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美吃過午飯,正在診所無所事事的時候,一個人推門走了進來。他個子很高,穿着一件黑色的風衣,沒有係扣子,裡面雖然穿着正裝,但並沒有打領帶,而是把一條暗色調的領巾圍在脖子上;他戴了一副茶色的太陽鏡,頭髮整理得很得體,一推開診所的門,便帶進來了一陣風,一下子便吹到張美的面前。
張美還沒來得及打量清楚,來人便摘掉了太陽鏡,張美認出那是安傑廉。
“你們就都把我當作路標吧。”她心裡說,爲自己在一天之內連續見到幽曉和安傑廉而嘆氣,“你怎麼找到這兒來了?”
“我不是有錢嗎,有錢就什麼事都能做。”他故意挑張美不愛聽的話說,但張美並沒有生氣,只是說:“醫生還沒上班呢,你再等會兒吧。”
“你明知道我是來找香緗的。”
“找她幹什麼?是來送撫卹金還是讓她回去重新上班?”張美的臉沉了下來,盯着安傑廉的眼睛,彷彿要看到他的心。這是她第一次這樣專注地看他,發現他栗色的眼瞳裡充滿了不安和抱歉。對張美來說,不安和抱歉沒有任何意義。當她在他的眼中發現了這兩種情緒時,她就對自己說不能對他留情。
聽到張美這麼說,安傑廉不知所措,說:“就是想看她,並且想道歉。”
“香緗不會見你。”
“那也說不定。”安傑廉見張美的攻勢弱了下來,又重新樹立了自信,說,“她回來之後就一直住你家吧。”
“我說過她不會見你,你有本事就自己去找她吧。杭州城內三步一景,如果找不到她,你就權當是來看風景了吧。”
安傑廉還沒來得及伸手阻攔,張美就進了診所的更衣室。安傑廉從診所出來,坐到自己的車裡,感覺事情錯綜複雜。他發動了汽車,緩緩地往前開。走了不遠,就看見了靜如處子的西湖。一片平湖,被三面的山巒環抱,堤岸上的楊柳抽了新芽,春天像拉着一根看不見的細線,把湖邊弄得綠意盎然。
“她就是在這裡長大的,”安傑廉心裡說,“她也像西湖一樣,有一顆柔軟的心,那柔軟的心被外面堅硬的外殼所覆蓋,讓她顯得漠然和無動於衷。”
他下了車,沿着湖散步。近處的平湖沒有一絲漣紋,目之所及是小瀛洲島上鬱鬱蔥蔥的綠色;遠處的雷峰塔被繚繞的雲霧包裹着。和這被衆多文人墨客讚賞不已的西湖相比,這座重新修建的雷峰塔顯得過於嶄新和現代化,無法聯想到法海鎮壓白娘子的故事,對他來說,也許那座倒掉的塔更有魅力;蘇堤變成了柏油路,一點蘇軾的影子都想不起來;遊船變成了電動的,失去了張翠山初遇殷素素時的浪漫。他不知道自己怎麼會聯想到金庸,反正眼前看到的西湖和他在書本上所瞭解的不太一致,但不管怎麼說,她都是美麗的,美麗不可方物的。
這個城市的節奏永遠比上海慢半拍,身處其中會感到十分休閒。安傑廉在湖邊走着,漸漸忘了他此行的目的,只覺得在這山水環抱的地方生活該是件多麼幸運的事。
一條烏篷小船劃到他的面前,詢問要不要到湖心去看三潭印月。安傑廉猶豫了一下便上了船。船伕搖擼,輕舟便飛快地分開水路,駛向湖心島。湖面上有風,吹起了他的頭髮。船伕邊搖船邊講述西湖,儼然當成了導遊。他只可惜自己走得匆忙,沒有帶上照相機,不然一定要將這人間天堂的美景盡數收藏。不遠處花港觀魚的碼頭熙熙攘攘,工作人員忙着指揮船隻,並引導遊客上船,而觀光遊船就一隻接着一隻地駛出了碼頭。安傑廉看了看錶,時針指向了下午兩點。
“看三潭印月不應該是晚上嗎,爲什麼這個時候會這麼多人?”
“現在很難看到三潭印月的美景了,”船伕似是很有經驗地說,“但即使是白天,三潭也是不可多得的人間勝境。”
小船到達湖心島,安傑廉離舟登岸,沿着島上蜿蜒的曲徑,欣賞這四面環水的小島上融融的綠意。路旁有石碑,上刻“蟲二”兩字。安傑廉停下腳步,在腦海中搜索他那僅存的中國文化的殘跡,但想了半天也不知道這兩字的含義。帶着這個疑問,他匆匆地返回了小舟,腳步還沒站穩,就首先求教這兩字的含義。
船伕莞爾,說:“這兩字乃是乾隆所題,‘蟲二’即是將繁體的‘風月’二字去掉了外面的輪廓,只留中間的部分,取意爲‘風月無邊’。”
安傑廉這才明白,讚賞地點了點頭,心說中國的語言文字真是博大精深。小舟離岸,駛向小瀛洲。安傑廉轉頭回望,隔着湖水和層層的樹木,要再看清那塊乾隆所題寫的石碑。這時,一艘電動遊船靠了岸,擋住了他的視線。他回過頭來,滿心憧憬地望着近在咫尺的小瀛洲。
香緗關閉了麥克風的開關,待遊客離船,纔上到湖心島上。在杭州生活的時候,她從沒乘過遊船,也從沒到過西湖上的三個島,就連靈隱寺也是極小的時候去過,現在早已模糊了記憶。現在作爲遊船的員工,她每天都要往返於湖心和花港觀魚的碼頭。在這美如仙境的西湖上工作,把自己融於自然山水之中,似乎比坐在上海22層的大廈裡更要輕鬆。她要用這美景淡化她在上海的記憶。
安傑廉上了小瀛洲,發現這裡比剛纔的湖心島大得多,地形結構彷彿一個“田”字,水中有路,路中有水,亭臺樓閣、翠竹綠樹。而最讓人趨之若騖的就是立在西湖裡的三潭,這也是西湖最佳的賞月處。他站在我心相印亭後的九曲橋上,伸手圈了一個取景框,把三潭、湖水和涼亭盡收眼中。他在小瀛洲上逗留的時間不短,回到小船時已到了晌午。按照船家的規矩,回程的靠岸地點是花港觀魚的碼頭。安傑廉被這山水迷住了,彷彿它有一股神力牽着他的雙眼和雙腳。他問船家還有什麼值得一去的地方,船家的首答就是靈隱。
“聽過濟公傳說的人都知道靈隱,它外面有飛來峰;幾公里外還有三天竺,傳說中的三生石就在那裡。”
“三生石,”安傑廉重複了一遍,腦海中關於中國文化的記憶彷彿甦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