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莫崇山好像被劈面打了一掌,目瞪口呆無話可說。
太子私自結交無定軍乃是大罪,可是太師向太子轉達無定軍的困窘,則是帝王師的職責無可厚非。偏偏莫崇山剛纔話裡有破綻,被顧世維咬住不放,讓他的九六陣腳大亂不知該如何答覆。
其實對無定軍的軍資剋扣是來自天子授意,只不過在執行的時候莫崇山又擅自增加了力度,不過依舊在皇帝許諾的範圍內,不至於因爲這點事就把他如何。可問題是他不能把皇帝牽扯進來,就得把事情自己扛上。如今正是武人效死之時,如果自己承認了這個,哪怕是爲了做個樣子,天子也會對自己做出懲罰。
十八年來劉威揚早就從當年的仁厚之主變成了如今的殘暴之君,哪怕莫崇山都不敢篤定劉威揚所謂的“做樣子”,又將是何等程度,做到哪個地步,等閒不敢嘗試。
他思忖片刻,咬牙道:“陛下,顧太師所言不盡不實。確實無定軍軍械不全,不過不是臣的責任,而是墨門之過。他們一直拖延供應包藏禍心,只怕圖謀不軌。”
在場大臣看着莫崇山如同瘋狗一樣亂咬,都有些無可奈何,只不過他確實得寵,又是皇后兄長,大家不敢招惹他就是了。
劉威揚問道:“國舅何出此言?”
莫崇山語不驚人死不休:“墨門軍械獨步天下,術宗製造的巧器爲南曜各國所喜,也是墨門最大財源。我們願意用金銀購買,可是墨門交付數量始終不足,只以產能不足推脫,臣以爲墨門這是有意爲之,試圖減少器械供應弱我國力。”
顧世維眉頭一挑,莫家把這種狗血潑到墨門頭上,到底是天子的意思,還是莫崇山自己胡亂攀咬?天子對這件事又是怎麼個看法?
他也不再說話,兩眼緊盯劉威揚。劉威揚雙手籠在袖子裡,輕輕敲擊着,過了好一陣才說道:
“萬事都有輕重緩急。目下當以抵禦神狸爲先,其他事情等退敵之後再議。朕會把一切查個清楚,對所有人都有個交待。無定軍所缺器械寫個說貼詳細列明,着令神策軍補全。出征糧草、餉銀運輸,由戶部着手操辦,不得有誤!今天就到這,大家各自退下準備吧。”
劉威揚轉身離開,太監高聲喊:“退朝!”說罷一揮手中的拂塵,羣臣齊齊叩拜:“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莫崇山在低頭的瞬間,和二皇子交換了一個眼色,兩人臉上都露出一絲笑容。不管中途如何驚險,現在總算是過關了。
御花園中佈滿鵝卵石的路上,劉威揚和王景一前一後的走着。忽然,劉威揚停下前進的腳步,怔怔的留在原地看着身旁的一株山茶花。劉威揚伸手輕輕撫摸着花瓣,手臂微微抖動。
這株山茶花是自己和心愛之人親手種植的,想到此處,荼盈的幻影彷彿出現在山茶花旁邊,一顰一笑都牽動着劉威揚的心,但劉威揚卻感受不到她的溫度,觸碰不到她的肌膚。
遙想當年,荼盈爲了避免皇后爭風吃醋,帶着劉威揚趁夜深人靜的時候悄悄種下這株山茶花,以至於後來清理荼盈遺物時,並沒有人知道這株山茶花的存在。
“朕寵愛自己心愛的女人,用得着怕他們嗎?”年輕氣盛的劉威揚趾高氣揚剛一開口,就被荼盈一把捂住了嘴。荼盈臉頰上因幸福而泛起害羞的紅暈,急急向皇上解釋自己此舉的目的:“陛下,這是臣妾和陛下之間的小秘密,何必多惹事端。”
“況且,若是陛下聖意保護這茶花,那,咱們還能這樣悄悄地,自己養花玩嗎?”荼盈倚在劉威揚的懷中,輕易就讓劉威揚這個帝王願意跟她“偷偷摸摸”。
潔白的月光均勻的灑在兩人左右,看着荼盈明亮的雙眸,劉威揚願望跟她一起幹盡天底下所有瘋狂之事。潮溼的泥土被翻開,倆人各執一手慢慢將山茶花種下。
時光穿梭回來,彌留之際劉威揚的眼中已經淚光閃爍。身後的王景將皇上的反應全部看在心裡,他清楚,能讓劉威揚如此失態,一定和荼盈有關。
還未等到王景開口,恢復神情的劉威揚轉過頭告訴王景:“太子估計去找宸瑞了。沒用的東西,居然找別人對付自己的二弟。幸虧這不是外人,否則豈不是貽笑大方?”
王景連忙道:“陛下放心,三殿下素來知道輕重,梟衛也不會捲入天家之事。”
“不。梟衛不該干涉天家事,但是三弟給自己的長兄幫忙卻無不可。我大燕的江山不能交給豺狼,卻也不能交給羊羔。宸瑞先歷練一下,總是好的。”
太子宮中。
不同於上一次的秘密召見,這次張素素決定反其道而行之,大張旗鼓既然已經和莫崇山撕破臉,就乾脆做得更絕一些。劉宸毅搶了從軍出征的差,自己這邊就去爭取梟衛。以這種方式斷絕王祐退路,讓他無法拒絕合作。
既要如此又不能激起王祐反感就只能在儀式上下功夫。她一邊指揮着丫鬟準備上好香茗、鮮果,一邊看着四周擺設,唯恐有所慢待,以至於完全沒意識到太子的表情,已經變得很難看。
太子站在一旁,插不上一句話,他環顧着屋中的一切,接下來自己將要在這個地方接待王佑,心中懼意大升。
這時候站出來公開對抗劉宸毅,是不是爲時過早?父皇還在,自己這樣做到底該是不該?再說妻子的態度,是不是過分熱情了一些?
就在他左思右想的當口,卻聽太監已經高喊道:“王小統領到!”
張素素見丈夫不動地方,連忙一拉他的胳膊,低聲道:“咱們得去迎接。”
“不……孤覺得,還是……你和他說吧。”恐懼戰勝了嫉妒,劉宸英這時只想離麻煩越遠越好,其他根本都不在乎,猛地甩開妻子的手轉身就走。
“夫君,你纔是太子,這次的事理應你出面纔對。”張素素大急,丈夫這是又要撂挑子了?
“請他來又不是孤的本意,都是你的主意!所以你來接待他也是理所當然的。”太子說完,轉身就走,,任憑張素素在後面如何叫他,太子就是裝作什麼都聽不見的樣子一溜煙跑去後面。
好在自己有準備。張素素心裡暗自嘀咕着,臉上重又露出笑容。失望多了,也就是無所謂失望了,既然人已經來了,自己就得應酬妥當,絕不會弄巧成拙。
張素素面帶笑容降階相迎,只見她淡粉色華衣裹身,外披白色紗衣。王佑從遠處就開始打量,比起上次夜間相見,白日裡再見佳人,張素素的美貌配合雍容華貴,給了王祐前所未有的衝擊,讓他的心跳瞬間爲之一滯。
“這真是難得的奇女子!”王佑心中讚歎。
王佑走進屋中,躬身施禮:“臣王佑,見過太子妃。”
張素素笑吟吟的:“王統領快快免禮。”王佑聽後直起身,張素素伸手請王佑就坐。
王佑點頭謝過,等張素素在上首坐了,這才坐下。丫鬟上前給他斟了杯茶後,又退到一邊。
“今日將王大統領請來宮中,主要是太子的主意。但是他身爲儲君,有着諸多忌諱。所以特讓本宮代爲出面,希望王大統領不要介意。”隨後張素素抿嘴一笑。
“能讓太子妃親自迎接,本就是我王某的榮幸,還怎敢有所挑剔。”
王祐心裡對於太子其實並不滿意,他把自己轎來,又說忌諱,這簡直是笑話。就這麼個窩囊廢,憑什麼佔據那個位置?可是面對着張素素,他又不願發火拂袖而去,能和她多做片刻盤桓,這趟就不算白來。
不但如此,王佑發現自己開始不自覺地跟上了對方的節奏。身爲梟衛統領,他從不這樣說話的,這麼的拿腔拿調,這麼的……矜持?
兩人寒暄之後,張素素主動開口:“王統領,聽說神狸整軍備武意圖南下,天京城裡人心惶惶,本宮有兩句心裡話不知當不當講?”
王佑伸手做了個請的手勢:“太子妃請直說。”
“要想保住南曜,就必須有強兵,是這個道理吧?王統領是武人,這方面乃是行家。在您看來,我南曜各路兵馬,誰人能抵抗神狸?”
王祐看看張素素:“太子妃出身將門,於南曜諸軍所知甚詳,王某不敢班門弄斧。”
張素素明明聽出這話裡有調笑意思,卻並不覺得生氣,反倒是微笑道:“不敢當。本宮心中卻有拙見,小統領不要笑話。無定軍素爲國朝支柱最爲可靠,神策軍固爲新銳,卻正因爲新而不堪信任,不知小統領以爲如何?”
出人意料的開場白,一下子就吸引了王佑,看着對面這個可以侃侃而談議論軍政的女子有着無與倫比的魅力,讓人無法挪開視線。
對於王祐的關注張素素並無反感,反倒是覺得竊喜。
“王小統領,梟衛秉正執中,但要在眼下的局面,發揮出最大的威力,也該到了有所選擇的時候了。神策軍侵奪無定軍軍資一事,本宮以爲大有可疑。縱然墨門可能有過,也不會是主因。再說墨門素爲大燕藩籬,比神策軍更爲可靠。說他們剋扣軍械,本宮第一個不信。”
王祐曾聽人說,女人如水,在他看來這話在張素素身上可以得到應驗。她就像山間涓涓細流,看似柔軟但又潛移默化的影響着對方,明明自己心中早有定見,但是從張素素嘴中說出來就像施了魔法般,讓王佑心甘情願的坐着聽她把話說完。
張素素見火候差不多了,取出一塊玉佩。身邊的丫鬟忙走過來,雙手從張素素手中接過玉佩,走到王佑身邊雙手奉上。
捧着手中雕刻精美的玉佩,王佑詫異地:“這是?”
張素素微微一笑:“這是早年間,燕皇親自賞賜給太子的玉佩。自得到那天起,太子終日佩戴在身邊,今日,太子將此玉佩轉送給你,你可當明白太子的心意。”
王佑驚訝的不是玉佩本身,而是張素素聰明的點到即止。他如夢初醒,從方纔欣賞讚嘆的心緒中解脫出來,意識到,即使面前的女子再吸引自己,她也終是太子妃。
王佑油然不悅,可他卻不清楚自己到底是爲什麼而不悅:“太子妃不可,這是皇上親自賞賜的玉佩,實在太過貴重,臣不敢收。”
張素素莞爾一笑:“皇上賜給太子殿下,太子坦然受之。儲君轉賜於你,你若不收,這可不大好呢!”眼見推脫不掉,王佑只好勉爲其難的收下這份厚禮,只是心中嘲笑:若是太子親手賜予這玉佩,還能說是禮賢下士,太子妃賜下的……這都沒法說出去!這上不得檯面的兄長,有什麼資格擁有這等絕代佳人!
王佑向張素素告辭離開,望着王佑充滿勃勃生機的背影,張素素莫名覺得這偌大的東宮少了些什麼,忍不住閉眼享受的深深吸了一口氣,彷彿在捕捉空氣中王佑殘留的氣味。
“咳咳”一聲咳嗽將張素素再次拉回現實中來,張素素還未緩過神,劉宸英劈頭蓋臉的指責早已撲面而來:“你怎麼自作主張,把孤的玉佩送給王佑了?”
張素素毫不畏懼的點頭回應:“不錯。殿下,梟衛地位特殊,就算和我們共進退,也只能是心存默契,無法落於文字。請太子教我,若是不用這樣的方式,該怎麼讓王佑相信我們的誠意?”
太子一下子沒了脾氣,只好獨自抱怨道:“這麼貴重的玉佩,孤也只擁有這麼一塊,父皇之後再也沒有賞賜給我物件了。”
張素素明明在拼命爲太子辦事,非但沒能等到表揚,還引來一頓埋怨,於是忍不住開口爭辯:“臣妾這麼做也是爲了殿下好啊。”話一出口,張素素就後悔了,太子的性子敏感,這一句沒準就戳到他的痛處。忙又安慰:“殿下,區區一塊玉佩,怎比得上天下權柄!太子當心懷大志……”
“這要是讓二弟知道了,指不定又在父皇面前如何羞辱我呢。”太子完全聽不進張素素的話,一個勁地抱怨着。
丫鬟們齊刷刷站在一旁,嚇得都不敢呼吸了。張素素憋着一口氣,有點按捺不住:“殿下作爲一家之主、一國棟樑,有什麼事情卻推我一個女子出面,好容易能夠有個拉攏得力臣下的機會,太子就只想到一塊玉佩嗎?”
這句話可深深戳中太子的心,想着張素素和王祐的有說有笑,又想到自己的懦弱,一怒之下隨手抄起王佑剛剛飲過的茶杯,完全不顧後果的朝張素素砸去,幸好他手臂無力投擲也不準,茶杯微微劃過額頭並未造成重傷。
太子看見張素素額頭滲出鮮血,自己先嚇了一跳,嘴裡囁嚅着,不知道該怎麼說,索性頭也不回的走了。
丫鬟趕緊又找來太醫給張素素包紮。張素素卻連一滴眼淚都沒有落下,任憑太醫如何治療,就如同布偶一樣面無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