臉要求等到皇家兄弟都會參加的船模比拼賽場上,表妹一定要明確站在他這一邊。
‘得寸進尺!’阿嬌橫表哥一眼,不理他。
..
..
恰好對面走過來一列宮人,爲首的兩個宮娥手中各捧着一把玉壺和一隻食盒。
阿嬌認得她們是伺候薄皇后的侍女,就叫住兩人,隨手打開食盒。扁扁的長方形漆盒一打開,頓時甜香四溢,引人垂涎;但等到細看,就能發現盒內的點心一點都沒動。
“阿芮?何如?”嬌嬌翁主指着半塊都沒少的點心,問是怎麼回事——這時辰正處在兩次正餐的中間,按慣例薄皇后該進小食的。
芮宮女屈膝行個禮,向館陶翁主稟告:昨天下午湯山皇莊送來新鮮的林檎果,又香又脆;皇后午睡起來後多吃了兩個,就吃不下點心了。
‘原來如此啊!’纔要放宮女們離去,胡亥突然不安分起來,胖乎乎的身子麻花似地扭個沒停,圓鼻頭一聳一聳,盡往香噴噴的點心方向湊——饞相畢露。
“胡亥,胡亥!”阿嬌好笑地戳戳胖兔子的腦門,打食盒中挑兩塊素點心出來,掰開了喂兔子。
這時劉徹也晃盪過來:“美味?”也不知道問的是阿嬌還是兔子。
溼漉漉的手橫掃而過……
眨個眼,食盒中三分之一貨色就易主了。
劉徹有滋有味地嚼着,抽空還跟嬌嬌表妹商量,問能不能借兩個長信殿庖廚,好教教膠東王官邸的廚子。
阿嬌莫名其妙地反問,各菜餚方子點心方子不早就被他抄去了嗎?怎麼還要?
膠東王很沒形象地邊吃邊抱怨,他家那些廚師瓷笨瓷笨,完全不開竅,拿着同樣的方子竟然就是做不出長信殿吃食的味道?!
‘是嗎?’見劉徹吃完手裡的,又去拿點心,阿嬌忍不住打趣:“從兄,二母重身,所進多‘滋陰’‘補胎’之物……哈哈!從兄?”
這階段皇后舅母情況特殊,飲食中大多摻雜各種滋陰補氣的保胎藥材。徹表兄一個男的,難爲他對着專爲孕婦準備的婦科型點心大吃特吃,這場景真是太可樂了。
伺立的宮女們聽到這,也都竊竊地笑起來。
只有當事的膠東王仍舊臉不紅,心不跳;嚥下半口點心,張開嘴……
“從兄,無須多言,無須多言。”嬌嬌翁主趕忙阻止——這位表兄經常不按牌理出牌;她現在可沒興趣領教什麼奇談怪論。
膠東王哈哈一樂,也不管手指頭上點心屑黏黏糊糊,又拿起塊點心往嘴裡塞,還口齒不清地和表妹擡槓:你今天才認識我啊?
‘也對,從小就喜歡多吃多佔!爲了好吃的,沒少和劉勝表哥打架。’阿嬌聳聳肩,手疾眼快給兔子多搶出一塊。
明白此番進長樂宮的目的達到,劉徹心情愉快,胃口大開,沒多久一食盒兩層的點心就塊見底了。
阿嬌才懶的管表兄;覺得抱懷裡餵食不方便,就將胡亥放到地上,又取塊絲帕鋪開了,把食物都放在手帕上,才準胖兔子動嘴。
忙於照顧寵物兔的嬌嬌翁主突然聽到奇怪的動靜:
“大……王?”
“大王,大王!”
“翁主?!”
……
‘這又怎麼了?’館陶翁主詫異地起身,回頭,就見膠東王表兄眼睛鼓起,兩隻手抓着自己的喉嚨,臉漲到通通紅……
阿嬌一見大驚,急忙問:“從兄,從兄,何如?”
劉徹張着嘴,想說話,可也怎麼也說不出。
發出一長串聽不出任何意思的不連貫音節後,膠東王的臉皮由紅轉白;到後來,更是‘哇’地一聲吐出口淤血,仰頭就倒了下去。
“從兄?!”
阿嬌嚇壞了,一邊死命托住劉徹的頭,不讓後腦勺碰到石頭地面,一邊急急叫喊:“來人,來人……太醫!”
宮女們亂紛紛向廊外向主殿跑去:“太醫!太醫!!”
作者有話要說:真不知道單元房子有什麼好?
借銀行一兩百萬,半輩子白辛苦,只爲一套單元房子。
自己小心使用有什麼用?
本人注意維護有什麼用?
這蜂巢一樣的住處,
樓上,樓下,
左鄰,右舍,
到處都是不確定因素。
任何一方出點漏子,就能影響到!
(樓上水管子漏了,牆面溼透的某人抓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