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門時天已昏昏,路上的人少了很多。
道人依舊緩行,貓兒也依舊邁着小碎步跟在旁邊,卻是一直扭頭將道人盯着。
終於找到沒人的時候,她纔開口發問,聲音清清細細:
“嫩芽兒道士!財神是什麼?”
“三花娘娘又要開始了嗎?”
“唔!”三花貓頓了一下,小碎步不停,瞬間改口,“道士!財神是什麼?”
“就是傳聞中掌管財運的神。”
“信了他就能發大財嗎?”
“人們這樣相信,財神也這樣宣揚。”
“信了他就能發大財嗎?”
“我也不知道究竟能不能。”道人的聲音和貓兒一樣小,“反正從未見過因爲信奉財神而發財的人。哪怕那些人自己也這麼認爲。”
“不能發財啊……”
三花貓頓時少了許多興趣。
晚風吹拂,河岸兩邊多青樓酒肆,各個都點起了紅燈,映在河中,倒是這座石橋較爲清淨。
貓兒忽然邁步小跑一陣,這方便她停下來,停在石橋邊,透過鏤空雕花的石欄,扭頭看向河岸兩旁的青樓酒肆——
耳朵不由顫動,隱隱聽見某座雕欄畫棟裡傳出古琴聲,那紙糊的窗沿裡燭影搖曳,亦有女子的身影在翩翩起舞。她並不知曉那是青樓,也不十分清楚青樓是做什麼的,只是陽州、古琴聲、漂亮房子和住在裡面看不清楚的婀娜女子,總讓她有一種自己和道士等下過了一座橋、就可能會在轉角的燈籠下遇到狐狸的感覺。
可惜這琴聲遠不如長京鶴仙樓的美妙,更不如業山鬼城,更不如從長京到豐州那一路上。這些漂亮房子也遠不如鶴仙樓清雅。至於住在裡頭的女子和變成人的狐狸哪個更好看,三花娘娘倒是分不清楚。
註定也無法在這裡遇到狐狸了。
熟悉的腳步聲從身後追了上來。
等道士從她身邊走過,她立馬就收回了頭,也重新邁開了腳步,跟道士並行走着。
“道士!這裡吃飯好貴!”
“是啊。”
“而且還不好吃!”
“是啊。”
“還沒有三花娘娘做得好吃!”
“是啊。”
“這裡有河,三花娘娘白天看見有人釣魚。明天三花娘娘也拿着釣竿來河裡釣魚,釣了做給你吃。”
“是啊。”
“喵?”
“好啊。”
一人一貓回了車馬店。
“嘩啦……”
宋遊自顧自的洗漱,帕子擰水,落回木盆中,清亮的水聲迴盪在寂靜無比的房間裡,顯得格外幽靜。
女童則趴在桌上,前邊燈盞無油自亮,左邊放着一個平平無奇的燈籠,右邊則放着她的小馬燈籠,映照得桌面一片通明,從某種程度上也將她寫的遊記阻擋了一些,這給了她不錯的安全感,可以更專注於創作。
其實這完全沒有必要。
道人根本沒有往她的紙稿上看一眼,只自顧自的洗漱完成,便躺上了牀。
三花娘娘仍舊挑燈夜寫,無論是桌上傳來的燭光燈光,亦或是三花娘娘偶爾的小聲嘀咕,又或者是翻紙翻書的聲音,都十分令人心靜。
心靜之下,宋遊連那位極樂神也不急着去找了,只想好好休息幾天。
閉眼一睡,一夜無夢。
倒是半夜才結束創作,還出門吃了頓夜宵,也洗了腳上牀睡覺的三花貓做得有夢。
不知是因爲在寫遊記想起了海邊之事,還是今晚的飯菜使三花娘娘感觸頗深,夢中她又回到了海邊。還是浪州嵐安那片海灘,而她便挎着褡褳沿着海灘不斷撿魚撿蝦,走兩步就是一條魚,走兩步就是一隻蝦,魚都是小魚,蝦也都是小蝦,除了魚蝦,再沒有別的。
夢境真實,那蝦還是夾自己。
三花娘娘根本撿不過來。
……
隨後幾日,宋遊每天都出去轉悠一圈,有時帶着三花娘娘一同,有時也獨自出行,領略一下陽都繁華。
昨日夥計所說不是假話,極樂神的神廟確實已被拆毀,官府也確實明令禁止百姓供奉極樂神,不過陽都也確實還有很多人在偷偷供奉。大多是在自己家中供奉極樂神的神像或神牌,目的不是想讓極樂神保佑自己發財,就是害怕極樂神奪走自己的錢財。
這也算是大晏神道體系的一個縮影。
本身人們最初敬奉神靈,是仰慕神靈的德行,感念神靈的功勞到了後來,人們敬奉神靈,大多若非有所求,就是有所懼。
上香想讓神靈保佑自己;
怕不上香被神靈記掛;
神靈牟取香火大抵也靠這兩條路子。
自然,第二種不是正路。
極樂神大概確實還沒被誅除,也沒被罷黜成功,不過這位顯然有着特別的藏身手段,這才暫時躲過了國師準備的後手。
由於官府的明令禁止,這些神像神牌幾乎都被陽都百姓偷偷供在家裡,就算是經商之人,也不敢擺在店鋪中,宋遊也沒有查得太用心,多數時候只是在城中閒逛,見識陽都風采,也看看哪裡租房更合適,因此直到現在也沒有多少收穫,反倒聽見了許多傳說故事。
有當年長平公主下陽州,在獵場捕到一隻成精的兔子,將之治癒放生的故事。 有這兩年海外龍王興風作浪的故事。
是自己曾從中走過的故事。
自己親身經歷過,親眼所見親耳所聽,再聽一聽民間傳聞的模樣,聽一聽它和真實故事的差別,細細品悟其中自有妙趣。
還聽聞了自己的傳說。
既有北方邊境的,也有南邊海上的。
只是這裡離北方邊境就更遠了,無論是從地域上還是別的方面,都足夠遙遠,那些故事傳到這裡來,與事實的差距就更大了。生活在這裡的百姓與幾乎被打空的北邊幾州像是兩個世界,即使講故事的人描述得再生動,他們也無法想象千里屍骨、大妖吞城的場景。
倒是海上之事傳得真實。
只是就不知這些海上的奇異之事傳到北邊去後,又會被傳成什麼模樣了。
不同地區,不同文化,果然會孕育出完全不一樣的故事。
“……”
宋遊露出微笑,從茶樓中走出,拄杖歸家。
只是才走出兩步,忽覺不對。
不由停步,看向遠方。
“咦?”
那方隱隱閃過神光與靈光。
宋遊皺了皺眉,繼續邁開步子,拄杖拄在青石板上,哚哚作響。
那方一下子又傳來了喧鬧。
“錢飛出來咯!”
“極樂神顯靈咯!”
“大家快撿!”
“你們不準撿,只有信了極樂神的才能撿,你們撿了,極樂神要怪伱們的!”
宋遊步伐不斷,往前走過。
剛過一個轉角,喧鬧的場景頓時就出現在眼前——
一間看起來修得還不錯的樓房中,所有門窗皆大開,樓上所有窗戶也都開了迎風,有銅錢和散碎的銀豆從裡頭不斷飛出,一陣又一陣。這些銀錢全部落在了四處的街上,叮噹作響。
地上有人瘋撿不斷,一臉興奮,一邊撿一邊呼喊,甚至因此而扭打起來,從撿成了搶。
又有人本身也在撿,或者本身是想撿的,不過自己近期並未供奉極樂神,聽見別人口中不知是爲極樂神做宣揚還是爲消除競爭者的話,一時間又拘束在了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有人站在遠處,嘆息不已。
那棟房中隱隱傳來人的哭喊求饒。
“叮……”
一枚銅板落在了宋遊前方,在地上咕嚕嚕朝他滾動而來,忽然撞到拄杖,停了下來,吧唧一聲倒在地上,露出“明德通寶”四個字。
幾乎同時,樓房中的錢不再飛出了。
宋遊則低下頭把這枚銅錢盯着。
還沒來得及看清楚,立馬就有一隻髒兮兮的手伸過來,閃電般的將之抓走了。
宋遊循着手微微擡頭,是一個年輕的乞丐,衣衫襤褸,手上緊握着銅錢,用一雙警惕而害怕的眼睛將他盯着,似是怕宋遊因此責罵於他。
“先撿先得!”
宋遊聽不懂他的話,倒也勉強猜得出意思,隨即不說什麼,微微一笑,又擡頭看遠方樓房。
已經沒有銀錢再飛出了。
只留滿地仰頭等待、或低頭在磚縫中尋找的百姓。
那位極樂神也不在這裡。
要麼是來此施法,施法後便迅速離開,隨後飛走四出的銀錢都是法術所爲,要麼是他根本就沒來這裡,只是藉助神像神牌隔空降術施法。反正宋游來時就只看見神光與神光,不見他的蹤影。
“謹慎啊……”
宋遊邁開腳步,從人羣中穿過,隨着越發走近那棟樓房,裡頭的哭喊求饒聲越發清晰。
外頭仍舊有人嘆息,但更多的人並不關心樓房主人遭遇如何,只在外頭翹首以待,等着下一波銀錢飛出,自己好再撿一些。
就在這時,忽然有人喊他。
“宋先生!”
是一道粗獷震耳的聲音。
“嗯?”
宋遊轉頭看去。
卻只見一名面容兇悍如惡鬼夜叉、長得比身旁人高一大截的男子站在人羣中,驚喜而愕然的看向他。
“宋先生!真是你!”
男子兩三步走了過來與普通百姓站在一起的他,簡直如一個巨人,如一尊鐵塔,只從人羣中走過,無需擠人無需喊話,身旁的人聽見他的聲音感受到突然一暗的天光,在那巨大的心理壓力下,自己就會讓開。
正是夜叉後人,葉新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