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刷!”
俞知州從牀上坐起。
正是月光入窗。
剛剛做了一夢,夢裡聽見玄妙的歌,迷迷糊糊之際還記得一些詞調,如今清醒了,剛一坐起來,那詞調便一點點從腦中消去。俞知州知道常人做的夢大多都是這樣的,只覺得是夢裡的內容果然不該存在於現實世界,並不因此驚奇,驚奇的是夢中的內容。
可那意思他卻記得清楚。
但行好事,莫問鬼神。
但過今生,莫求長生。
趁着腦中的東西還未消去完全,他瘋狂的回想着,要抓住那一抹韻味。
三皇五帝歸何處?歷代公卿在哪方?
“在哪方……”
俞知州喃喃自語,可細細一品。
答案不就在下一句嗎?
但看青史上,誰能免無常?
“青史上……”
俞知州明白了,這不是自己做的夢。
這是先生與他寄夢來了。
下午時先生說得含糊,許是後來被自己誠意打動,特此寄夢信來,好告知自己,這世間沒有人可以長生,不然還請翻閱史書,就連三皇五帝歷代公卿都留不下來,塵歸塵土歸土了,自己又何德何能於此道上超過他們呢?
如是一想,這半生追尋仙道,豈不是落了一場空?在虛無縹緲的一條路上蹉跎到這般年紀才醒悟,這又是何等的糊塗?
俞知州不想承認,不願相信,這揹負的結果太讓人慚愧,可那玄妙的韻味似乎在提醒着他,讓他不得不承認相信。
好在先生又告知了自己,爲自己指了另一條路。
是那三皇五帝歷代公卿的路。
青史上留有他們的名字。
這何嘗不是另一種長久?
“糊塗啊糊塗……
“快哉啊快哉……”
俞知州在牀上小聲唸叨。
身邊人被鬧醒了,還以爲是最近家中常鬧的耗子作妖,等發現不是耗子,便呵斥他作瘋,他也不在意,只叫夫人先睡,自己卻沒有睡意。
俞堅白啊俞堅白,你是又糊塗又眼瞎。
那先生如何不是仙人呢?
……
昨夜來霜,今早天空又有些灰,院裡葉子黃了,使得逸都城好像也清冷了許多。
宋遊在黃梅樹下、石桌上畫畫。
三花娘娘站在樹枝上,一動不動。
當模特她已經是第三次了。
畫貓很簡單,濃墨細線,勾出嘴鼻眼睛的輪廓,耳朵也來兩筆。隨即換上水墨,一筆下去,水墨立馬沿着紙張暈盪開來,只消幾筆,貓的身子和頭就由水墨暈出了,稍作修飾,便是一隻傳統畫法裡的貓了。
再畫出樹枝,硃砂灑梅花,輕鬆寫意。
“好了。”
三花娘娘早就呆不住了,聞言頓時從樹枝上跳下來,探頭探腦往宣紙上看。
“是隻黑貓!”
“也沒那麼黑吧。”
“麻貓!”
“像三花娘娘嗎?”
“三花娘娘不知道自己長什麼樣子,只知道自己是三花貓。”
“照着三花娘娘畫的。”
“不是三花貓!”
“我只有黑墨。”
“哦……”
三花貓拖着長長尾音,盯着宣紙上的貓細細看了又看:“原來三花娘娘長這個樣子,和廟裡的泥像一點也不像,和木雕也不像……”
“還是木雕像。”
“那你不行。”
“獻醜了。”
“樹上明明沒有花。”
“冬天會開的。”
“畫上有花。”
“我先畫上去。”
“你亂畫。”
“……”宋遊無奈搖頭,放下筆摸摸她的頭,“三花娘娘想了一夜,想好自己要學什麼法術了嗎?”
“想好了!火!”
“選得很好,我當年第一次學法術,也是學的這火行之法。”宋遊坐在屋中,對三花娘娘說,“水是生命的根本,火是文明的起源,每個修行者都該參悟水火之道,三花娘娘也是這麼覺得的嗎?”
“火暖和!厲害!”
“差不多。”
“我什麼時候開始學?”
“讓我想想。”宋遊稍作思索,“趁着天氣尚未嚴寒,我想去一趟城外青成山,拜訪我家師父的故交,也請他幫我帶信回去。今天出發的話明上午或許能到青成山腳下,尋得道觀得到晚上了,總之來回不過三五天,三五天後,我便教三花娘娘最簡單的吐火之法。”
“吐火之法。”
“是的。”
“要學多久?”
“那要看三花娘娘想學到什麼程度了。世間法術本無上限,五行之法又分支極多,按我伏龍觀所集法術,三花娘娘可先學吐火之法。口吐火焰是衆多妖怪道人都會的手段,學得好了,便不必再吐火,只消吐一口氣就可引燃物體,再高深一點,伸手一指,火就來了,若是三花娘娘能在這條路上鑽研千百年,也許火陽真君也要爲你讓路。”
“千百年!”
三花貓睜大了眼睛。
“若只學到吐火,便用不了那麼久。也許三五個月,也許一年兩年,也就學成了。”宋遊笑笑,“也有常人要學十幾二十年的。”
“十幾二十年?”
“那是走江湖耍把戲的藝人,本身談不上道行,纔要慢慢的磨。三花娘娘既已成精化形,自是用不了那麼久。”
“一年兩年?”
“我會好好教三花娘孃的。”
“哦。”
正在這時,外頭又有了敲門聲。
“篤篤。”
宋遊轉身去開了門。
外頭還是昨夜那名從人。
“給先生道早。”
“早。”
從人手中又捧着毛氈。
“我家知州說,昨夜感謝先生指點迷津,我家知州已幡然醒悟,此後決心不再追尋仙道長生,只安心爲民做些好事。承蒙先生指點,我家知州本該親自前來道謝,只是糊塗半生,實在無顏再來面見先生。想贈先生一禮,又不知該贈什麼,思來想去,見冬日將至,寒氣北下,恰好前日偶然得了一牀不錯的西方毛氈,便命小人爲先生送來。不說抵禦冬寒,鋪在房中,進出踩着,修行坐着,冬日也舒坦一些。”
從人說着深深鞠躬,雙手奉上。
“還請先生收下。”
“……”
宋遊望着他手上疊得整齊的毛氈,在門口站了幾息時間,這才接過。
“替我謝過知州。”
從人見他毫不推辭,似是和他想象中不一樣,不由愣了一下,隨即才連忙又躬身:
“多謝先生。”
“便請知州好生爲民,留名青史吧。”
“小人一定帶到。”
吱呀聲中,木門緩緩關上。
轉身之時,只見秋風又入院來,要將那黃梅樹下、石桌之上的宣紙掀起,三花貓便站在石桌旁邊,一隻爪子摁着宣紙,擡頭盯着他。
宋遊走過去時,它便對他說:“道士,你畫的貓要被風吹走了。”
“有三花娘娘在呢。”
“多謝三花娘娘。”
“多謝三花娘娘。”
“不必客氣。”
“……”
宋遊搖頭笑笑,這才攤開手中毛氈。
似是羊毛壓成的,不厚,但摸着很暖。
“是一塊布!”
“是毛氈。”
“做什麼的?”
“給三花娘娘保暖用的。”
“給我?”
“是啊。”
恰好天氣涼了,貓怕寒喜暖,把它鋪在房間裡邊,修行時能坐在上面、圍爐煮茶時也能坐在上邊,三花娘娘進進出出小腳也不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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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知州送禮倒有些講究。
這塊毛氈即使再好,也貴重不到哪去,雖沒有字畫墨寶的文氣雅氣,卻也沒有貴重財物的俗氣,是常常能用到的物件,保暖也貼心。若是用來贈給普通好友,冬日靠它取暖時,怕是常常能惦記起它的來處。
宋遊前世今生讀過的詩詞中,就有不少詩人嚴寒取暖之時寫到了友人贈送的紙被紙裘。在冬天能感受到來自友人的溫暖,當然是樁美事。
“呵……”
來而不往非禮也。
宋遊左看右看,只看到石桌上那張畫,想了想便對三花娘娘說:
“三花娘娘,借一撮毛。”
“做什麼用?”
“還禮用。”
“還什麼禮?”
“用來換三花娘孃的毛氈。”
“要借多少?”
“一小撮。”
宋遊手已伸到了三花貓的身上。
三花貓依然蹲坐石桌之上,保持着一隻爪子摁着畫不動的姿勢,卻是低頭直直盯着他的手看,像是任由他扯、又怕他扯多了似的。
“……”
一搓也就十幾根。
宋遊捏着在空中晃晃,隨手一扔。
“呼……”
極輕極輕的聲音。
那一小撮毛便在空中炸開一小團焰火,留下一篷灰煙,盡皆鑽入了那畫裡。
畫中的貓好像也多了幾分玄妙。
溼墨已幹,神韻漸顯。
宋遊將之拿起來,細細看了又看,不談畫技,這貓倒是活靈活現。可他也沒有自得之意,心知肚明,只不過是從孔大師那裡得來的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