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青成山有一百大幾十里路。
逸州城邊交通發達,大路也多,去往青成山也是有官道的。
換作前世,這點距離,怕是不消一個時辰就能到,而在這個年頭,腳力再好也難以一天之內走到。有官道實屬方便了行人,不然還將耗費更多時間來尋找山路及與山路作纏鬥。
要早到,就要早走。
宋遊已開始裝行囊了。
這時又有敲門聲起。
“篤篤篤……”
宋遊又去開了門,外頭站的是羅捕頭。
“見過先生。”
宋遊有些意外,低頭看去。
“班頭這是……”
“老家的柿子熟了,昨日家裡託人帶了點來,賣相不好,可甜得很。不過帶得多了些,家裡人也吃不完,便帶過來給先生也嚐嚐。”羅捕頭手裡提着一竹編的籃子,裡面裝的是燈籠似的柿子,“也不算多,就能嚐個味道,先生不要嫌少。”
這捕頭也是個會說話的。
宋遊如何好意思拒絕。
於是接過竹籃,將小燈籠一一撿出來,擺在石桌上。
任由三花娘娘湊近嗅了又嗅,宋遊將空竹籃遞還給羅捕頭,思索着說:“多謝羅捕頭,不過宋某還有一事想請捕頭幫忙。”
“先生但說無妨!”
“昨日有幸與俞知州在瓦舍結緣,知州既贈墨條,又送毛氈,卻之不恭,受之有愧,思來想去,宋某想贈知州一畫,作爲回禮。不過宋某趕着去青成山拜訪師門故人,卻是不便前往。記得班頭每日上班都要路過知州府邸,便想請班頭行個方便,順路帶去。”
“俞知州!”
羅捕頭當即一驚。
那可是一州長官,封疆大吏。
逸州在大晏也是大州,不僅管轄範圍相當於尋常兩三個州,經濟上也很富裕,文化上更是盛極,逸州知州比其它知州也要更重幾分。
但俞知州還不止如此。
俞知州名氣很大,文名官聲都不小,此次來到逸州任知州一職,其實是被貶的。相比起這等大人物,自己不過一小小捕頭,還是家傳的,哪怕只混個面熟恐怕也是有不少好處的。
這哪是讓自己幫忙帶禮?
分明是先生贈自己的福分。
“在下一定帶到!”
羅捕頭連忙伸手接過這一紙卷。
什麼上班順路?這就特地去!
“多謝班頭。”
“多謝先生纔是。”
羅捕頭小心拿着紙卷,出門而去。
宋遊則站在房門口,看着羅捕頭離去的背影,不由陷入沉思,一動不動。
似乎牽扯越來越多了。
宋遊本不想與人有過多的牽扯,原因倒也難說。可不料在城中居住兩三月,雖深居簡出,與人的牽扯卻是越來越深,彷彿難以避免。
就如今日請羅捕頭幫忙——
宋遊本不想這樣做,又不想不這樣做,這其中實在矛盾。而這矛盾是值得細品的,值得思索的。
左思右想,也只一個答案。
或許那樣的想法本就不對。
這下山行走就是要和人有牽扯的,或者說,它的其中一部分意義就來自於此。
“道士你死了嗎?”
“還沒有。”
“哦。”
三花娘娘望他許久了,鬆了口氣。
“何出此言?”
“三花娘娘看你不動了。”
“我只是在思考。”
“思考。”
“我們也走吧。”
“也走吧。”
“……”
宋遊心裡還有些雜念,但也帶上行囊和信,帶上三花娘娘,往城外走去。
邊走邊想,越想越通。
通達之後,便是渾身清爽。
這才發現,不知有誰種了桂花,半城飄香。
這路也不長了。
要說這青成山啊,真是逸州乃至整個大晏西南的道教名山。不過青成山很大,又極有名,不少隱士都來山上修了宮觀或茅舍,雖說這些隱士的道行或修爲也是有高有低,絕大多數都是既沒有修爲也沒有道行、只單純愛慕此道的清修之人,但這山上的宮觀確實很多。
從山腳到山腰,據說大大小小宮觀幾十座。
不過宋遊要去拜訪的,並不是最大、最出名、最古老的那幾座,而是後山腰上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的福清宮。
一聽名字就知道,多半是正經道觀。
福啊清啊都是道教取名常用字眼,像是伏龍觀這種聽起來沒有道韻的名字,反倒是非主流。這種宮觀,若非過於古老,早在這些起名的習慣約定俗成之前就已經取好了名字,就是不正經的。
伏龍觀兩個都佔了。
既古老,又不正經。
福清宮是在宋遊師祖那一代與伏龍觀結緣的。當時師祖與現在的宋遊一樣,遊歷天下,剛出山門不遠,就認識了福清宮後來的宮主。等到師祖遊歷回來接手伏龍觀之後,福清宮的宮主幾乎每年都會來伏龍觀拜訪,往往還會帶着弟子門生來交流修行心得,請教法術奧秘。
宮主死了,便是他的弟子來。
這緣分一直保存到了宋遊的師父這一代,又到了宋遊這一代。至少目前爲止,他還記得福清宮,福清宮也年年都來,緣分也就還沒消。
因此才得以讓他們幫忙帶信。
這年頭山高水長,雖有郵傳系統,卻不對平民開放,音信難遞,有時候一封書信當真能抵萬金。
不過宋遊卻從未來過福清宮。
得慢慢走去,慢慢找人問路。
還好宋遊很有耐心,更好的是有三花娘娘相伴,於是路途上的每一步都走得很清晰,在腦中記憶深刻而有意義。
走到半路,更好的事接連發生。
先是有老者趕着牛車,見他一道人獨行,順路帶了他一程。
牛車早晨拉菜進城,已經累了,主人憐愛,回程空車也是慢慢的走,大概和宋遊自己走的速度差不多,好在省些力氣。
道別老人不久,又遇一商隊,跑得比牛車快了很多,也是見他穿着道袍,停下詢問之後,又帶了他一程。
居然晚上就到了青成山下。
不過此時早已經上不了山了,宋遊只好在山下尋了一宮觀,拿出度牒表明身份,恭恭敬敬,道明來意。觀主留他在客房住了一晚,晚上還解下臘肉與他做了頓好飯招待,就是飯間的吹牛、飲酒環節讓他應付得艱難。
……
逸都城,知州府邸。
俞知州揹着雙手,站在一副剛裝裱好、掛起來的畫前。
畫的內容很簡單——
幾筆勾勒的樹幹樹枝,不見頭尾,隨手灑下的幾點硃砂以作紅梅,樹上則是水墨勾勒暈成的一隻貓,很是寫意,也沒再有別的東西。
俞知州是風雅之人,對丹青一道也頗有造詣,以他看來,這畫不僅簡單,技藝也平平無奇,可就是不知怎的,總覺得有種莫名的韻味。那簡單勾勒暈成的貓竟是如此生動,活靈活現。
越看越生動。
看得久了,有時一恍惚,竟好像覺得這貓在動一樣,或是扭頭眨眼,或是擡頭賞花,定睛細細一看,又與先前無異。
這畫是有風韻神妙的。
何況是先生所贈。
於是俞知州下午便令人將之裝裱好,掛在了房間中。
奇妙的事發生了。
寒露霜降之後,眼見得要立冬了,不僅城中百姓着急,府中的耗子也着急得很,常常在家裡上躥下跳,弄得晚上叮叮噹噹吵鬧得很。偏偏他這知州能管城中百姓,卻管不得這與他同住知州府邸的小生靈,也是頭疼得很。
掛上這畫,竟是一夜安靜。
一點兒聲音都沒有。
俞知州還以爲是自己睡得好沒聽見,可問了問枕邊人,又問了問下人,卻都說昨夜清淨,像是耗子老爺們集體休沐了。
俞知州更是暗暗稱奇。
那朝中國師未必有此本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