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中首先引入眼簾的。
是一個,位於青翠大山底下的簡樸院落。
絲縷金色的朝陽光線,透過院落一角小窗戶,灑在一個臥榻酣睡的男人臉上。
窗外,樹抽嫩芽,百芳欣放,羣鳥翔遊。
細墨勾勒出了風的線條,落葉、飄花在空中翻飛,姿態各異。
秦司寰指着畫作有些得意:“這是桂州新開發的一處度假勝地。”
“景區特意選在春天,邀請我和幾位老友去住上一個月,四處遊山玩水,最終我們把各自對於景區的印象,變成畫作,並準備同時參加畫展。”
“我把那些遊玩的場面都忘了,唯獨鍾情在民宿賴牀的一個清晨。”
秦洛瑤看着展開的畫卷,嬉笑道:“爸,你畫的挺漂亮的。”
“嗯,像模像樣。”方婉清同樣笑道。
秦司寰:“……”
大意了!
期望值過高,差點忘了你們娘倆一個是童話作家,一個是歌手,根本不懂畫。
他偏頭望向林河,得,跟女兒一樣,又是一個搞音樂的。
“身臨其境,春意盎然,美好春光不外如是。”
林河很是認真的點評道。
如果換做以前的他,大概也會如同秦洛瑤一般,見到名家畫作,頂天了就評價一句“畫的漂亮”。
更深層的東西,身爲普通人,根本就沒有這方面的賞鑑能力。
可如今他發現自己記憶中,不僅承載了無數文化經典,就連賞鑑解讀的法門也都一併繼承了下來。
毫無疑問,這幅早春倦晨圖渾然一體,是難得的優秀佳作。
“哈哈,小河你這話說的,我愛聽。”
秦司寰笑着扶了扶眼鏡,他本以爲林河說的話,會跟妻女如出一轍,沒想到還能點評出新意來。
雖不見得有多專業詳盡,但能看出,也是經過了思考。
“小河,現在看到你秦叔這幅畫,你有什麼詩文方面的靈感沒?”方婉清趁機問道。
“有。”
看着中中正正擺放在厚厚宣紙上的畫作,林河輕輕點頭。
“嘻…瑤瑤,還不快去給小河拿紙筆?對於我們文字創作者而言,靈感稍縱即逝懂不懂?我的書房有鋼筆還有草稿紙。”方婉清催促女兒道。
秦司寰詫異的看了林河一眼。
詩文不同其他,看似門檻不高,什麼人都能作,但實則是很需要天賦的一件事。
他妻子方婉清小說寫的不錯,但詩文方面一言難盡。
他只能將林河理解爲,初生牛犢不怕虎,見識越少越無畏。
不過,難得林河積極捧他的場。
秦司寰已經做好準備,待會,就算林河寫的東西韻理不通,也儘量挑出可取之處,在客觀評價之餘,給他一些表揚。
“林河,加油。”秦洛瑤笑呵呵把老媽的紙筆拿出來。
林河攤開紙張,擺出頭正、身直、臂開、足安的坐姿。
他用的是硬筆楷書。
雖然他對諸多藝術技巧精熟於心,但要能夠原汁原味的復刻出來,仍需要一定量的練習。
不像他原先就精通音律,所以再現記憶中的歌曲幾乎沒有難度。
現在他所選用的楷書體,是書寫難度沒那麼高,但勝在易掌握的司馬彥硬筆寫法。
“春曉。”
這是詩名?
跟秦司寰描述春天的桂州清晨,倒是對應上了。
除此之外,秦家三人發現林河寫的字,中正平和,疏密得當,很有一種規律美,當是時,第一句,一揮而就:
“春眠不覺曉。”
單從一句詩,還無法覺察整體的好壞,但這輕飄飄的五個字,瞬間就讓三人的目光轉向旁邊畫作中,在大清早酣睡的中年男子,這一句至少已經做到了,言之有物。
“處處聞啼鳥。”
三人扭頭回看時,第二句詩已然清規工整地,落在稿紙上。細想之下,發現這句詩,同樣對應着畫中,那些圍繞院落低飛的鳥雀。林河修長好看的手指,握筆不停,再就一句:
“夜來風雨聲。”
稿紙上三段字跡圓潤的文句中,當屬這句最有詩味兒,但這也是唯一在畫作中,找不到對應景色的詩句,這時三人已然看出,林河不是一竅不通的詩詞小白,所以,他這句意欲何爲?
“花落知多少。”
帶着這樣的疑惑,在秦家三人的目光注視下,林河完成了最後一句詩。又呼應上了,畫卷中輕柔草地上的各色花瓣,不正是這句的寫照麼?而且第四句詩與第三句詩,互爲解釋,三人剛纔的疑惑瞬間散去。
秦洛瑤沒跟林河客氣。
她直接捧起墨跡未乾的稿紙,用慵懶性感的嗓音低聲念出來:“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簡單直白。
又有一番道不明的意味。
這詩句!
秦司寰眼前一亮,仍舊沉浸在詩文悠長的意蘊中。
“這……好像是五言律詩!”秦洛瑤唸完之後嘀咕着,有些不確定。
林河淡笑着解釋道:“是五言古絕,在格律上還沒有達到律絕的標準。”
“那也很好了呀,多少也是一首詩,真的很不錯,是不是,媽?”秦洛瑤見林河真的能做出一首詩,別管是不是看起來很簡單,反正就是厲害。
“倒像是那麼回事兒,小河寫詩也是入門了。”方婉清點點頭。
她沒想到,林河能寫出一首像模像樣的詩來,不過也僅限於此了。
方婉清絲毫不擔心,丈夫真的會用它作爲畫作的應景詩。
因爲在她看來,這首詩雖然勉強對應上畫作,但詩句也太簡單了些吧?
丈夫的學生還有朋友送過來的應景詩,那才叫一個詩文華麗,言採飛揚呢!
哪個不比這首詩強?
她承認,林河懂詩。
但,也就一點點了。
估計以老秦的直性子,會把詩文的不足之處,一一給他指出來吧?
她都有點期待,看到這小子吃癟的表情了呢。
方婉清也不是要針對林河,只是想讓他知道人外有人,要懂得保持敬畏,踏實肯幹。
不然她可不放心,讓女兒跟一個狂妄自大之人過日子。
“哼!你們懂什麼?”
秦司寰見妻女對這首詩的評價,竟如此膚淺,嘴上很是不滿道:“這首詩的精妙之處,你們根本就沒體會到!”
“詩文最關鍵的是韻味、是意境!這幾句詩,勝過我收到的那些作品太多了,如果小河同意的話,我希望把這首詩,跟我的畫放在一起參加畫展!”
“秦叔的畫卷跟這首詩相映成趣,確實應該放在一起。”林河笑道。
秦司寰作爲國畫名家,水平自然是有的,並沒有埋沒孟大師的千古名詩。
他願稱這幅畫爲,《春曉》最強版插圖。
秦洛瑤聽得一臉懵懂。
林河不單隻寫出一首詩,老爸還很推崇?
方婉清則是很不可思議:“這首小詩,比其他作品還好?老秦你沒開玩笑吧?”
秦司寰這時得到林河肯定的答覆,瞬間來了精神。
他侃侃而談道:“我雖不是詩人,但待在國畫界多年,自然也對詩文化有了最基本的品鑑能力。”
“其他詩,身形豐滿卻缺少靈魂,外行看看還行,如果沒有更好的選擇,我沒辦法也只能從裡面挑出一首來用。”
秦司寰珍而重之地,拿過女兒手上的稿紙道:
“而這首詩,形神兼備,似短小,而韻味深,就算當初我沒有去過桂州,只讀一遍小河這首詩,我也能描繪出一副一模一樣的畫卷,甚至可以說,這幾句簡短的詩文,把我在畫中想表達的爛漫春光,體現的淋漓盡致。”
林河謙虛道:“秦叔過譽了。”
“實話實說罷了。”秦司寰對林河和煦一笑,“作詩講究天賦,有的人不到二十歲,天下唱名,有的人背盡千詩,到老作出來的東西,依舊詞堆文砌,狗屁不通。”
秦洛瑤此時望着林河,絕美的臉龐滿是笑意。
能被父親如此認同的青年,太少見了。
她第一次帶林河見爸媽,就收穫了一票,未來可期啊……
“有這麼神奇?”
方婉清目光狐疑,猶不能相信,甚至懷疑兩人讀的不是同一首詩,但以丈夫對待畫作的態度,不可能隨便亂用應景詩。
不然,秦司寰也不會反覆斟酌收到的詩文。
她在丈夫不捨的眼神中,將稿紙拿到身前,不信邪的默誦數遍。
身爲一個作家,方婉清到底是有些閱歷,以及文化功底的。
很快,她就發現,這短小無力的四行詩文裡,竟藏有兩個細節。
其一。
全詩字裡行間,全無描繪春的色彩,但她卻從聽覺的角度,無障礙腦補了一個完整的早春圖。
其二。
四句詩文,通過“不知——知;知——不知”這樣反覆周折的句式,已經把春天的景色,明明白白毫無保留地交代出來。
“這……這……”
她能把這歸結爲巧合嗎?
方婉清怎麼也想不通,爲何短短一個五言詩文,能藏下這麼多東西。
這還是她當前水平,所能看出來,且能理解到的部分。
冰山底下,究竟還有沒有,值得深挖的餘地。
她不敢想象。
林河從看到畫卷,到提筆寫詩,中間用了多少時間構思?
貌似,只有女兒去拿紙筆的短短20秒鐘!
嘶——
此子恐怖如斯!
所以,他真的懂詩。
懂億點點那種!
不知怎麼的。
方婉清忽然感覺,有點索然無味。
直到她發現,林河依舊是一副寵辱不驚的樣子,才稍稍安心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