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威揚心知王佑需要時間靜下心來緩和心緒,此時並不適合多談,起身向外,王景在後恭送。
等來到門外,劉威揚道:“祐兒對這件事怕是一時難以接受,你要好好安撫。”
“奴婢明白。”
“對了,朕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顧太師回來了。”
劉威揚所說的顧太師,自然就是當年領頭逼宮的首輔顧世維。梟衛復建之後,對於當年六部尚書、侍郎予以清除,可是顧世維本人並未受害。這固然是劉威揚念及師生舊情,也是帝王手段。跟着顧世維奔走的人都死了,顧世維自己卻活下來,外人該怎麼看他?周身是嘴也說不明白,出賣部下換取自己性命的嫌疑難以洗刷。自此之後顧世維雖生如死,不復過去的號召力。
他告老病休退出朝堂多年,此時回來所爲何故?更重要的是,爲何他回來自己不知道?
就在他發愣的當口,劉威揚又說道:“是朕讓他回來的,用的也是朕的人,所以你不清楚。不必多想,朕叫他回來有朕的打算,你做好自己的事,不要去招惹他。”
“奴婢明白。”
劉威揚這幾句話雖然雲淡風輕,可是在王景聽來,卻如同雷鳴。
這皇帝居然還有自己所不知道的秘密力量?眼前的皇帝和那個被羣臣逼宮的燕皇還是一個人麼?他到底變成了何等模樣?他對自己到底是信任還是……
王景不敢想下去,只覺得額頭、背後都已經滿是汗水。
劉威揚的用意他大概能揣測出幾分。近年來莫家勢大,莫華妝依仗外戚的力量,總想把自己的兒子劉宸毅推上太子寶座。原來的太子劉宸英毫無力量,全靠顧世維扶持。顧世維一去就如風中殘燭,這些年不過靠着父親蔭庇苟全性命,處境岌岌可危。
如今把顧世維召回,想必是天子要給劉宸英撐腰。但是以王景對他的瞭解,燕皇對這兩個兒子都沒好感,不會想讓劉宸英真的登基。無非是莫家如今過於強大讓天子感到不滿,想要借顧世維打壓莫家。如果他們互相爭鬥兩敗俱傷……王景回頭看向房間內的王祐,心中已經有了計較。
送走燕皇,回到房間裡的王景微笑着來到王祐身邊,喊了一聲:“三殿下,給您道喜。”
“叔父……”王佑下意識地迴應。多年積習難改,讓他沒法把王景當成下人看待。再說在他心裡始終覺得這個太監纔是親人,劉威揚這個所謂父親,無非是能給自己想要的東西。自己可以裝作對他親近,卻沒法真把他當成父親看待。
王景心頭一熱,嘴上卻笑着糾正王佑:“三殿下,要記得改口啊,不到必要的時刻,你不要再叫我叔父了。”
他笑的溫和,王佑盯着他斑白的鬢角,欲要反駁。可王景看穿了他的心思,對着他微微搖頭。
王佑無可奈何,只能點頭應允。
王景扯開嘴角,衝着王佑粲然一笑,道:“皇上與殿下相認,老奴的心願實現了一半,待殿下日後成就偉業,老奴就徹底沒了牽掛。”
王景還有一句話,只在心裡說給自己聽:爲了你能夠一生安樂,我會傾注一切,更不惜任何代價。
王佑感激地說道:“多謝——”
他在王景否定的眼神之下,匆匆嚥下話尾的稱謂。
王景說:“老奴要出一趟門,殿下好好靜一靜吧。”
“你去哪兒?是要緊之事麼?”
“張大將軍壽辰將至,我得去置辦賀禮,不能耽擱。”
王景心知王祐雖然聰明,可是對於朝廷的局面所知還有限,要想完成大事,現在只能自己出手。顧世維經過燕皇有意打擊,聲勢已經大不如前,單純靠他一個人對抗莫家怕是力有未逮。既然如此,自己就得給他增加幾個籌碼,讓他擁有和莫家一搏之力。
至於說這樣做的後果,王景並不在乎。根據他對劉威揚的瞭解,自己早晚要被殺了滅口。可是那又怎樣?只要自己的兒子可以走到那個位置,就算要自己粉身碎骨也沒關係。燕皇現在要重用自己,不會下毒手。至於其他人怎麼看待自己……誰在乎?
馬車已經備好,王景上車吩咐一句:“去拜見魚大帥。”隨後閉目養神一語不發。
無定軍帥府初建是在燕太祖之時,主要基調爲鐵灰色,以體現勤儉之意。之後如今看來,總覺得有幾分沉鬱暮氣,一如這支軍隊一樣。
雖然如今的無定軍已經恢復了建制,但是失去無定原的無定軍,又算得上什麼無定軍?在神策軍、無定軍恢復之後,有人舊事重提想要揮兵北伐,懲罰暗算劉威揚的神狸部落。當時六尚書已去,朝廷裡沒人能形成阻力。可是劉威揚自己卻放棄了。
他通過情報得知,神狸部落原首領荼狐被殺,哈梵控制了部落,又征服了整個草原。神狸部落所控制的領土足以和燕國一爭雄長,而南曜內部卻又離心離德,倉促北伐勝負難料,他也下不了這個決心。
廟算多寡非普通人所能明白。廣大無定軍士兵只是覺得自己被人出賣了,尤其那些護衛劉威揚回來的老兵更覺得不忿。加上神策軍練成後得到政策支持,大量資源傾斜,帶兵的還是昔日副帥鄴鋒寒,就更讓人覺得不痛快。
鄴鋒寒不顧交情,對無定軍大挖牆腳。不少無定軍兵將改投神策軍,有國舅出面協調,各種手續很容易辦妥。十八年下來,無定軍都知道自己從天之驕子變成後孃養的孩子,心氣大不如前。老人大半歸了神策軍,少數留下的也只剩了怨氣,沒了當年一往無前的殺氣,軍隊裝備雖好兵力雖衆,卻不被王景看好。
守門衛士看到王景一愣,不知他所來何故。一旁侍奉的小太監昂頭道:“大總管要見魚大將軍!趕緊着報一聲!”
時間不長,衛士便跑出來見禮:“大將軍在京夏齋等候,請大總管隨我來。”
來到門口衛士便不再進去,只是對房間內通稟:“大總管到。”
“知道了,你下去吧。”
魚世恩打發了衛士,卻不招呼王景,自顧低頭寫着什麼,於這位炙手可熱的權閹顯然沒放在眼裡。王景倒也不急,先拱手道:“王景見過大將軍。”
魚世恩並沒有回答,如同沒聽見一樣。王景放下手,就在門外往裡面看,過了好一陣子,才聽到魚世恩開口:“大總管好,來說話罷。”
二人分賓主落座,魚世恩冷聲問道:“大總管事務繁忙,來找魚某人,所爲何事啊?”
梟衛不招人待見,尤其是正直武人更不喜歡,魚世恩這個態度也屬尋常,王景並不覺得奇怪。他語氣很是和藹:“無事不登三寶殿,王某人無事萬不敢隨意煩擾將軍。只是現在有一樁爲難的事,要請大將軍幫個忙。”
“我有什麼能爲你幫忙的?”
“大將軍也別把話說那麼死,這事您還真能幫上忙。梟衛端了齊國探子的據點,找到幾封未來得及燒燬的書信,似乎……牽涉無定軍的將領。”
魚世恩面色一寒:“人說梟鳥進宅,無事不來。今日一見果然如此。大總管好大的膽量,你們害文害武,如今居然害到無定軍頭上,真以爲自己可以一手遮天?”
王景面色如常,站起身,平靜地勸道:“魚大將軍息怒,咱家既然單身入府,自然是信得過大將軍。只不過人心隔肚皮,手下人的事誰又說的好?大將軍放心,奴婢絕不會讓任何人攀扯將軍或是無定軍。”
“你以爲我怕你攀扯?”魚世恩貿然打斷他,說:“無定軍中所有將領,都是我出生入死的袍澤,絕不會背叛燕國!他們和我如同一體,我不會允許你們隨意加害。”
王景的眼神漸冷,說:“咱家這裡證據確鑿。”
“整個朝廷的人都知道,梟衛想要害人總是能拿出證據,只不過這種證據有幾分真,就只有老天知道!”
“大將軍對咱家誤會太深,我看咱們是說不清楚了。”
“王景,我讓你進來,是要告訴你一句話,萬事適可而止。你是讀書人,應該懂得道理。惡犬傷人只能討主人一時歡喜,一旦傷人過多,難免死路一條。治國靠的是羣臣,戍邊靠的是軍伍,你們一幫佞幸撐不起這個天下。燕國如今的局面,你們難辭其咎。魚某今日給你一個忠告,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你好自爲之!”
王景嘿嘿一笑:“聞大將軍金石良言,王某如茅塞頓開受益匪淺,這就回府好好去斟酌,自己今後該怎麼辦。不過我想大將軍也別閒着,最好也想想自己和無定軍該當如何。陛下向來賞罰分明,若是有人仗着救駕之功就飛揚跋扈,只怕也沒有什麼好收場,告辭了。”
王景轉身離去,魚世恩寒意漸生。燕皇這些年對無定軍是什麼態度,他最清楚。如果梟衛對自己動手,必然是出於燕皇授意。難道自己苦心孤詣保全的無定軍,要以這種方式消散?
他不怕死,可是不想死在小人手裡。他需要一個幫手,一個足以保住無定軍的幫手,可是放眼天京,誰又有這個能力頡頏梟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