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軍對峙。
從人數看,託婭身後聚集的龍衛還有近百人,遠比墨門的人馬爲多。論及士氣,這些龍衛也絕不在墨門羣雄之下。雖然方纔交手中死傷慘重,但是所有龍衛從入選之日就已經做好陣亡準備,並不因傷亡或是九六實力差距而產生絲毫畏懼。
楊烈則持劍而立,神色如常不喜不怒,大有不管神狸人拿出何等手段,自己都能從容接下的派頭。
託婭盯着楊烈看了良久,忽然大聲道:“我們走!”
一聲令下,神狸兵馬掉轉馬頭,轉身就走。託婭頭也不回地喝道:“今日我不是你的對手,不想做無謂犧牲。但是我青春鼎盛,你卻江河日下,有朝一日我肯定能夠戰勝你。”
楊烈點點頭:“有志氣!楊烈於雲中,隨時候教。”
看着龍衛撤退,王祐緊繃着的弦突然放鬆下來,身體向下癱倒。楊陌連忙一把拉住他,邵華上前搭脈,隨後道:“沒什麼,他只是累的脫力而已。”
楊陌點了點頭,扶着王祐起身,祝天雷此時牽來一匹馬道:“龍衛的馬還不錯,正好當腳力!走吧,一起迴天水塞。”
楊陌點頭,又連忙說道:“我發現了大事!”
祝天雷再露出一絲欣慰的笑容:“先回天水塞再說。”
楊烈這時也來到楊陌身邊,拍拍他的肩頭。風吹衣動,往日裡溫和儒雅乃至有些平凡的父親,此時真是有些半人半仙的味道。楊陌關切地問道:“爹,你的傷……”
楊烈哈哈一笑:“剛纔爹的手段難道你沒看到?我即便身上有傷,依舊是天下第一劍客。你還是要刻苦練功,不能每次都指望別人救你。”
一行南歸,多了數十匹龍衛駿馬,跑的飛快。
“那女子,是個人物。”楊烈對楊陌道,“神狸人驍勇蠻橫以力爲尊,部落裡男子地位遠在女子之上。託婭身爲女子能當龍衛首領,又能讓部下甘心聽令已屬難得。知進退明得失,當進則進當退則退,這一點就更難得。他日沙場相逢千萬小心。”
楊陌點點頭,又問道:“爹,那些軍械的事……”
楊烈思忖片刻:“交於魚大帥處置。如今大戰在即,不宜節外生枝。等到這一仗打完,再把該算的賬算清楚。我墨門不參與燕國朝政,也不必捲入其中。”
天水塞內,有關楊陌探查得來的消息,很快就送到了魚世恩手中。
事關重大,衆人皆不敢怠慢。曹預道:“我們這些年來能夠壓制神狸,全靠墨門器械精良。如今草原龍衛復出,巫術血脈有復甦傾向。若是再得原本就足以破城掠地的墨門器械,這對頭只怕將變成一頭怪獸再難對付。依末將之見,如今已經不能急着和神狸決戰,而是以守代攻,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天知道他們一共得到了多少器械,又不知道他們準備了多久。萬一中了埋伏,怕是要落個滿盤皆輸。”
魚世恩嘆道:“你所說我如何不知?可是戰與不戰,又豈是你我所能決定,終歸還是要陛下拿主意。再說神狸得了那麼多器械,我們的天水塞,在他們眼中已經不像過去那麼堅固。縱然是守,也未見得一定能守住。”
曹預道:“那起碼也得知道是誰賣的器械。免得將來這口黑鍋落到咱們頭上!”
“你現在要查,豈不是隨了神狸人心願?這麼大宗的軍械買賣,只要用心查就肯定能查出端倪。神狸人之所以敢放心大膽交易,就是希望我們去查。大敵當前自己內部不穩,這仗不打就先輸了八成。大家都是老軍伍,不能犯這種糊塗。”
魚世恩心裡有數,曹預等人都是在懷疑神策軍。有能力做這件事的,也非神策軍莫屬。然而神策軍身上有着明顯的莫家烙印,自己這支無定軍,又被人和太子聯繫在一起。如今太子居界牌,二皇子在代州,前線還有個不怎麼安生的梟衛王祐。
幾方勢力錯做複雜互相牽制,牽一髮而動全身,實不可大意。否則只怕引發的後果不是任意一個武人所能承擔。更何況天水塞內神策、無定比鄰而居,一旦這邊的消息走漏,神策軍肯定也會有所反應。這幫人都是沒上過戰陣的老爺兵,在京城又都橫行慣了,一旦有人動搖他們的利益,必然要以死相拼。哪怕鄴鋒寒有心壓制也控制不住,若是鬧到內部火併的地步,這仗也就不用打了。
相比而言,自己對無定軍的控制力還是在鄴鋒寒之上,這個難題只能自己解決。他揮手道:
“此事大家都不要聲張,日後自有機會慢慢調查。現在關鍵還是要打勝仗,軍械的事要知會神策軍一聲,讓他們也要謹慎。”
曹預道:“告訴他們?豈不是走漏風聲?”
魚世恩道:“怎麼?你有證據證明這些事是神策軍做的?如果有就拿出來,沒有就不要亂說話。除此以外,通知各營各哨做好準備,如今神狸大軍所在之地基本已經訪查清楚,下一步就是跟他們決戰的時候。”
曹預道:“這個時候打?”
“神狸若是真的一直在等待器械,近幾日必有動作。與其招架不如反擊,我們主動搶攻,打他個措手不及。你們下去準備吧,隨時準備出征!”
衆將面面相覷,雖然無奈,但既然大帥有令,也只好齊聲應和,領命退下。
神狸大營王帳之中,憔悴的哈梵頹坐假寐,沒有聲息,身後的兩名神狸巫醫,時刻關注着哈梵的狀況。可無論如何,這個把他們從荼狐的暴政中解救,再一統草原的梟雄,如今已如風中殘燭。
門外一陣動靜,巫醫的感知中,突然發現哈梵體內的生命燭火,似乎卯足了勁又旺了一些。哈梵睜開眼,竭盡全力想要坐起身來,一旁的巫醫連忙上前攙扶。而哈梵睜眼的一瞬間,多狸恰好匆匆走進王帳,哈梵露出了一絲難得的微笑。
多狸蹲在哈梵的身邊,捧着他枯柴一般的小臂:“爹,不要勉強了。”
哈梵笑了笑,艱難沙啞的出聲:“事情如何?”
多狸在父親面前嫣然一笑,才讓人恍惚間想起她也不過是個芳齡少女:“爹爹放心,此戰我軍必勝。”
哈梵滿意的點了點頭,閉上眼。
多狸輕聲道:“爹的願望,很快就要實現了。”
哈梵閉目淡然:“南曜有句俗話,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如今大燕有內亂的傾向,南曜諸國又對大燕積怨已久,神狸不能放過此時機會,卻也不能太過着急。復興天命,急不來,爹有生之年,恐怕也看不到了。”
多狸急道:“爹,不要胡說。”
哈梵擺了擺手,不說話。身後的巫醫上前一步,恭敬道:“恕我冒犯,哈梵聖巫先前思女心切,夜不能寐,平白耗費了不少元氣。既然多狸大人安然無恙,也請聖巫安心靜養,好親眼去見證天命復興。”
多狸輕輕抿了抿嘴脣,看着閉目不動的哈梵,向巫醫們點了點頭,躡手躡腳的退去。始終未曾睜眼的哈梵,嘴角卻勾起了一抹輕微的弧度。
多狸走出王帳,低頭不語。卡薩和蘇利耶二人立於王帳兩側,等待着。託婭帶着剩下的龍衛,牽着馬,等候着。他們能感覺到,此時的多狸,正在做一個重大的決定!
俄頃,多狸擡起頭,她牽着愛馬冬至,走過神狸大營。她走過雄壯的熊衛們,熊衛向她揮舞鐵蒺藜。
她走過精銳的虎衛們,虎衛向她揮動角弓。她走過龍衛,龍衛紛紛用刀割破臉頰,發出狼嚎一般的吼叫,那是戰死的覺悟。
她走過整備完畢的墨門攻城兵器,荒塵巨炮,囚牛勁弩,投石機,火藥。那靜悄悄的機械中,蘊含着血肉之軀難以抵擋的巨力。
多狸緩緩地摘下馬鞍旁的面具,戴在臉上,遮住了所有表情。託婭面色一變,卻見多狸跳上馬,手中冰血鏈瞬間化爲血色,在她頭頂揮舞着。鎖鏈帶着風,捲起層層血風,看見的人也是越來越多,龍衛們的歡呼聲逐漸高漲,接着,熊衛虎衛也都加入了進來,他們都大聲怒吼着,歡呼着。
多狸一聲叱吒,冬至長嘯着奔跑出去,託婭只得也跳上新的坐騎,帶着龍衛跟隨在後面。卡薩和蘇利耶,帶着虎衛和熊衛,也都衝了上去。整支神狸大軍,不需要一聲號令,就這麼猶如狂濤怒潮一般,撲向了天水塞。
最前面的,正是戴着面具的多狸。她的心裡想着的,卻是父親哈梵那虛弱到無力的身體,和好似在燃燒着的雙眼。
“父親,看我拿下天水塞,一定要看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