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小雨已經停了,東方吐出了紅霞,看看錶是七點鐘剛過。司機將車拐出國道,停在不遠處的砂石路面上。香緗和安傑廉面對着面,在大書包裡翻照相機,然後裝鏡頭。滿以爲在這樣陰霾的天氣裡日出肯定是無緣一見了,所以什麼都沒有準備;可是戈壁的天氣說變就變,剛纔還小雨淅瀝,轉眼就要日出東方了。安傑廉手上的動作明顯快過香緗,這在美景轉瞬即逝的日出時分是至關重要的。他將準備工作做好,就推開車門下了車。十秒鐘後,香緗從另一側下了車,也開始拍照。
司機也把車門打開,斜靠在座位上抽着煙。他在心中暗笑,眼前的這一男一女,一同面對着初升的朝陽,連手上的動作和腳下的姿勢都一模一樣。可是也有些東西是他作爲一個局外人所看不到的,安傑廉對相機的把握能力和對時機的捕捉都要比香緗高出一籌,而對香緗來說,彷彿那架照相機太重,讓她在駕馭的時候力不從心。
兩人拍完了照,重新回到車裡落座。香緗仍是一句話不說,閉着眼睛。安傑廉盯着她半天,因爲她剛剛的攝影姿勢而對她產生了好奇,但她卻是這麼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表情,於是他暗下決心,一路上非把她折磨死不可。主意打定,他也學着香緗的樣子閉起了眼睛。香緗睜開眼,看着安傑廉把頭倚在車上。她也在暗暗地佩服他,雖然不知道他的身份和職業,但他剛纔露的那一手確實讓她羨慕得緊。但這種羨慕只維持了不到五秒,她就恢復了正常,心裡在遺憾他雖然有一副好模樣和好身手,但性格卻實在是差得令人無法忍受。
她咂了咂嘴,搖搖頭,又閉上了眼睛。迷迷糊糊之中醒來時,道路兩側已不見了茫茫的戈壁,取而代之的是參天的林木。接着車子一拐,開上了一條相對比較繁華的街道,正前方就是敦煌的市雕“反彈琵琶”。
這種所謂的繁華只維持了五分鐘,車窗外的景色就又被一片黃色的砂石所取代。幾輛軍車呼嘯着從他們的旁邊駛過,揚起了一片煙塵。司機低聲地咒罵了一句,香緗的嘴角則露出了一個不屑的表情。只有安傑廉,茫然不知他倆的意思。
車子又行了二十多分鐘,拐進了一座幽靜的停車場。香緗和安傑廉下了車,風吹過面龐時感受到的是大漠戈壁特有的撫摸。不遠處矗立着三座道士塔,穿過“石室寶藏”的牌坊,便是莫高窟的入口了。
宋朝末年,西夏犯境,敦煌節度使爲保住莫高窟珍藏的經卷,秘密挖掘了藏經洞。西夏吞併敦煌後一直四處尋找這些經卷,但均告失敗。公元1900年,在莫高窟三清宮住持的王道士清晨起牀後發現了因地震而驚現於世的藏經洞,但這個貪財的王道士竟然用低廉的價格將一車又一車價值連城的經卷賣給了西方的尋寶者。現在這些經卷陳列在歐洲的博物館裡,供歐洲的遊人們賞玩觀瞻。這道士塔就是王道士的墳,它是莫高窟恥辱的象徵。
這些皮毛的東西是香緗來敦煌之前就知道的,正因如此,敦煌和莫高窟纔對她產生了巨大的吸引力。將所有的隨身物品都做了寄存,香緗和安傑廉與其他十數名遊客一起,在導遊的帶領下進入每個洞窟中參觀。導遊手裡拿着一大串鑰匙,到洞窟的門口打開門,帶領遊客參觀,參觀結束後又會將窟門鎖好。窟內都是漆黑的,沒有固定的照明設備,只有通過導遊手中的手電筒才能看到牆上的壁畫、龕內的佛像和穹頂的飛天。
每一幅壁畫的背後都有一段美麗的傳說,每一尊佛像都惟妙惟肖,每一朝代的飛天都各不相同。莫高窟歷經九百年的風雨,不僅記錄了中國古代勞動人民的智慧,也同樣記錄了近代中國的血淚史。沒有到過莫高窟的人絕對無法想象出她被破壞的程度,牆壁上有被西方人用化學方法強行剝離壁畫後留下的一片黃色空白,有整尊佛像被移走後留下的不對稱的空缺。所有的參觀者都無語,只有導遊投入的講解和通過擴音器傳來的隱隱的不平靜的喘息。
從洞窟裡出來,外面的天氣彷彿又變成了炎夏。香緗脫下了灰色的外衣,只穿裡面的紅色針織衫,下面搭配穿了一條黑色的休閒褲。她將鏡頭對準了莫高窟的外景,卻驚喜地發現連她外側的牆壁上竟然也會呈現出彩色繪畫的痕跡,她開始衷心地崇拜起莫高窟來。
在她的斜前方,安傑廉也在進行着拍照。他把白色的外衣搭在了斜肩包上,上身是一件淡黃綠色的襯衣,繫了一條細細的黑色領帶,下面是白色的褲子,袖子和褲管都被微風吹得瑟瑟抖動。香緗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自己,啞然失笑。
“我說,就算我們話不投機,也不至於要做到如此對立吧。”她走上前去,把自己穿着紅色針織衫的胳膊襯到他綠色的衣服上;而安傑廉正在收拾鏡頭,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我穿衣服一定要配合你嗎?別自作多情了。”說着,他拿起香緗的手臂甩了出去,然後伸手撣了撣身上的塵土,這才把照相機收進包裡。
香緗尾隨着安傑廉,從莫高窟的大門往停車場的方向走去。他們一綠一紅,像兩隻移動的甲蟲。在路過郵局時,安傑廉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進去;香緗也跟在他三步之後,站在了郵局的櫃檯前。
安傑廉在一排排陳列的明信片前流連,香緗就跟在他身後,欣賞上面的風景和古佛,還要時不時拽拽安傑廉的衣角告訴他哪組明信片更漂亮。安傑廉不發表意見,越發感覺到了香緗的難纏。
“寄到國外可以嗎?”他問。
營業員拿出了一組名爲“敦煌·壁畫”的明信片,安傑廉抽出一張,伏在案上寫了起來。香緗就湊在他的旁邊,看着他往上面寫下一行行漂亮的法文。安傑廉也不遮掩,猜她也看不明白。
香緗從安傑廉的明信片中也抽出了一張,反面的圖案是被譽爲“東方蒙娜麗莎”的禪定佛,說:“這張送給我吧。”
安傑廉什麼話都沒說,從她的手裡將明信片奪回來,放在最後,繼續快速地寫着。
他寫了一張又一張,從法語到英語,最後變成了中文。香緗還是守在他的旁邊,一點避嫌的意思都沒有。安傑廉一步步地退讓,而香緗就一步步地跟進。短短數秒內,他們就產生了近兩米的位移。安傑廉沒辦法,只好換了一張桌子,背對着香緗;而香緗就趁這個機會,在那張禪定佛的明信片上飛快地寫下了自己的地址,迅速地投到旁邊的郵筒裡。
安傑廉在另一張桌子上將明信片寫好,將所有的整理成一疊,交到營業員的手上。營業員拿出郵戳,非常熟練快速地蓋在每一張上。那一天,2004年9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