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空, 你跑哪去啦?怎麼不進來?”
我站在門處,相隔十幾年再次見到父母,聽到父母的聲音, 有些恍惚, 甚至不敢向屋裡邁步, 生怕我的任何一絲舉動, 都會不經意間打破了這一切。
阿空……我是多久沒聽別人叫過我的真名了?“武媚娘”這個名字, 安在我頭上已經十六年了,別人喚我,不是“武才人”, 即是“武昭儀”,就連與李治忘情歡愛之時, 他口中所喊的, 也是“媚娘”二字, 而我,也似已習慣了一般……
我幾乎就要把自己當作是武則天了, 以至於今日再次聽到父母喚我“阿空”,我竟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這些年來,我都以爲自己能夠很好地認清自己的身份,可現在才知道,原來“武卡明空”這個人在我的心裡, 已經是在看不清、觸不着的遠方了……
我有些不知所措般地走進屋內, 在沙發上坐下, 卻並未坐到父母身旁, 而是坐在離他們較遠的單人沙發上。不知緣何, 雖說是我的親生父母,我卻覺得有些生疏感, 甚至是害怕,害怕眼前的一切都不是真的,他們根本就不是我的爸媽,而是有人假裝的。
“阿空,坐得那麼遠幹嘛呢?來,坐到媽媽身邊。”看到母親微笑着向我招手,我就再也忍不住了,眼眶一紅,眼淚掉落。
是我父母……真的是我父母!是我十六年未見的父母!
很多的思念、很多的擔心,瞬間就涌了上來。我不明白,爲什麼那些小說主角穿越回古代以後可以把自己在現代的一切生活都忘得一乾二淨……反正我做不到!我雖已決心與武則天作對,卻還總是有些莫名的怯懦,現在我懂了,我的一切怯懦的來源,就是我的父母。即使武則天不加害於他們,我也不能那麼自私,爲了自己的愛情,就讓我父母承受失女之痛。之前妹妹的早夭,對他們的打擊已是極大,若連我也不能侍奉雙親,他們的女兒不都白生了麼?我確實深愛李治,卻也深愛着我的父母!
爲什麼……爲什麼你們偏偏是兩個不同時空的人?
“阿空,發生什麼事了?怎麼突然說哭就哭呢?”媽媽走過來,一手搭住我的肩膀,一手撫順我的頭髮。“哎喲,還換了個髮型呢。”
“目測應該是失戀了。”見我哭泣,父親卻還是要調侃。他雖說是個歷史教授,卻天性幽默。當初沒高考前,父母對“戀愛”這個話題都很忌諱,可一到高考完,特別是知道了我考了間理想的大學以後,他們就立即變臉了,就連我媽都暗示我,要我上了大學以後趕快找個好男孩,不然可就被別人搶了。
以前,我很喜歡接着父親的玩笑說下去,兩父女簡直就是家裡的活寶,可現在,我卻根本沒有那個心情。我只能向他們無奈搖搖頭,撒謊道:“我是有點感冒了,怕傳染你們,所以才坐遠的。剛剛鼻子很癢,癢得我都流眼淚了。”說罷,我裝模作樣地用力弄了幾下鼻子,想把鼻頭揉紅。
其實我爸也沒說錯,離開了李治,而且回不了唐朝,我確實跟失戀了差不多……
“阿空都還沒有男朋友呢,怎麼可能失戀?”媽媽笑道。
不……其實你們不僅有女婿了,還有兩個孫子……你們都做外公外婆了……
“對了爸媽……你們……你們覺得李治怎麼樣?”
“李治?唐高宗李治?”父親問道,“你怎麼又突然問起你老公來了?哈哈。”從小到大,父親就喜歡將我調侃成武則天,私下翻查資料時也常常會稱李治爲“阿空的老公”,也不知道是不是就因爲這樣說得太多了,最後真就成了現實……
不是有句話說“謊言說得多了,就會成真了”的嗎?
“爸,別開玩笑了,我認真的。”
“好,那爸爸也認真地回答你。”說罷,他真就“正襟危坐”,挺直了腰板,儼然《百家講壇》裡那些教授即將開講授課的樣子。“李治這個人嘛,雖然無論是歷史上著名的史官,還是現在的大多數歷史研究者,都認爲他是個軟弱無能的皇帝,可我卻不這樣認爲。”
聽到自己的父親對自己的愛人有所讚賞,我自然是眼睛一閃,剛纔抑鬱的情感被按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對父親的評論的興趣。
“如果他軟弱,他會有膽量在自己父皇的病榻前跟庶母私通?如果他無能,他能不上戰場就滅得了高句麗?那可是李世民親征都還攻不下的民族啊!還有,很多人認爲李治在位時的盛世,都是沾了李世民的光,其實說什麼貞觀之治,到了唐太宗晚期,已經是‘危樓欲墜’的了。如果沒有李治剛登基時的勤政,哪來的‘永徽之治’?對了可別忘了,唐朝的版圖,就數李治在位時的最大了。東起朝鮮半島,西臨裡海,北包貝加爾湖,南至越南橫山,維持了整整三十二年!在我看來,唐高宗可是能與秦始皇、漢武帝相媲美的皇帝。還有,他在位時組織彙編《唐律疏議》,是我國現存最早最完整的法典,中華法系的代表。當時的唐朝國泰民安、社會安定,犯罪率極低。其實最讓我敬佩的,還是他身爲皇帝,卻對長生之術毫無興趣,對待生死的態度十分淡然。其實人家就是把‘無爲而無不爲’做到了極致,看似碌碌無爲,什麼都沒幹,可結果卻是他將他想要的全都收入囊中了。”
只要一說歷史,父親就能長篇大論,我以前一直很怕他給我嘮叨歷史知識,可現在卻是聽得津津有味,猛地點頭表示同意。李治的爲人,我是知道的,他確實就是個腹黑的主。果然父親對女婿的研究還是挺深入的。
“那爲什麼後來的史官就要那樣評價他呢?難道他們真是那麼有眼無珠嗎?”我繼續追問。
“非也非也。”父親越講越起勁,竟然學古人那般捋一捋鬍子,雖然他的下巴乾淨得很。“依我看來,那些史官經過層層選拔,最後入主中央,肯定都不是吃素的。連我都看得出來的端倪,他們更加應該清楚纔是。”
“那爲什麼……”
“你要開拓下思路。你說,後世的史官,都是爲誰服務的?皇權啊!在古代中國,女人的地位一直不咋的,偏偏就在初唐出了個女皇,那別人不怪她老公還怪誰?把李治寫壞,也算是警惕在位者,不能再‘重蹈覆轍’,讓個女人上臺。古人不是強調‘以史爲鏡’嗎?你看司馬光編個《資治通鑑》,那時候宋朝可是理學盛行呢,女人守寡再嫁都成問題,那史官對唐高宗就更會貶低了。所以說啊,史書不能盡信,沒有一個史官可以拋開一切個人想法和社會風俗去寫史的。想知道歷史的真相,還是要靠自己去挖掘。”
“對,我之前在微博上就看過一句話,‘小說只有人名是假的,歷史只有人名是真的’。”這還是我第一次覺得跟自己的父親原來也可以這麼搭調,然後在心裡暗暗把司馬光罵了好幾遍。
“好了,也不能一概地否認史書,畢竟那些還是很重要的研究史料來的。”此時母親也加入話題中了,不過下一句,居然又被她轉移到別處去了。“我說阿空啊,你怎麼突然就對唐高宗那麼感興趣了?是不是喜歡了哪個男生,也叫李治啊?”
“沒有、沒有、沒有!”我趕緊擺手否認,想了一想,卻又還是決定小心翼翼、低聲發問:“我說啊……如果……我說的是如果!如果可能的話……我跟了李治,你們……會高興麼?”
不料我的認真發問,卻引起了父親的鬨然大笑。“高興,當然高興了!你啊,雖然讀書很厲害,但就是缺了些情商,如果能嫁得了唐高宗這樣的人,最起碼可以保證你不吃別人的虧了!不過伴君如伴虎啊,況且人家不可能愛上你,因爲他已經有武則天了。既然你叫武卡明空,那你就該找個叫‘木子三水臺’的,哈哈!”
本來還真是有些對父親的佩服從心中油然升起的,可一聽到“木子三水臺”這個名字時,頓時就很爲這個老頑童丟臉了……
“那……如果將來我嫁到了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可能嫁了以後,就永遠都不能再回來中國探望你們了……那你們會責怪我嗎?”
“唉,傻孩子。”母親又摸摸我的頭,“別以爲爸媽都不知道,這些年你都在想什麼。你還是對你妹妹的死無法釋懷吧?你之所以一直都那麼的努力,就是爲了延續妹妹的生命,替妹妹好好活着……你知不知道?你妹妹死的時候,我們最擔心的,就是你,怕你給自己太多壓力了。以前,你一直都活在一個高壓的環境中,雖然沒有人逼你,但你自己卻逼得自己很緊。爲人父母的,唯一的心願就是子女獲得幸福。如果你在外國是過得開心的話,不能回來又如何呢?父母也都知足了。”
“是啊,雖然以前的人總說‘養兒防老’,但現在啊,我們的退休金可能還比你以後的工資要高哩!更何況,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只要你一天不被你老公嫌棄,我們兩夫妻可就不打算把那些水再給裝回來了哦。”父親笑道,然後轉身從手提包中取出一些地圖,攤到我面前。“阿空啊,你以前不是拿過地理全區第一名的嗎?你來幫我們策劃下路線吧,等過幾年我們兩個老人退休了,打算來個環球旅行呢。到時候不是我們找不着你,而是你找不着我們了哦!”
父親說罷,又招呼母親到他身邊,兩人一起低頭研究地圖。他手裡拿着一支油性筆,在空中比劃,還不小心在我手背上劃了一道。
我無聲聽着他們的言語,心中早已充滿了感動。李治對我的愛,是要佔有,而父母對兒女的愛,卻是要放手……這些都是愛,都讓我感動得只能以淚泄情。我站起身來衝到他們身邊,張開雙臂將他們兩人抱住。這還是我長大以後第一次這麼強烈地將自己對父母的愛表現出來,而且再不覺得彆扭。
謝謝你們,這天底下最無私的人……是你們讓我放下了包袱,是你們給了我勇氣!
我已經很明確了,我在現代的心願,只是得到我父母的一聲支持而已,而不是重返現代!
我真正的心願,其實是一直留在李治身邊!
***
“老公,我昨晚夢見阿空了,她還問了好多奇怪的問題。”
“這麼巧?我也夢見阿空了!她也問了我好多問題啊,你是怎麼回答的?”
“沒怎麼回答啊,我自己心裡是怎麼想的,就怎麼答她唄。”
“我也是,哈哈,我們果然都是些誠實的人,即使在夢裡也這麼真誠。”
“不過你別說,那個夢還真是真實呢。”